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朝廷沒了,我推翻的……
府衙內堂裡,當齊平輕描淡寫說出這句話來,在座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聽錯了。
崔休光擠出笑容:“齊爵爺莫要開玩笑……”
齊平瞥了他一眼,一副無語姿態:
“誰和你開玩笑,我說真的,陳景已經死了,如今坐鎮京都的是太子殿下,哦,我出發前,已經說服了諸公,按照日子算,如今應該稱呼爲陛下了,諸位,皇室撥亂反正了。”
嗡!
這次,確認齊平沒有說笑,整個堂內譁然,大先生驚愕看來,兵部督軍忍不住站起身。
景帝死了……朝廷沒了……他們到底錯過了什麼?
雖然被困在這邊,與世隔絕,但滿打滿算,離開京都才幾個月。
恩,在金帳王庭攻破臨城前,都還與朝廷正常傳訊……
就感覺,離譜。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陳景怎麼會死?!”
大先生也維持不住逼格了,脫口問。
在他看來,齊平縱使踏入神隱,且手段詭異,也沒可能單殺景帝。
“是這樣的……”
齊平等了片刻,見騷亂休止,方言簡意賅,將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
從講經大會後,自己北上入雪原,尋求突破,出來後殺了喀吉,然後得知景帝遭到姜槐背刺……帶兵政變……
一樁樁,一件件,說的清楚明白。
而聽完講述,堂內文臣武將,以及書院修士們,都沉默了。
良久無言。
“竟……竟出了這麼多變故……”
大先生吐了口氣,情緒極度複雜,似乎想說什麼,但礙於場面,忍住了。
崔休光等人茫然,有些無所適從,這個消息太驚人了。
不只是陳景的死。
還有齊平破境,竟早已斬殺了一位神隱巫師……更一人破了皇城,真乃三百載未有之事。
這個年輕人,不久前還是“死去”的伯爵,地位未必比他們高,如今卻成了一人之下的監國。
齊平環視衆人,平靜道:
“陛下本就是正統,被景隆篡位,如今撥亂反正,諸位皆乃帝國功臣,雖未效忠,但陛下仍命本官來援……過往種種,陛下承諾一概不究,當然,若有人願誓死效忠陳景……”
“不敢……不不,不會……”豫州知府擺手,正義凜然:
“臣無奈委身景賊,日思夜想,期盼王師南下,如今監國到來,真乃我豫州百姓之福啊。”
呸……你個牆頭草。
衆人心中怒罵,暗恨自己反應慢了,竟給這狗屁知府搶先表忠心……當即發言,痛斥景賊,恭迎監國太師。
恩,反正都是陳氏皇族內鬥,也沒啥區別。
尤其……因爲陳景繼位時間短,西疆戰事爆發又突然,尚未着手對西北軍安插親信,大家“棄暗投明”起來,毫無壓力。
齊平笑笑,說道:
“很好,陛下果然沒有看錯諸位,如今城中事務繁多,本官也累了,先散了吧,下一步計劃,晚些時候再議。”
他要給這幫人“消化”的時間。
崔休光等人不敢違抗,懷着複雜的心情離開了。
“二位長老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齊平對魚璇機與符長老說。
一番苦戰,兩人也都疲憊不已,這時點頭離開。
齊平看向大先生,笑道:
“先生,借一部說話。”
……
……
錢仲的住處,也在府衙內,是一間安靜的房間。
二人避開人羣,進了屋子,於地上一張矮桌旁坐下,屏風上畫着花鳥魚蟲,雪白牆壁上懸掛古玩字畫。
的確清幽雅緻。
齊平看向對面,頭戴高冠,嚴肅刻板的大先生,笑道:
“先生可是有話要問學生?”
