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郎的病並非一日,譚非來之前已有了準備,並不用現場熬製這份難以形容的特殊藥材。
他從隨身藥箱裡取出了一個竹筒,打開塞子,一股極爲獨特的味道便在屋中瀰漫開來。除了洛千淮與譚非之外,所有人都被薰得掩面欲吐。
洛千淮的鼻子並非不靈敏,只是前世在急診幹得久了,對什麼髒的臭的都習以爲常,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白小郎雖然精神極差,但神志還是清醒的,感官也同樣完好,聞到這股氣味,當時便轉頭嘔吐起來。
他久未進食,吐的不過是酸水罷了,但臉上滿是抗拒排斥之色濃郁無比,別說飲用,就是持藥靠近,都會激起強烈的嘔吐反應。
這種情況下,根本就不可能把藥好生地送服下去。
白振業見狀,以目視梅舟,後者輕輕地搖了搖頭。
“若是按壓強灌,只怕令郎立時便怒氣填胸,到時就連這最後一份生機也要耗盡了。”
“那依梅神醫所見,現在還有什麼辦法?”白振業平素便是商談上千兩萬兩黃金的生意也都從容自若,但在自己獨子的生死關頭,怎麼都難以保持鎮定。
梅舟的目光從洛千淮面上掃過,見她並未因雞矢醴之事而失望,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便猜到她已是胸有成竹。
只是他人雖然看着油滑,其實行事最謹慎不過,並不肯把話說滿:“我平生治過中滿之症不少,但以令郎最爲危重。爲今之計,雖然仍有一法可試,但須得另外一人出手相幫,方可有四五成把握。”
白振業是病急亂投醫,莫說是五成,便是三成也必然得去試一試,連忙拱手作揖:“犬子的性命,就拜託梅神醫了!不知您老說的那位名醫姓甚名誰,現在卻在何處?便是付出再多的代價,在下也必會將他請過來!”
梅舟微微一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在白振業與邵、譚二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望向洛千淮:“洛小友,你可願出手,與我共同救治白小郎君?”
洛千淮本來沒想出風頭。她還想着在旁學習梅神醫治脹的方子呢,倒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提出跟自己一起治。
這種聯合診療她在前世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但在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遇見,實在值得懷念。
怔忡之間,梅舟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
“洛小友師承名家,針方雙絕,治療這白小郎君的中滿之症,可收雙管齊下之效。單從這一點上來說,老朽其實自愧弗如。”
洛千淮明白,梅神醫這是特意在白家主面前,以自貶的方式,爲她營造聲勢。
這般做作的效果是極明顯的,白家主再看向她時,神色間已有了不遜於對待梅舟的那份鄭重。
他對着洛千淮深深一揖,身與腰齊:“業此一生,僅有這一個嫡親血脈。懇請洛娘子傾力相救,無論結果如何,白家都必有重謝,絕無怨言。”
洛千淮雖不在意虛名,但也不會拒絕家屬的尊重與禮遇。
她扶起白振業:“承蒙白家主看重,我必會竭盡所能,治好令郎。” 白振業再拜謝過,又對梅舟道:“二位有任何需要,儘管咐咐就是。”
譚非與邵宗站在一旁,心中卻是各有思量。
譚非還好,他獻的藥喂不進去也怨不得別人,所以並沒有生出別的想法,只是想看看梅神醫與這洛娘子會用什麼方法救人。
邵宗心中卻存了些忿忿不平。梅神醫是杏林前輩,望高德韶也就罷了,說有比自己強的方子必不會假,他也想要跟着好好見識一番。
可沒想到,他卻想要藉着白小郎君的病,把那個嬌滴滴的洛娘子推出來,助她快速成名。
這小娘子不過豆蔻之年,就算師承名家,又能學到多少真本事,有什麼能耐對付得了這種罕見之症?
可笑白振業空有精明之名,卻被獨子之病亂了心神,竟沒看出這其中的貓膩。
嚴格說起來,這種前輩幫着搭梯子,送晚輩平步直上青雲路的事,各行各業都有,醫者之間也甚爲常見。
如果他那架梯子之下踩着的人沒有他邵宗,他也肯定會裝聾作啞,甚至跟着拍手稱慶。
學醫不易。做學徒時有幹不完的活計,背不完的藥典,還要忙裡忙外服侍師傅,做飯,洗腳,遇到心氣不順時,更會捱打捱罵.而他只能任勞任怨,恭順如一,好不容易纔將師傅壓箱底的本事都學到了手,出師坐堂,一步一步地闖出了名號,到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
可這位洛小娘子卻又憑的什麼?就憑她投了個好胎,成了梅神醫舊交之後,便能得他出手相襯?
可梅舟終是想錯了。在這醫者之途中,縱有捷徑,也只是一時而已,要想走到最後,歸根到底看的還是醫者本身。
若沒有過硬的醫術傍身,攀得越高,就會摔得越慘。
想到這裡,邵宗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說起來,梅神醫雖然名聲在外,卻並沒有一處落腳的醫堂,不似他背靠着西京知名藥鋪壽和堂,有着腳踏實地的底氣。
“梅神醫,白堂主。”他開口道:“在下在金針之道上研習多年,治過的患者難以勝數,對穴道的把握拿捏上,想來當不遜色於洛娘子。神醫若需人相助行鍼,在下願毛遂自薦。”
“哦?”梅舟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猶豫不定的白振業,與完全不以爲忤的洛千淮,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氣樂了:
“那你不如說一說,欲治這中滿之症,當如何擇穴行鍼啊?”
邵宗既已猜到,這梅神醫不過是借鍼灸擡高洛娘子的身份,實則並不指望能有什麼效用,所以倒也並不擔心,只隨便拋出了幾個常見的要穴,比如內關、神庭、足三裡、中脘等等。
梅舟不置可否,轉頭問洛千淮:“洛小友,你是如何看的?”
洛千淮卻緩緩搖頭:“這些穴道確實有平熄肝風,促進消化之效,然而卻非治療中滿之症的首選。”
倒是大言不慚。邵宗嘴角噙了冷笑,就那麼直直地看着洛千淮,想要聽聽她到底能如何無中生有,把自己給駁倒。
洛千淮自是沒想到邵宗會有這麼深的心思。前世經過了無數人的努力嘗試,對於治療中滿症的有效穴道早就有了定論,她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把那些經驗轉述一遍而已,並無什麼爲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