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記者,自家就堆滿了人手。
二樓廣告公司的攝影師帶頭拍攝全場,三樓音樂報社更是一堆大學生記者。
提前接到通知,有興趣都可以來聽聽的平京高校滾社創作骨幹,怕是有五六百人。
全都擠在四百多平米的辦公區裡,仰頭看着老神仙。
當然還有做助教的自家老大。
白蓮婷安排好鏡頭、錄像錄音設備,也跟潘雲燕靜靜的靠在門邊。
甭管之前吵吵什麼,可看見這樣有才華的男人,就是會覺得傾慕啊。
黃叔很簡單的白色老頭衫外面罩件灰色對襟衫,寬鬆的棉紗褲跟布鞋,就是八十年代武打片的日常穿着。
花白蓬亂的平頭短髮,黑框眼鏡透着睿智的光芒:“我爲什麼說未來一定在內地呢,整個HK的年輕人,主題就是歐美文化的崇拜,很多連國語都說不好,連溝通都成問題,這樣的年青一代還能寫出熟悉中華文化的作品嗎,如果你既不讀書,又不好好淬鍊技巧,連最基本的文字功夫也達不到,用什麼來寫詞?”
而八九十年的內地大學生,恰恰處於從緊縛蔽塞的精神狀態開放來接觸到前所未有的新事物,而之前貧瘠的精神文化生活,讓他們隨便幾本傳統名著、武俠小說都能視若珍寶的翻來覆去愛不釋手。
簡而言之就是比之前能接觸到更多文學作品,又沒HK青年直接擁抱歐美語言放棄傳統文化的全無底線。
荊小強都倏然而驚,他知道理解的時代感是另一種說法。
但沒想到黃叔感受到的分水嶺在這裡,如果錯過這一檔對傳統文化的保護延續,這一代詞曲人也徹底擁抱歐美音樂文化,沒準兒也會步上HK詞曲人的後塵。
二三十年後港臺歌曲怎麼樣,他不是很清楚,但起碼沒有八九十年代的輝煌,似乎就那麼一兩個人在獨木支撐。
先聽黃叔說:“古詩詞離開音樂後實際上死了一半,明清詩歌寫得再好,那個唐詩宋詞的味兒沒有,音樂的味道沒了,詩詞本來都是要唱的……”
邊說邊演示直接套曲調演唱詩詞,大學生們眼睛好亮。
音樂院校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要麼過於擡高美聲、古典音樂,要麼着重強調民樂、民族唱法。
學術味兒,多過了這種踏踏實實的音樂人論述。
大黑板前的老神仙,就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滔滔不絕的上下五千年信手拈來:“樂府詩最早就是音樂示範的意思,風雅頌全是歌唱,幹活的時候唱,戀愛的時候唱,走路的時候長,迎送客人的時候唱,孔子先生本人也是位音樂家……”
好學的大學生忍不住問,那爲什麼沒有流傳下來呢?
黃叔解釋:“戰火離亂只是詩詞音樂流失的一個主要原因,還有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年代太久,字詞發音的變化太大,古代的音樂配不上後來人的發聲,樂詞錯位越來越嚴重,比如江陽韻的七律是一種曲調,發花韻的七律是另一種曲調,隋唐近體詩的律和絕,實際上說的都是樂曲的格式,律長絕短,絕按照今天的說法,應該就是隻唱律的主旋律部分……”
說着就起了個調子,要荊小強唱《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
這個不難,可他還要求:“在大唐這叫陽關三疊,意思是不光連唱三遍,還得一次比一次調高……”
得咧,沒有荊小強這高音能力,還真唱不上去。
黃叔還解釋因爲唐朝有胡人的血統進入,就類似於今天蒙古話發音導致蒙古民歌偏調高,所以唐詩都是高音歌曲。
或坐或站擠滿了大學生的空間裡,隨着荊小強的示範歌聲,彷彿都回到了那個關外蒼穹悽盡的天地。
不由自主的徘徊徜徉在那個詩歌的世界裡。
白居易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歌星,唱着容易上口。
王維是音樂大師,李白的主要是飄零感十足,鬼氣森森,老杜的最難聽。
講完歷史,講技巧。
這更是讓黃叔氣得不行,譬如現在的小年輕,歌詞不講押韻,一旦押不住就生硬的轉韻吟唱。
“沒有誰規定我們寫詞,一定要押韻,但押韻的存在自有道理,押了韻,歌唱起來纔好聽,纔有韻律上的美感,這都是我們幾千年來,從生活中提煉出來,慢慢積累成文法技巧的東西,學不會就亂來,還說是玩個性,於是寫出來的歌詞,既不好聽,又不容易記,歌詞都沒人記,哪裡會有人唱你的歌?”