大先生深深凝視着他,沒急着開口,過了一陣,才嘆息道:
“你的成長速度,比老夫想象中快了太多。”
他唏噓道:
“昔日於書院中初見你,還是個初入修行的少年,我雖知你與神符筆有緣,未來可期,但也只想着,十年內能入神通,便也還好。
後來你入三境後,老夫又想,十年內能入神隱,便已是天驕……陳景政變後,便不怎麼想了,熟料,不到兩年,老夫竟要你來搭救了。”
語氣中,有讚歎,有感慨,也有匪夷所思。
齊平乾笑,說道:“馬馬虎虎。”
“……”大先生憋了下,幽幽道:
“就是這性子,還如昔日長公主所言,是個厚臉皮的。”
啥?
永寧背後這麼編排我?
我臉皮很薄的好吧……齊平腹誹。
“姜槐……”終於,大先生開口,吐出這個名字,欲言又止。
齊平心領神會,道:
“首座說,他當年被老院長殺死後,之所以能重生,有巫王的安排……”
他將猜測說了下,大先生聽的發愣,半晌,才說:
“所以,他早被操控了。”
“……算是吧。”齊平委婉說。
大先生沉默下來,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反而,有些感傷,又似解開一樁心結的悵然。
其實想來,大先生對那位“驚才絕豔的師叔”,感情應該也是複雜的。
畢竟是同一代人,姜槐曾是書院驕傲,號稱追趕一代,卻最後成了書院仇敵,同門相殘。
仇恨是有的,但又不知於此。
齊平與姜槐幾乎沒打過交道,但從其舉止行徑,也能多少反推出一二。
政變之日,姜槐攻入書院,卻也沒真正殺死誰,掛掉的老五和老六,也保留了神魂。
並未佔據書院,也未搶走符典……而是獨自開宗立派,弄了個“永生教”出來……恩,在其死後,齊平也命鎮撫司將其餘孽剷除了。
看得出,姜槐心中想的更多是證明自己。
開闢新的修行傳承,建立教派,收攏幫派,都是爲了這個目的。
可最終,卻只淪爲了巫王的一把用後即拋的刀。
“說起來,先生您當初還要我成就神隱後,去殺了他,如今卻是沒機會了。”齊平察覺到氣氛沉悶,主動開口。
大先生也笑了下,說:“那就算你完成了。”
姜槐這個書院曾經的心腹大患,死的說不上光榮還是卑劣。
最終,二人也沒有就此再說什麼。
這場糾纏了三十年的恩怨,就此畫上句號,不起波瀾。
“說起來,老夫還有一件事,想問個明白。”大先生糾結了下,還是開口:
“你既已拿了符典,看來是首座與你說了,院長一職,空懸了太久,有你接替,想來縱使一代院長泉下有知,也會開懷。”
“呵呵……”
齊平腦子裡傳來一聲呵呵……
大先生毫無所覺,繼續道:“只是,有一事不明。”
齊平說道:
“您是想問,我爲何能駕馭符典?恩,其實事到如今,也沒準備隱瞞……”
他簡略將一代的情況,敘述了下。
關於這一點,是在過來的路上,取得了一代同意的,畢竟他已經在妖族面前暴露了存在,而齊平的表現,也的確需要個解釋。
當然,這裡沒說的太細,只含糊說,一代院長有了一定的,干涉現實的能力。
畢竟成爲徒子徒孫器靈這種事,太不光彩。
可縱然如此,也仍舊聽得大先生驚愕不已,繼而面龐通紅,激動不已,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
甚而有些語無倫次。
齊平從未見過大先生如此失態,可見衝擊巨大。
“我能見見他老人家麼?”大先生期待地問。
齊平與一代溝通了下,委婉道:
“不行……”
大先生也不沮喪,捏着鬍子笑道:
“正該如此,是老夫唐突了,初代若現身,當是我等書院弟子沐浴更衣,逢迎覲見纔是,此地此時,的確不妥。”
不……主要是捧貓的漢子太弱,不好意思出來……齊平張了張嘴。
好一陣,大先生終於撫平激動的心情,整個人好似年輕了十歲。
他此番來西北,本來是心存死志的,畢竟眼瞅着姜槐大仇不得報,選的繼承人也被“死亡”了……心如死灰。
但沒想到,柳暗花明,這會老人恢復了鬥志,整個人都積極了許多。
齊平見狀,好奇問道:
“先生,我還不清楚你們這邊情況,有很多問題想問。城裡好像有不少書院弟子,但怎麼沒看到其他先生?”
