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你別看這些勾欄瓦舍,亭臺樓閣都像那麼回事,但我跟你講,這裡頭,有些是明朝傳下來的,有些是民國那會兒的,還有些那都是解放過後重建的……你看看那……那棟樓,就是明朝往前的,我還小那時候,它就在哪……嘿,現在我老了它還是在那。”
畫舫船上,老人拿着撐杆,指着船兩岸掠過的建築,滿是皺紋的臉上帶着笑容。
靠座在畫舫船上的廉歌,也順着老人話語所指的方向,看着這些飽經風霜歲月的建築和人,感受着秦淮河面上不時襲來的涼風,臉上也浮現出一些笑容。
“……剛解放那會兒,來這裡的人可沒現在這麼多,那時候那小碼頭上啊,停着的就那麼幾艘船,張家的,李家的,徐家的,再有就是我家的……
那時候還是我爹撐船,有時候啊,那船在水面上漂一天都掙不到幾個錢,經常就能聽到我娘她罵我爹沒出息,說他整天就知道守着那船,每到這時候,我爹就笑,也不應話……
再往後,我爹他就得了病,那腳啊,腫得都發亮,那時候醫學也沒現在發達啊,什麼病都還沒查出來,人就沒了……”
說着,老人搖了搖頭,然後擡起頭看了眼河面和遠處。
“小夥子,坐穩了啊,馬上就要過橋了,這過了橋,這水可就急了……”
老人招呼了句,也沒起身,就任由畫舫被水流推動着,緩緩朝着橋靠攏,
聞言,廉歌順着河道向前看了眼,點了點頭,也沒出聲,
而撐船的老人,這則是看着秦淮河面,繼續接着之前的話說道,
“我爹臨去那會兒,我跟我娘就守在我爹病牀邊,人走那天下午,我爹他又清醒了會兒,醒了過後,他什麼也不說,就那麼看着我,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守着這艘畫舫,但是他自己也苦了一輩子,不想讓我再苦一輩子……
到最後,他也什麼都沒說。”
“嘿,那時候我可心高氣傲着,根本不想守着這船,像我爹似的過一輩子……但那時候沒辦法啊,書讀得少,文化不高,也沒什麼別得本事,那時候我可都快十八了,總不能還讓我娘養着我吧?”
老人搖了搖頭,提着手裡的撐杆繼續說道,
“……我就這麼接了我爹的班,也像我爹似的,在這秦淮河裡撐着船,這撐杆啊,就像很多東西一樣,一拿起來,再放下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一晃眼,這就是幾十年了,我這一輩子,也就這麼守着這艘船過了。”
“……不過,有件事上,我做得可比我爹好,至少我兒子不用再撐這船了。”
說着,老人臉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就之前小夥子你上船的小碼頭,現在就是我兒子在管,我家也有份子在裡面咧。”
伴隨着老人充滿歲月感的話語,畫舫船隨着水流,穿過了橋底。
廉歌微微仰頭,看着橋底倒映着粼粼水影的青石,微微笑了笑,
“那老人家,你這輩子應該也沒什麼遺憾了吧?”
“家庭還算和睦,兒女也還算出息,是沒什麼遺憾了……”老人搖了搖頭,“就是放不下這艘船啊。”
“小夥子,你看這……”老人指了指畫舫船艙頂部的一處,那處上有些模糊而老舊的劃痕,
“這幾道痕跡啊,就是我小時候纔剛能碰到這頂上的時候給畫上去的,結果被我爹狠狠給打了一頓,我還哭着去找我娘告狀……”
老人伸手輕輕撫摸着這模糊的痕跡,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
“哎……這轉眼就這麼多年了。
以前我還不懂,就這麼艘破船,有什麼讓我爹臨到頭了都放不下,現在我也是懂了……”
“……今年的時候,我孫女,外孫女也都勸我,說我歲數也這麼大了,別撐船了……可我還是放不下這根撐杆哪……
不過,終究是歲數大了,有時候這船啊,真是撐不動了,等小夥子你下次再來,恐怕就看不到我咯。”
說着,老人重新站起身,拿着那撐杆重新走到了船頭。
船艙內,廉歌也隨之起身,走出了船艙。
看着兩岸掠過的風景,廉歌語氣平靜地說道:
“老人家,是時候放下了。”
聞言,老人撐船的動作微微頓了頓,也沒回頭,笑了笑,
“是啊……是時候放下咯。”老人看着秦淮河面,繼續說道:“不過小夥子,你就讓我把這趟船撐到頭吧。”
聞言,廉歌看了老人一眼,沒回話,只是重新走回船艙重新找了個位置隨意坐下,
“老人家你撐吧,順便跟我說說這十里秦淮。”
“行。”老人點了點頭,“既然小夥子你願意聽,那我就在跟你講講吧。”
“小夥子,你看那處,隔着岸有段距離的那棟三層樓,那就是這十里秦淮的一絕啊,他家那燒餅啊,我小時候就一直很嘴饞,總是纏着我爹要買。
不過那時候窮啊,就只有隔個個把月,我爹才能給我買個,還要瞞着我娘,不然我爺倆都得捱罵……”
說着,老人笑了笑,
“不過那餅的味道實在是好啊,又油又香……不過可惜啊,九幾年那會兒,這家老爺子去世過後,那餅啊就再也吃不出那味道了……”
搖了搖頭,老人從那棟樓上收回了目光,指着那旁邊的古建築繼續說道,
“看那,就是古代那會兒的江南貢院啊,我小那會兒也經常進去,那時候那院子裡全是草,還有些大大小小的缸子,就擺在那院子裡……現在那院子裡的草沒了,去得人也多了……”
老人一邊講着話,一邊如數家珍地給廉歌指着這兩岸的勾欄瓦舍,亭臺宅院。
廉歌則半靠在船艙的座椅上,聽着船頭隨風飄蕩而來的話語聲,和這船下,水面被劃破的聲音。
“……小夥子,坐穩了啊,又得過橋了……”
老人喊了一聲,然後又用撐杆撥動了下水面。
畫舫船便隨之從橋洞下鑽過。
“……過了這橋啊,十里秦淮就算是走了一半了,小夥子,你看前面,這景色漂亮吧。可惜小夥子你沒晚上來,不然這燈火亮起來就更漂亮了……”
伴隨着撐船老人徐徐的話音,
畫舫船緩緩順着秦淮河流向前行進着,兩岸的風景不斷向後退。
……
終於,畫舫船速度減緩,緩緩在一處岸邊停了下來。
“誒……到頭了,到頭咯……”
老人收起了撐杆,看着周圍,搖了搖頭。
廉歌隨之從船艙中起身,走至船頭,
“小夥子,船已經到頭了,再走就是回頭路了。”老人轉過身,微微嘆了口氣說道。
聞言,廉歌看着這老人,微微笑了笑,
“那就到這兒吧。”
擡起頭,廉歌掃了眼周圍的風景,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老人,
“老人家,我身上也沒有你能用得錢能付你船費。不過既然你渡了我一程,我也渡你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