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吳家鎮中學,教書十三年,教過的學生自然是衆多無數,所以在吳家鎮,認識我的人肯定是大有人在,但我若是要認出這些教過的學生,就記不了那麼多了。更何況我教他們的時候,這些學生都是初中生,模樣還都很稚嫩,甭管男生女生,大多還都是一張娃娃臉兒,他們之後長大了,走入社會了,相貌會有很大的變化,所以我認不好這些人。
眼前的這個紅衣女孩,就屬於這種情況,我看她時,只是覺得那眉梢眼角什麼的地方似乎有些熟悉,其他的卻想不太清楚了。但面前的這個女孩顯然對我是很熟悉,因爲當她看清楚我的時候,那臉上的驚喜表情已經表明了一切,她已經認出了我爲誰。此時,雪地裡的她一身紅衣,腋下夾着一卷黃色的毛邊紙,整個人從上到下,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與迷人的風華。
我被她瞅得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她面前,也停下了腳步,向她笑了笑道:“你是……你是認識我嗎?”
紅衣女孩俏皮地笑了,道:“當然認識啊,您不是八年前在這裡教過學的、大名鼎鼎的林老師嗎?”
哦,她還真說對了,我又笑了,道:“啊,那……你是不是我在這裡曾經教過的學生?對不起,時間太長了,我可是記不起來你們這些人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女孩還是那樣一臉陽光,向了我說道:“林叔叔,您沒教過我,但您曾經和我爸是同事啊,您和我爸同事的時候我還正上小學呢。說起我爸爸,您就知道了,他叫:沈樹民!”
啊?想不到面前的這個女孩竟然就是沈樹民的女兒,我頓時也是又驚又喜,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沈樹民膝下是有兩個女兒:沈洋和沈醉,當時她們倆是那麼小……就是兩個小女孩嘛。想不到多年以後她們竟然長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啦。但眼前的這個……這個會是哪位?
我馬上變得熱情無比,聲調也成了春天裡那最和暖的味道,無比親切地對了她說道:“啊,原來你是沈老師的姑娘!這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我就是專門來看沈老師的啊!不過,你們有姐倆個……你是哪一個?沈醉還是沈洋?”
紅衣女孩道:“林老師,我是當妹妹的沈醉。我姐姐沈洋,考上了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出國了。她這個人,真的是跟她的那個名字一樣,留洋了!到海外去啦。現在就是我這個當妹妹的在家裡守着我爸和我媽。”
“哦?你在守着你爸和你媽?這麼說你爸現在是在家呀,那爲什麼剛纔中學看門的朱大爺說你爸去了省裡了?”我問。
沈醉說道:“我爸現在是在省裡,不過也經常地回家來。這兩天嘛,他倒真的是沒在。不過,吳家鎮這邊他還有一個大徒弟,他得好好地帶,所以他在家裡這邊的事還不少呢!他就得老回來。”
“大徒弟?你說的是徐天虹嗎?”我又問。
“是啊是啊,林老師,怎麼?您也知道我的徐師兄?”沈醉問道。
“當然知道,你師兄現在可也挺有名的啦。剛纔我在朱大爺那兒可沒少聽他的事兒,朱大爺一直在誇他。”
“那是。別說是朱大爺誇,就我徐師兄那水平,擱誰不都得好好地誇?嘻嘻。”說到這兒,沈醉的一張俏臉上顯出了十分的得意和自豪的表情,還多少有幾分甜蜜。
我是過來人,這一看就已經明白了她現在和她的徐師兄是什麼關係,不過我也沒好說破,就繼續說道:“本來我今天是特地專門來看你爸爸的,但你爸爸沒在家,我就想去看看徐天虹,你這是……去哪兒,是不是認識徐天虹家,可不可以給我帶個路?”
沈醉說道:“當然可以給您帶路啊,不僅僅是帶路,還順路呢!因爲我現在也是要去找我師兄,我師兄辦公室裡的那些宣紙用完了,我剛纔去了鎮上,專門買了一些給他送去。可巧在這兒遇上了您!走吧,您既然是要找我師兄,正好我帶您去!不過,我師兄現在還沒有結婚,是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裡,您就跟我走吧。咱們去單身宿舍!”
於是,我們兩人一塊兒,雪地裡踏着碎瓊亂玉,朝了學校的單職工宿舍而來。
吳家鎮中學的這排單職工宿舍,緊挨着學校的教師家屬院,還是當初我住過的那一片平房,但明顯地是較以前加固多了,這排房子只是框架沒扒,其他的都大修過,房屋頂和外牆面都有過裝修,而且還加裝了暖氣,所以人住在裡面還是滿舒服的。
沈醉和我一邊走一邊問我:“林老師,我是知道您的,您不是一位詩人嗎?我到現在還記得您和我爸一起喝酒的時候,當時,您左一首右一首,不停地背詩的情景……啊,您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是多麼地崇拜您吶!連我爸也說過,林老師這個人吶,太有才了!會成爲一個大詩人的!會拿到諾貝爾文學大獎的!你們看着吧,將來全世界最耀眼的詩壇明星,就是林老師!”
這些話在多年以前若說起來,我肯定會飄飄然地全當成是真的,但如今聽起來,我聽着卻只能是尷尬,我只有苦笑,什麼也說不出。
沈醉接着又問我:“您既然是詩人!好像跟我們這些書法人沾不上邊吧,我爸,我姐還有我師兄徐天虹,我們的世界裡就只有書法!那麼您這一趟來找我爸是做什麼呢?您和我們能有共同語言嗎……您是不是要寫一些歌頌書法人的詩什麼的……”
沈醉那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我的臉上卻只有再發燒更發燒,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更加尷尬地向了沈醉說道:“小醉,你就別再誇我了。我的那個大詩人之夢,早就煙消雲散了。自從我調到了市三十八中學之後,就再不寫詩了。新學校一直是在苦抓語文教學成績!是的,三十八中學纔不像咱們吳家鎮中學,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寫詩就寫詩,寫得好了的話校長還會表揚你……纔不會吶!三十八中學不認什麼詩人,認的是能有教學成績的語文名師!你只有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教學上,幹出成績來,學校纔會認可你。所以我有好多年沒有寫詩了……但最近又有一件事,是和書法有關的,這件事把我又捲進了你們書法人的圈子,我纔會到這兒來。”說完,把我此行來的真實目的也向沈醉說了。
沈醉眨巴着聰穎的大眼睛,全聽明白了,聽完了,哈哈大笑道:“啊……我的老爸好偉大!好偉大!我爸把您的那些全預見對啦。您可不知道,多年前您在這裡一直追求文學狂寫詩歌的時候,別看我爸表面上誇您,但我爸在私下裡就和我們姐倆個說過,您弄的那些,其實全是華而不實的東西,沒什麼用的!要說詩歌嘛,那玩藝兒好雖然是好,但可換不了飯吃,我爸說,將來有一天,您肯定會明白了這個道理的!而且,我爸還說,您應該追求的是語文教學,您得成爲一個出色的語文教育家,而不可能是大詩人……啊,我爸真了不起,說得全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