大先生嘆了口氣,說道:
“衝散了。”
“哦?”
“當日金帳王庭突襲臨關,我們且戰且逃,一路上也被迫分成了許多支隊伍,眼下豫州府的大軍只是一部分。
另外的在其他人率領下,從其他方向撤離,如今也不知狀況,或許是也找城池駐紮了,或許……”
大先生頓了下,沒說下去。
但齊平聽懂了,若沒能撤離,要麼被抓,要麼戰死。
“不過,如今你帶了符典過來,倒是有機會尋找到他人了,”大先生說道:
“符典乃神符原典,書院弟子皆修行神符,與符典有隱秘關聯,只要距離足夠近,你可以通過這本書感應他們的方向,位置。”
還有這功能?我都不知道……回頭問問一代……齊平記下。
同時心中擔憂起來,戰爭非兒戲,幾位先生對他都算不錯,尤其是三先生……如今也不知境況如何。
他已經死了個師兄了,不想再重演。
“你如今是院長,當有大局觀,莫要慌了神,我書院弟子皆有報國之心,即便戰死,也是歸宿。”
大先生見他神情焦躁,出聲勸道。
齊平勉強笑了下:“放心,我知道的。”
二人接下來,又詳細說了下情況,按照大先生的敘述,結合道院天軌回饋的“分佈”圖。
齊平對如今的西北有了個基本瞭解。
金帳王庭入關後,佔據了臨城,作爲大本營。
一邊派出軍隊追擊涼國敗軍,一邊對途經的城鎮進行劫掠,將財富帶回臨城去。
儼然,是將臨城打造成大本營的姿態。
“蠻人大多是騎兵,趕路快速,但無法攜帶過多輜重,故而多速戰速決,一旦我們的軍隊有了城池作爲屏障,對方久攻不下,就只能暫時退去……”
“蠻子不善治理,故而,除了一些戰略要地派軍進行了駐紮,多數城鎮,如今處於無人官治狀態……”
“府城一戰,大敗敵軍,接下來可以向四周打通道路,搶回糧倉,解決糧草不足的困境……”
“大捷的消息也要傳來,一個是提振士氣,一個是聚攏散落的士卒,流民,以豫州府城爲核心,拉起一道防線,只要守住這裡,蠻子就進不去雍州。”
“只要穩住防線,就可以與對方打下去,慢慢扳回局勢。如今修行強者到了不少,對方短時間定不敢再襲來,會進入一個相對和緩的局勢,只是西北這邊,終究還是缺個威望、能力足夠的統帥,崔休光此人……擔不起這個。”
大先生冷靜分析。
齊平說道:
“統帥已經有了人選,再過些日子應該就到了。”
語氣微頓,齊平盯着桌上的地圖,目光落在被硃筆畫了一個圓圈的“臨城”上,說道:
“可戰局若拖延下去,只會有更多的百姓死去。”
大先生嘆息一聲,搖頭道:“這也無可奈何。”
四境雖強,卻只是一人之力,就算到處跑去殺敵,也沒太大作用。
齊平沉默不語,他有一些想法,但尚不成熟。
“咚咚咚。”突然,外頭傳來腳步聲,繼而是敲門聲:
“齊院長,魚長老方纔急着找您,她好像有些不對勁。”
齊平扭頭,門扇自行打開,就看到這一名道門弟子氣喘吁吁地說。
“她怎麼了?!”