滾社青年們駭然四顧,都從周圍認識不認識的夥伴們眼裡看到了狂喜。
大家上路了呀。
怎麼寫歌?
音樂學院有作曲系科班搗鼓,填詞卻大多是非音樂專業。
但就像中文系、文學系出不了什麼文學巨匠、著名作家,歌曲寫作技巧研究再多,也堆砌不出來幾個大師。
這玩意兒說白了就是吃天賦。
古往今來那麼多歌星大家,寫的唱的其實都是吃天賦。
有天賦的人彷彿就是天生知道該怎麼寫怎麼做,最多隻是專家稍微點撥下用什麼體裁,怎麼適應潮流跟規則。
稍微跟着學學入行,剩下都是靠自己天賦琢磨。
從未聽說過有這麼大規模的作曲填詞科普講座,水平又高得讓大家受益匪淺。
很顯然,這場朝雨就如同輕塵般撒進無數人心裡,像散播的種子那樣四處成長。
原本只是野蠻生長的滾社創作,這下有了一個至高的標杆跟榜樣。
無數年輕人都聽得如癡如醉,還忙着記筆記。
其實不用,荊小強從頭到尾唱了十多首各種歌曲,完美充當了無情唱歌機器來配合教學。
完場的時候才傳遞好消息:“大家不用忙着印證抄筆記,先體會感受,我們有做錄像帶回頭按照學校發到滾社,目的是什麼呢,讓更多人蔘與學習……”
其實高手們寫歌,也不是首首經典出彩,也有一定的廢品率。
但荊小強的思路就是我們不是人多嘛,只要人人都會寫歌愛寫歌,千人、萬人裡面總有暗藏天賦被激發出來的佼佼者。
哪怕就像《加州旅館》那樣,樂隊窮其一生也就這樣一首膾炙人口的頂尖歌曲。
這個過程享受了呀,這麼多人只要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就會變得美麗:“人生也許充滿了苦難,但音樂一定是能夠撫慰靈魂的華彩樂章,各位今天來跟隨黃叔學習是幸運,但更要把這種幸運傳遞給更多人……”
說到這裡,他也提起自己剛纔想到的時代感。
“我接着黃叔的音樂詩歌論調,隨便也提一下當下的時代分水嶺,大家應該有不少人知道,我們在滬海搞了個影視電腦後期製作基地,幾百臺電腦運算、修改電影,全新的技術連計算機系的老師都要跟着學,因爲根據摩爾定律,每一年半,電腦的處理能力就會提高一倍,價格成本同期也會降一半,這意味着未來會有層出不窮圍繞電腦產生的新技術,包括音樂……”
說到這裡,又拿出他那臺嗦尼“影音中心”,卻不是打廣告,而是模擬在上面敲幾下鍵盤,怎麼做音軌,怎麼做配器……
其實這檯筆記本電腦還達不到這個水平,但荊小強很熟悉了,表現得好像在做。
用一臺筆記本電腦就能模擬各種樂器,又怎麼一個人把這些樂器音軌組合成樂隊、樂團,一個人編曲,最後配詞配唱完成。
別說大學生們全場轟動,很想站起來湊近看是不是真的,連黃叔在旁邊都目瞪口呆:“真的可以嗎?”
荊小強點點頭:“所以由此引出我要表達的這個分水嶺,根據花旗科研人員的判斷,人類世界會經歷三個年齡知識階段,從公元前5000年到1980年代,大家習慣的都是大人教孩子,就先今天黃叔教大家這樣,因爲歲月時間的沉澱,知識面的寬廣深度,才能凝結出淵博的學識,但從1990年代到……大概2010年代末吧,是孩子教大人,就像現在我教黃叔這樣,因爲全新的電腦時代來臨,接受這種全新事物的能力,肯定是孩子更強一些……”
三十年後,這是非常著名的言論了。
他不過是藉着這個機會,把這種電腦時代的重要性徹底傳輸給大家。
千萬不要像上輩子他,錯過了這個門檻,才蹉跎了歲月。
所有人震驚。
黃叔說的是具體操作層面的細節,荊小強反而提到的是宏觀時代演變。
聽起來僅僅是音樂,是創作,其實是人生。
真是比黃叔講課時候還要聚精會神,生怕錯漏一個字眼:“這個二十年期當然也是預測,因爲發展太快,過了這二十年,第三個階段就是大人小孩一起學習,而且從此以後都這樣,無時不刻都得學習,一旦放棄學習,就會被時代拋開。”
隨着荊小強聳聳肩把雙手攤開。
全場驚譁!
真的嗎?
人類上下五千年的變革點,居然恰恰就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親身經歷嗎?
如果天海在,肯定又想坐荊小強嘴上了,這種男人怎麼不迷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