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陽穿出老太太的腦脊液只用了不到五分鐘。
但是抽取腦脊液,注入注射用水,再抽,再注,再抽,再注,再抽的過程,足足用了他一個半小時。
以至於每天下午固定的探視時間都跟着被推遲了。
根據人道主義原則,以及患者隱私權的考慮,在醫生對患者進行有可能暴露其肢體的操作時,應該屏退其他人。
所以原本三點十分就可以拉開的窗簾,因爲76牀老太太的原因,硬生生的推遲了十五分鐘。
一直等到張天陽做完收工,將老太太復位,去整理丟棄物品的時候,icu的護士小姐姐纔在病房外的家屬們千盼萬盼的目光中,拉開了厚厚的窗簾。
新晉小跟班林可安很有眼力見的搶着去處理那堆垃圾了。
張天陽心裡一樂,感覺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畢竟腰穿包裡有利器也有污染物,還得分開仍,其實挺麻煩的。
自顧自的洗了個手,他的眼神在已經拉開了窗簾的窗戶上一掃而過。
當真是人頭攢動。
窗子不大,兩片玻璃統共可能有一米五那麼寬,一米那麼高。
整個B區有三個窗口。
窗前擠的都是人。
畢竟,對於在icu病房裡的患者的家屬來說,這是每天僅有的探視時間。
而且只能遙遙相望。
張天陽的眼神在攢動的人羣中掃過,然後在最左邊那扇窗的最左邊的角落裡停頓了一下。
76牀的家屬,那個老頭在那裡。
相比於其他家屬爭先恐後的往前擠,想要找到最佳視角的樣子,他顯得很淡定。
至始至終只是安安靜靜的站在原地,身子被旁邊的人擠得左右擺動,但只要能夠看到老太太的病牀,他就滿足了。
但是張天陽看到了他的眼睛。
看到了他眼睛裡微微升起的光,和那一層薄薄的水霧。
於是張天陽也順着老頭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個靜靜的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的老太太。
看到了她血色的腦脊液。
也彷彿看到了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天。
“放心吧。”
張天陽的聲音很輕。
“腰穿做出來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你抄的筆記,不會白費。”
......
早上的icu病房,和下午探視時間的icu病房,一點也不一樣。
張天陽早上在宋長空的帶領下巡視過一次,那時候他感受到的是跟急診搶救室裡,大門不開的時候差不多的氣氛。
大環境是安靜的。
只有病人們的監護儀在滴滴作響。
而現在,從A區走到E區,雖然只是拉開了幾個窗簾,可總讓人覺得喧囂。
屬於宋長空的病人除了76牀的老太太之外,目前還有兩個。
張天陽終於找到了時間去熟悉病情,和熟悉病人。
三張病牀,分別是76.78.80。
76牀的老太太在最嚴重的B區。
78和80牀都在C區,換句話說,都是耐藥菌感染。
張天陽踱步到了C區門口。
再往裡面踏一步,就是78號病牀。
78牀上躺着的,是一個處於昏迷狀態的27歲青年男性。
張天陽早上查房的時候站在人羣后面仔細觀察過他。
大臉盤子,雙下巴,五官看起來有點兇,光頭。
身材偏胖偏壯,胳膊上還有青色的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圖案的紋身。
有可能是在他還瘦的時候紋的,現在變了樣。
他的左臂屈曲,幾根鋼管穿透皮膚,連接着外支架,固定住他的骨骼。
看病歷,是因爲打架鬥毆入院的。
不僅斷了左臂,還有顱內感染。
住院日42天。
一個半月的時間,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這期間,送他來醫院的狐朋狗友們一個都沒有再出現。
但張天陽用病牀旁邊的電腦登上醫生工作站,調出他的病歷。
按照以往的經驗,病人的診療卡里不會放太多的預存金。
一方面是因爲住院部的押金只支持現金,另一方面,用不完還得退。
所以大部分時候,他打開病歷,看到的餘額大多在幾百到一兩千浮動。
能超過五千的,張天陽都會在心裡默默給他下一個“土豪”的標籤。
可78牀的這個病人,他的賬戶裡有七萬多的餘額。
張天陽特意調出他的住院費用,在過去的一個半月裡,他已經使用了十七萬。
而且現在,他躺在牀上,從來沒有清醒過一次,也沒有對外界的刺激做出過反應,卻還在源源不斷的花錢。
給他交錢的那個人,顯然沒有放棄他。
小護士正穿着隔離衣,在穿頭給他撤掉霧化吸入的管子。
然後又把一個套着塑料手套的手機,輕輕放在了他的耳邊。
張天陽看着那個手機愣了一下。
扭過頭,看向窗外。
正對着這張牀的窗戶後面,站着一個跟牀上的病人眉眼相似的中年男人。
他正好也舉着手機,貼在耳邊,嘴巴一張一合,正在說着什麼。
“別看啦,那是他老爸。”
小護士撤掉了霧化吸入的機器,一邊繼續忙忙碌碌,一邊順口解決了張天陽的疑惑。
“那個手機也是他老爸遞進來的。”
“每天探視的時候家屬雖然不能進,但是手機這種東西還是可以讓我們幫忙帶進來的。”
“他老爸每天都會跟他聊天,其實他也聽不到。”
“對了,你是剛來的實習生嗎?”
張天陽衝她點點頭以示迴應。
“別聊天了!過來幫忙吸個痰!”
護士長的召喚從遠處傳來,小護士無奈的眨眨眼。
“可以幫我解一下後面系的帶子嗎?”
小護士在張天陽的幫助下脫下屬於78牀的隔離衣,重新把白色的隔離衣疊好,掛回牀尾,然後手腳麻利的去另外的病牀幫忙去了。
張天陽也就把視線重新看向窗外。
中年男人的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還有不符合他年齡的暮氣。
鬢角已經有了白髮。
張天陽的眼神好,甚至能夠看到那些白髮其實是髮根白,然後在某一刻突然變黑,並沒有灰色的漸變。
想來,中年男人以前也是會染髮的,只是最近顧不得了。
他的衣服是深色系的,帶着歲月摩擦的痕跡。
還有那兩部手機。
放在78牀病人耳邊的,似乎是蘋果手機,款式應該挺新的。
可是病房外那個中年男人手裡抓着的,似乎是老款的紅米手機,統共要不了一千塊的那種。
而且手機機身上已經有了磕磕碰碰的劃痕,屏幕上似乎也有了裂紋。
張天陽看着中年男人,想着78牀診療卡里的餘額,一時間有些默然。
可即便張天陽這樣盯着看了,哪怕他就站在病牀邊,中年男人卻始終沒有注意到他。
中年男人的目光至始至終都只落在病牀上。
在每天這可以看到兒子的寶貴的半個小時裡,他的眼裡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張天陽於是也把目光落在了78牀的青年男性身上。
他不知道病人的前27年是怎麼過的。
他不知道病人在胳膊上紋身,更換了新款的手機,然後跟狐朋狗友胡吃海喝,最後因爲不知道什麼矛盾大打出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他只看得到病牀上的他緊閉雙眼,渾身震顫。
他只看得到窗外的中年男人飽經滄桑。
他不知道病人最後到底會不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