齊平臉色變了,焦急問道。
……
……
臨城,又稱“臨關”,曾經的帝國西北門戶。
不久前,卻被蠻族鐵騎踏破。
城中偏北,由一大片建築組成的“都指揮使司”衙門,此刻,也被改爲了草原王的行宮。
衙門內,最大的一座殿堂內。
夜幕籠罩下,燈火絢爛,歌聲遠遠飄來。
那精緻的,繡着雲紋與異獸的地毯上,一名名涼國舞姬戰戰兢兢,在巨大的恐懼下歌舞。
旁邊的樂師悶頭奏樂,耳畔傳來席間那些身材魁梧,膚色深紅,面容粗獷的蠻人將領、官員肆意的笑聲。
坐席上首。
身高超過兩米,渾身古銅色肌膚油亮,穿着“蠻夷”特有的服飾,頭髮烏黑,用七彩絲帶編織的的繩子束起,正值壯年的“草原王”盤膝坐在地毯上。
手中“咚”的一聲,將一隻青銅酒樽按在桌上,發出巨響:
“倒酒!”
旁邊,被抓來當奴隸的女子嚇得渾身顫抖,努力捧起酒壺,將其斟滿。
草原王一手攔住一個婢女的腰肢,嚇得後者面色慘白,有如鵪鶉,一手大口飲酒,引來座中王庭官員喝彩:
“大王豪飲!”
草原王哈哈大笑,似心情極佳:
“中原人的確喜好享受,一個區區指揮使就如此,也不知那京都皇帝居所是個什麼樣子。”
一名王庭大臣笑道:
“大王麾下勇士勢如破竹,如今算來,大軍也該打下豫州府城,有仙拜大祭司在,破城易如反掌,此後門戶大開,待破了雍州,便是中州。”
衆人皆笑,對打下豫州府城,並不懷疑,畢竟此行可是派出三位神隱巫師。
並且,還有法陣相助,五境不出,四境範圍足以橫掃。
“等破了京都,抓了那些皇帝妃子來跳舞助興。”
“哈哈,我倒覺得那公主纔好,不知牀上是何滋味,與這些女子有何區別。”
衆人肆意談笑。
一名大臣突然笑道:
“依我看,這些涼國女子都太柔弱,沒意思,倒是那些女修士,想來纔夠烈,比如城中囚禁的那個三境女修,大王,今日開懷,不如抓來……”
“砰!”
聞言,性致高昂的草原王突然沉下臉來,重重放下酒樽,冷聲道:
“忘了本王的話了麼?那女子任何人不許動!”
衆人一僵。
草原王眼含醉意,大手一邊在身旁婢女身上摸索,一邊緩緩道:
“掌握醫術的修士,本就罕見,何況是三境醫師,還是書院的女先生……這等女子,若能令其心甘情願,入我麾下,於此後交戰,大有好處。”
一名大臣嘆息道:
“大王所言極是,只是……那女的抓來好些天了,死活不投降……”
草原王大手摩挲着,眯着眼睛思忖了下,笑道:
“再試試,若最後還不行……就算了。神通醫師,本王也沒嘗過呢。”
說着,他舔了舔嘴脣,眼神中透出淫邪。
衆人大笑,席間氣氛重新熱烈起來。
就在這時候,突然,外頭傳來奇異呼嘯聲,於夜幕中極爲刺耳。
醉眼朦朧的草原王眼中醉意瞬間消散,警惕起來,卻沒有動,只盯着殿門。
不多時,就看到一道渾身是血的身影,踉蹌走來。
“彎刀王!你們不是去攻打豫州府了嗎?怎麼……”席間衆人大驚。
只見此刻的彎刀王,渾身浴血,氣息虛浮。
左手裡拎着半截繩索,其上拴着幾顆碩大的白骨骷髏,正是“白骨巫師”的念珠法器。
右手握着一把彎刀,只是,那巫王親賜的彎刀,竟斷成了兩截。
“仙拜……和白骨,死了。齊平……帶着道門,和……禪宗的人……埋伏了我……們。”
彎刀王虛弱地說出這句話,然後“砰”的一下,仰面栽倒,陷入昏迷。
大殿死寂。
歌舞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