這老頭兒的表情有些怪異,他嘴角微勾,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
可是張傳世做的是棺材買賣,與死人打交道的時候多,他的隔壁就是香燭紙人鋪,時常看鋪子裡的老闆帶領着夥計扎紙人,那些紮好的紙人就是這樣僵硬着臉笑的。
照理來說,張傳世見多了這樣的詭異笑臉,膽子應該練得大了。
但看紙人與看真人又不同。
尤其是他知道面前站的可能是厲鬼,自己與趙福生說不定是陷入鬼域之中。
這一次的厲鬼操縱的是記憶與認知力,說不準兩人只是在這偏遠孤村內的夜間田埂上打轉,興許根本沒有武大敬,也沒有這樣一番對話;
甚至可能面前站的是一個死去的屍首,只是二人受厲鬼迷惑,認爲在與鬼對話。
他越想越是害怕,身體直抖,伸出一隻手捅了捅趙福生的後背,示意她不要與這個人多說,快些走。
趙福生沒有理他,而是與武大敬對望,堅持着再問了一句:
“你對武大通的早前瞭解不多,對之後的他了解多少呢?”
武大敬頓了半晌,就道:
“他31歲時出村,進了萬安縣,投靠了一個名叫張雄五的紙人鋪老闆。”
散碎的記憶被重新串連,馬車上武大敬與趙福生交談的內容以碎片的畫面形式,重新出現在她腦海之中。
“這個人很欣賞武大通的才能,請他幫了一個忙。”
武大敬這句話就有些陌生了,趙福生敢篤定在此之前,兩人沒有這樣的談話內容。
這樣的對話太過新奇,引起了她的不安。
興許是幾次莫名其妙的失憶,趙福生鬼使神差的將原本揣在袖口裡的卷宗取了出來,握到了手中。
武大敬繼續說道:
“武大通答應了。”
趙福生想起了要飯衚衕鬼案,再結合閃現的回憶,開口道:
“他請武大通幫忙去偷棺材釘?”
“不是武大通偷的!”
武大敬連忙喝斥。
“是誰偷的?”趙福生隱隱覺得問題有些詭異。
此時天空之中月亮再度開始變了顏色,霧氣受到光線折射影響,呈現出血紅色澤。
一個黑影從月亮裡緩緩探出了頭。
血紅的帶子從月亮之上垂落,‘滴答’聲中,像是有水流落下。
“是武立人偷的。”
武大敬答道。
張傳世突然覺得後背奇癢無比,用力隔着衣服抓了兩下。
粗礪的衣裳磨蹭着後背皮膚,解了癢後隨之而來又是火辣辣的疼。
“大人,我有點害怕——”
興許是此時氣氛詭異,冷汗瞬間透體而出,他感覺衣裳都要粘到後背上了,溼答答的異常不舒服。
趙福生也感應到此時氣氛的森然,不僅止是如此,識海內的封神榜提示:感應到煞級大鬼出現,是否使用地獄捕捉?
她想起了自己被憑空扣除了不少的功德值,期間發生什麼事她已經不記得了。
但她推測應該是自己試圖使用地獄捕捉厲鬼,興許是捕捉失敗,而又動用了地獄地力,最終扣除功德值彌補。
如今的她只有6點功德值在手,絕不能隨意再濫用。
趙福生相信封神榜的提示,厲鬼絕對在她身側,可她目光不着痕跡的轉了一圈,卻並沒有發現厲鬼影蹤。
鬼物隱匿在暗處,蠢蠢欲動。
她心跳瞬間飆升,但就在這時,她的思緒卻已經飄到了另一處。
從武大敬敲開山村大門,她發現村中已經被鬼域籠罩,懷疑武大敬本身就是厲鬼化身後,她與武大敬同行的這段時間,卻並沒有受到封神榜的提醒。
——也就是說,那會兒的武大敬就算是鬼物化身,但有可能只是沒有完全復甦的厲鬼,興許只是受到了鬼的力量操縱。
亦或是與張傳世所想的一樣,此時她與武大敬的同行、對話都只是一種幻覺。
她跟張傳世興許是被困在黑暗的孤村之內,在鬼域之中打轉行走罷了。
趙福生及時將飛遠的思緒打住。
此時的封神榜提示對於趙福生來說無異於黑暗之中的明燈,在她記憶、認知出現問題的情況下,趙福生對封神榜的信任是前所未有的。
封神榜突然提示厲鬼現形,而此前沒有現,也就是說之前沒有厲鬼顯形的契機。
是什麼刺激到了鬼物?她與武大敬的對話嗎?
