鞅伍果然摸向自己的脖子。
一道整齊卻很淺的痕跡慢慢顯化,直到完全猙獰,像是天塹般分離了頭顱。
他的眼中光彩漸漸黯淡,他已經完全想起來當日的事情,在妹妹被壓上神車之後,他就被人摁住,接着那鬼頭大刀毫不留情的斬下。
“我……死了。”
鞅伍呢喃了一聲。
手持鬼頭大刀的漢子暴喝一聲,雙手並作劍指,指向了少年:“你既是一個死人,還如何能活!”
鞅伍眸中神光愈發黯淡:“我如何還能活?”
話音落下,他脖頸處的傷口越發的明顯,就連那原本已經安放上去的頭顱也搖搖欲墜,似乎根本不需要人出手,只要頃刻間,少年的身軀就會徹底腐爛,化作一捧枯骨堆砌在大殿。
殿內。
衆賓客寂靜無聲。
高座的鬼王虯髯垂下,如倒懸火山。
龐大的身軀與他身下的矮凳相比,就像是一個巨人蹲伏在一方階石。
鬼王身上青黑色覆蓋,獠牙橫生,犄角斜指青天。
雙眸泛着淡淡的猩紅,打量着闖進來的少年。
如果真如坐下的鬼吏所言,已在三年前斬下此顱,就算憑着三眼鬼族的神通,他也根本不可能活下來,而且還擁有了一身強橫的實力。
就連元嬰真君都被震在當場。
第一步以下的修士更是當場吐血。
僅僅因爲少年的一聲怒吼。
“三眼鬼族的天賦神通難道就如此厲害嗎?”
盤坐在矮凳上的紅髮鬼王眸色閃過陰沉。
如果是這樣,那他做的那件事或許是個賠本的買賣。
“既活不了就死吧。”
“死了就能安息。”
“埋葬一切不甘和怨恨。”
鐵塔般的壯漢頂着一顆碩大的牛頭,本以爲這般粗魯的修士根本說不出什麼好話,沒想到他還能說出這般悵然。
然而,做爲殺人兇手,此言一出卻讓鞅伍猛的擡起頭顱。
赤紅的雙眸欲奪眶,怒吼道:“我不能死!”
“不能!”
脖頸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他,然而鞅伍卻不願意倒下,他一倒下,還如何奪回親人,他這一倒下,還如何報仇,他或許只能寄希望於那站在山巔斬殺了大妖的雙角大修。
可是,他明明已經擁有力量。
爲什麼自己沒辦法辦到?
難道僅僅因爲他死了。
“可你已經死了。”
鞅伍覺得身軀愈發沉重,就好像那天一樣。
直到。
突然一人聲在耳邊響徹:“你想活嗎?”
那聲音空靈中帶着幾分嘶啞。
淡漠。
卻堅定。
就好像只要他所言,就從沒有難事。
鞅伍猛的回頭:“想!”
“既然想,還不喝酒!”
鞅伍一把抓起腰間的血葫蘆。
仰頭暢飲。
猩紅血液涌入口中。
蒼白的面色迅速恢復紅潤,脖頸處平整的傷痕也迅速淡化。
豪飲三杯血淚乾,一聲龍吼震坤乾。
鞅伍少年身軀化作丈許龍人。
身披龍甲,頭頂三眼。
嘶吼聲落,身形已如梭。
霎那間出現在牛頭大刀修士的面前,牛頭大刀修士猛的攥緊手中的鬼頭道,暴喝道:“我能殺你一次,就能再殺你一次。”
轟。
龍爪落下。
一把抓住牛頭刀修的頭顱。
狠狠一攥。
嘭!
一具無頭屍體赫然還保持着剛纔的威風。
鬼頭大刀依舊還攥在他的手中,卻再也沒有激發的能力。
時間好像也徹底定格在了這個時候,殿內落針可聞,滿座賓客或是詫異、驚恐,畏懼,望向那暴虐龍人。
“放肆!”
威壓立至。
站在下方的護法怒喝。
區區一個不知道得了什麼神通完全不會使用自身力量的小鬼,竟敢大鬧府君之地。
護法向前一步,靈機氣息如日山河湖泊,裹挾天地的力量,那是一種浸染,好似整個小天地處在他的掌控中。
“青雲劍!”
殿內立時有人驚呼。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一劍青雲,查若來。”
查若來面上碩大的獨眼巍然不動,獨角高挺。
四條手臂看起來並不臃腫反而十分的協調。
做爲陰間夜叉族人,他的實力毋庸置疑,若不是臣服於鬼王,或許用不了多久他也會成爲一府之君。
龍人少年再持血葫蘆,豪飲不休。
沉聲嘶道:“喝不盡的葫中酒,殺不盡的仇人頭!”
“誰是我的仇敵。”
“上前來。”
“飲我的血,砍我的頭!”
高座的鬼王始終沒有注意少年龍人。
此刻,他的目光已經完全落在那站在殿門,並且正走來的雙角大鬼,那大鬼泰然自若走到一個位置,位置上的修士咕嚕一下滾了起來,趕忙讓出去。
大鬼落座看向面前的美酒佳餚。
紋絲未動。
甚至連言語都沒有。
如果不是剛纔的一聲斷喝,還以爲他是一個啞巴。
“休要猖狂!”
查若來怒而發出神光。
真意化作青雲之劍,高懸在天卻又向落入他的手中。
那四條手臂分明閃爍着耀眼的光芒,讓人分不清楚到底那一柄纔是真正能夠將人送去青雲的劍。
一動如雷霆。
萬鈞力,頃刻發。
天地加於身而碾向那痛飲血酒的龍人。
“死。”
衆人的目光不再被殿內的爭鬥吸引,全都落在那雙角大鬼的臉上,想要看看他在這一刻會不會出手。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大鬼揣着袖袍盤坐在地,低垂眼簾,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出手時,青芒光耀千里,卻在中途戛然而止。
查若來低頭看去,一隻拳頭已經貫穿了他的身軀。
無窮的力量像是巨浪拍到在山石,山石頃刻分崩離析,他詫異的同時難以置信的看着手中的長劍,他明明已經送入了這少年龍人的胸膛。
爲何劍光卻完全泯滅?
嘭。
一拳落下。
頭顱碎裂。
鞅伍倒退了兩步,踉蹌的站穩了腳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猩紅血。
他已經達到了身體的極限,不死經輪轉,玄功運起,生生將身軀的傷勢壓了下去,然而他卻已經沒有再戰之力。
“封刀掛劍夜遊子。”
不知是誰說吃此言。
所謂的刀和劍,都已成了那少年的拳下亡魂。
做爲夜遊子的左膀右臂,他們的實力毋庸置疑,當然,如果真如鬼頭刀所說,那三年前已死的少年,又是通過什麼手段神通獲得無上力量。
衆人的目光再次挪向一人。
“閣下是他的什麼人?”
沒有了‘臂膀’的府君聲音中不見分毫虛弱和顫抖。
他根本就看不透這個雙角赤發的大鬼。
不過,既然連他都看不透,其實力至少也是自己這個層次,甚至更高。
他不得不嚴陣以待,思索着這些年得罪的人,是否有這樣的背景,又是否沒有斬草除根,導致涌現妖孽復仇。
“師父?”
“長輩?”
“親人?”
“我只是一個信人。”
“信人?”
“信守承諾的人。”
“他用他的命換我出手,我覺得很划算,所以我來了。”
赤發狂瀑布的大鬼緩緩開口,接着看向了夜遊子,淡淡地說道:“交出來吧,我不想因爲這一單未完成的承諾,影響了我的信譽。”
“交出什麼?”
“交出他的親人。”
夜遊子哈哈大笑道:“早就吃了,就算你擁有無上偉力,可使死者復生,已經被我煉化的魂魄又怎麼可能復原?!”
“既然道友是一個信人,我也想請道友辦一件事。”
“事成之後定有後報?”
“什麼事?”
鞅伍神色一震。
哪個少年不揣着一個英雄夢,又怎可能不崇拜英雄呢。
他以爲自己遇到了一位蓋世豪俠,願意出手幫他。
然而,現在他心中涌起失望。
是啊。
這本來就是一幢交易。
只不過他身處弱勢,便以爲是強者的慈悲和同情而已。
鞅伍咬牙,沒有說出一言。
“請道友離去。”
“在下當有厚報。”
“可以!”
“不過我不收金銀財物,不要天材地寶。”
夜遊子一愣,問道:“那道友要什麼?”
赤發狂瀑的鬼王淡淡說道:“命。”
“在座的人道友看上了誰的命,你都可以拿走。”
塗山君微微搖頭。
“我只要你的命。”
“你找死!”
夜遊子勃然大怒,他現在怎麼還不明白,眼前的修士就是在消遣他。
其實塗山君說的很認真。
如果夜遊子願意付出性命,他一定會帶着鞅伍離。
當然,這是在完成了鞅伍的委託,找到了他的親人之後,畢竟哪怕是信人,也得有個前來後到,不然會影響了生意人的信譽。
“死吧!”
夜遊子剛想動手。
他猛然發現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紫黑色的指甲點在他的額頭。
夜遊子猛地瞪大眼睛。
恐懼滋生。
額頭刷的一下迸發冷汗。
他的身軀不自覺地僵硬在一塊。
像是一塊被揉皺的紙團般,難以舒展。
不死眸。
居高臨下。
夜遊子慌張道:“道友饒命!”
“饒你性命容易。”
“說出下落。”
夜遊子神色一震,沉聲道:“我……不能說!”
塗山君手指點出,將夜遊子的陽神取出,淡淡地說道:“看來,此事另有隱情。”
“搜魂!”
少頃。
夜遊子慘叫聲漸漸小了。
塗山君皺起眉頭道:“組織?”
鞅伍看着如輕描淡寫的塗山君,呢喃道:“大人,爲什麼三年了!”
他明明纔剛過了一個晌午。
他以爲是塗山君讓他活下來用去三年時光。
所以,他忍不住問出。
“因爲你來晚了。”
鞅伍失魂落魄道:“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