武大敬提到了什麼?
“四十一年前,武大通受張雄五的委託,去劉化成家偷了一枚棺材釘。”
她心中默想道,隨即又否認:不、不是武大通偷的,是武立人去偷的!
武大敬這話一說出口時,厲鬼現形了。
也就是說,關鍵的節點就在武立人的身上。
‘武立人’是個禁忌的存在,提到他的名字,便會導致厲鬼復甦——
趙福生想到這裡,又立即意識到了不對勁兒之處:
“不!不對。”
爲了驗證自己的猜想,趙福生問:
“武立人一家是幾號失蹤的?”
她轉換了話題,天空中月亮內的黑影重新隱匿,淌血的紅帶子被一雙黑手無聲無息的拉回月中。
厲鬼的氣息不甘的隱匿,那種令人心怵的懾壓感消失了。
趙福生神情自若的提起‘武立人’,武大敬聞言就道:
“八月初四那天。”
這一次並沒有出現怪異,封神榜靜悄悄的,並沒有同樣的提示。
也就是說,‘武立人’三個字並不是厲鬼真正的禁忌。
她心念一轉,猜測道:莫非武大敬口中所提到的‘武立人’並非村長武立人,而是另有其人?
“武立人今年幾歲了?”她再問。
武大敬就慢吞吞的回道:
“大人,41了。”
趙福生將這個線索記在了心中。
她摸索到一點關於厲鬼的法則,心裡大約也有了數。
此時的趙福生不敢輕易的再觸發法則,她已經被厲鬼標記,身在鬼霧之中,不知何時會死於厲鬼之手,在沒有找回完整的記憶之前,她不能再輕易的冒險,將此時獲得的線索再度丟失了。
想到這裡,趙福生不再多問,而是道:
“行了,有話回家再說,走!”
她衝着武大敬招手,同時自己反客爲主,對張傳世道:
“我走前面,老張點燈,跟在我身後。”
“……”
張傳世一聽這話,險些嚇得尿了褲子。
趙福生要走最前頭,而他走中間,武大敬走最後,這豈不是證明他要夾在厲鬼與趙福生之間了?
“我?”他下巴回縮,一張尖嘴猴腮的臉上寫滿了畏懼、惶恐:
“這、這可使不得啊。”
“別廢話,回武大敬家的路你熟嗎?你走什麼前頭?”趙福生淡淡應了一句。
張傳世連忙就道:
“我當然——”
他話沒說完,便見到趙福生警告似的目光,剩餘的話頓時被他咽回腹中:
“——當然不熟。”趙福生大步往前領路,張傳世驚慌交措,提着燈亦步亦趨緊跟在她身後。
而在兩人數步之遙,武大敬的身影不慌不忙的隨着兩人前行。
趙福生走過兩條小道,突然方向一轉,並沒有往燈火通明的武立有家行去,而是轉向了另一處漆黑的大宅。
“大人……”
張傳世一見她調轉方向,頓時嚇得雙腿一哆嗦。
他來狗頭村的時間不長,但村子並不大,從武立有家一進一出,也知道個大概的方向。
此時趙福生並不是領着武大敬回家,她前行的方向分明就是要去武立人家。
趙福生沒有回話。
張傳世頓時明白:她是故意領錯路的。
以趙福生的聰慧,自然不會不識路,她此時爲什麼帶着武大敬往武立人家走?
張傳世渾身哆嗦,不敢回頭,只能半閉了右眼,同時強擠開左眼一條縫往地上看。
火光下,只見武大敬的身影往前映倒,幾乎要與他的影子相接了。
張傳世初始不以爲意,接着似是想到了什麼,身體一震,推擠着趙福生往前跑了數步。
“大人——”
他四肢冰涼,一連吞了數口唾沫,同時伸手捅了捅趙福生的後背心處。
說話時,他低頭還在往下看,恐怖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
武大敬的影子裡,像是另有一道陰影探頭而出。
一條血紅的帶子拖在他陰影之後,那從陰影內探頭出來的黑影似是睜開雙眼‘看’了他一眼。
僅是這一眼,便將張傳世嚇得從頭涼到了腳。
“大人!”
他提高音量再喊了一聲。
趙福生轉過頭,張傳世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低頭看腳下。
三人之中,趙福生走最前面,張傳世走中間,武大敬走最後。
而這幾人裡,唯有張傳世提了火把。
火光亮在中間,因此走在前頭的趙福生影子是斜直往前倒映,而張傳世的影子則落在腳下。
按照常理來說,武大敬如果是正常的情況,陰影應該往後倒纔對。
可此時他的影子卻往前爬,幾乎要與張傳世的影子碰到了一處。
張傳世當時想明白這一點,魂飛膽顫之際,在見到對方影子險些碰到自己的剎那,急忙往前跑,拉開了距離。
趙福生低頭往下一看,那影子內的黑影已經縮了回去。
“怎麼了?”
武大敬見二人停下腳步,不明就裡的問了一聲。
在他說話之時,他足下往前倒映的影子像是意識到不對勁兒,竟蠕動着緩慢的往回縮,直至縮回他身後,老實的在他腳下不再動彈了。
“……”
張傳世險些被這一幕嚇得口吐白沫。
趙福生膽子大,聞言搖了搖頭:
“沒事,只是快到了,不如你走前頭。”
她說話時,側身讓開,伸手指了指前方武立人的舊宅。
張傳世嚇得直往她身後縮,根本不敢去看武大敬的臉。
武大敬也不客套,點了點頭。
他緩步上前。
張傳世聽到他‘嗒嗒’的腳步聲,既不敢去看他,又想起先前兩人陰影詭異相近的情景,嚇得接連倒退,恨不能縮起手腳,離他十萬八千里遠。
趙福生手掌縮回衣袖中,死死的握住了鬼臂,表面卻鎮定自若,提醒他道:
“老張,好好點燈。”
她鎮定自如的態度緩解了張傳世的緊張,張傳世強忍哭音,一雙魚泡似的眼睛強擠開一條縫隙,眼裡淚水漣漣:
“是——是的——大人——”
他高舉火把,火光將武大敬的身影往前拉長丈許。
三人一前一後,很快來到武立人家大門口。
兩人進村之時,最先來的就是武立人家,此時武立人家的房門大敞着。
武大敬如老馬識途一般進了屋中,徑直入院。
趙福生與張傳世默不作聲,跟在他的身後。
他連進三道門,入了主院後,推開了武立人居住的主屋廂房大門,當着趙福生與張傳世的面走向牀鋪,接着鞋也不脫,躺到了牀鋪上。
“……”
“……”
趙福生與張傳世面面相覷,驚得連話都說不出。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異響。
張傳世的精神已經緊繃,稍微有一點響動便令他一蹦三尺高:
“誰?誰?誰?”
他一連三問。
外頭很快傳來有人怯生生的迴應:
“回、回大人的話,我是,是武少古,少春讓我來還、還東西的——”
趙福生一聽這話,略一思索,便出門去看。
“等等我。”
張傳世見她一走,哪裡還敢留。
他不敢去看牀上躺平的武大敬,帶着哭腔喊了一聲,連忙跟在了趙福生身後。
這一回來武立人家的村民還不少,大多手裡都抱擡着東西。
原來傍晚的時候,趙福生見武立人家中器物幾乎被村裡人搬空了,當時順口便問了一句。
她來狗頭村是爲了查案。
但此時鬼案陷入迷霧,她曾許諾:若案子破解,全村都能減免稅賦。
武立人家的器物雖說值些錢,但與稅賦相較,這些物件便不算什麼了。
因此村裡人回去一商量,都決定將從武立人家搬走的東西再搬回來——大不了等鬼案破解後,大家再重新瓜分就是了。
恰在此時,趙福生又領着武大敬來到武立人家,正好便撞上了。
問清緣由後,趙福生便不再理這些人,示意他們趕緊將拿走的物品放回原處。
她與張傳世再趕回武立人的房間,怪事再一次發生——原本躺在武立人牀上的武大敬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