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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不下去嘍,活不下去嘍……”麻三娘一大清早就翻箱倒櫃的找着什麼,嘴裡忙不迭地喊着活不了了。
“三娘,怎麼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開房間的門,看見大狗搖着尾巴跟在三娘身後,家裡被翻得亂七八糟,麻三娘站在藤椅上,掂着小腳正在櫃子裡拼命地蠕動着身體。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活不了嘍。”三娘只是重複着這幾個詞。
“什麼找不到了?爲什麼活不了了?三娘丟了什麼東西?我幫你找。”
“哎喲,我的老腰!”三娘蠕動的身體突然停住,接着乾枯的手死命地按在腰上,看樣子這下扭得不輕。小心翼翼地把三娘從藤椅上扶了下來,看她哆哆嗦嗦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可憐兮兮地望着我:“小煙啊,我的菸袋鍋子找不到了。”
“恩?不會啊,昨天晚上我還看見三娘用的啊。”我滿屋子亂轉,想幫三娘找回菸袋鍋子,可是能翻的地方都已經被三娘翻過了,那隻老式的巨大煙袋鍋子連個影兒也沒有。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過了,奇怪的很啊。”三娘接過我遞給她的膏藥,貼在腰上,嘴巴里小聲說:“我真是老了,身子骨也不經摺騰了,現在記性又不好了。”看着三娘乾枯的身子蜷縮在地上,突然覺得她非常的無助而蒼老,我也忍不住眼圈一紅。
“憋回去,不許哭。”三娘擡頭惡狠狠地看着我,可是我看見她自己的眼眶裡卻溢滿了渾濁的老淚。我還是硬把眼淚憋了回去。因爲,因爲,因爲我不想又哭死了誰。
在三孃的嚴格訓練下,我已經不太愛哭了。每當想哭的時候,看見三娘手裡搖晃着大煙袋鍋子,我就覺得頭頂酥麻,不由自主地就把眼淚憋回去了。
“這日子可怎麼活喲。”三娘一整天都歪在藤椅上,全身難受地呻吟着,嗚咽着。看着三娘難受,我也沒心情出去玩了,抱着洋娃娃坐在三娘腳底下,皺着眉頭,大狗不停地衝三娘搖着尾巴,可憐巴巴地望着她,可她誰也不看,眼神渾濁,看上去可憐極了。
“三娘,小煙,我回來了!”院子大門被一把推開,哥哥小雨提着大包小包衝進院子裡。
“哥哥!”我驚喜地站了起來,衝過去,小雨把東西把地上一扔,一把把我抱起來,原地轉了好多圈。
“不是說暑假要在縣裡打工賺下半年的學費呢,怎麼回來了?”三娘躺在藤椅上也不起來,只是歪了下頭,毫無力氣地說了一句。
“三娘,你怎麼了?好象很不舒服的樣子。”小雨一眼就發現三娘不對,趕忙撲過去抱起三娘。
“小煙,你好啊,我們又見面了。”這聲音讓我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接下來進來的人,竟然是……子漠。他怎麼來了?
哎喲,我今天穿的衣服好髒好破。
“子漠,這就是你常說的洋娃娃小煙?恩,的確蠻卡挖伊的哦!”我慌張地搓着自己的衣角,沒發現子漠身後還站着一個女孩子,擡起頭看她,發現她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她,好美哦!頭髮是金黃色的,還燙着漂亮的卷卷,一件粉紅色的蕾絲洋裙,腳下穿一雙粉紅色的小皮鞋,尤其是她的臉,白得幾乎要和墳地裡的張六媳婦媲美了(冷小煙,哪有這麼形容人白的啊?),眼睛不大,但是眼線上着好看的粉紅色亮粉,眉毛高高地向上飛揚着,薄薄的嘴巴也是亮晶晶的,最吸引人的是她渾身散發着攝人的幽香。
她的手親熱地挽着子漠的胳膊,看到她的白皙貼在子漠的小麥色上,我的心彷彿被誰狠狠地揉了一下,好疼,她是誰呢?爲什麼和子漠這麼親密?爲什麼她看上去對我充滿了敵意?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這是我女朋友,曼麗。”子漠拍着我的頭,上下看了看我,說:“三年不見,小煙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啊,已經是大姑娘了啊。
“可不是嘛,見到帥哥都會臉紅了啊。”曼麗在一邊突然誇張地掩着嘴笑起來。
“本來是打算打工的,但是子漠說要帶曼麗來鄉下玩幾天,就帶他們回來了。”哥哥問清三娘爲什麼難過的緣故後對三娘說。
“三娘,您抽過濾嘴麼?”子漠從揹包裡掏出一個長方形的小盒子,抽出一根香菸遞給三娘,曼麗在一邊眼疾手快地用打火機給三娘點着,三娘疑惑地拿着香菸吧嗒了兩口,眉頭舒展了一點,說:“味道照我的菸葉子差了點,不過好歹是讓我又點子力氣了。”然後雙手撐着椅子扶手站起來,揉了揉太陽穴,說:“子漠有好些年沒回村裡了,三娘給你們做點麻花酪吃吧。”
“謝謝三娘,那,三娘,這幾盒煙您先收着吧。”曼麗快嘴接過來,並從子漠揹包裡又摸出幾個一樣的長方形小盒子塞到三娘手裡。
“哎喲,這姑娘可真伶俐啊,子漠福氣不淺啊。”三娘眉開眼笑地接過煙,進廚房生火去了。
三娘就是這樣受不得別人給她點好處的人,真無奈。我跟在哥哥身後幫他提着東西。子漠拉着曼麗的手在屋前屋後親密地逛着。我一邊幫三娘生火,一邊時不時拿眼睛偷偷瞄着子漠和曼麗的背影。
三年不見,子漠又高大結實了好多,皮膚依舊是好看的小麥色,他已經17歲了啊,都已經有女朋友了,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心好疼,好象被誰用刀刺了一樣的疼,看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和髒兮兮的小布鞋,再看看曼麗身上價格不菲的那身裝扮,我拼命地把頭陷得更低更低。
子漠根本不會在乎我這個土裡土氣的小不點兒的,他喜歡的,是曼麗那種洋氣而漂亮的城裡姑娘,她們身上都有着攝人的清香味,是我們村裡人用最好的皁角衝幾十遍也衝不出來的味兒。
眼淚,一滴一滴掉在手上,順着手掉在柴火上。我覺得自己好醜,這種感覺讓心裡好難過。(不是剛表揚過你能夠控制眼淚了嗎,你可真不讓人省心啊)
“小煙,你怎麼哭了?”哥哥慌張地跑過來,蹲在我旁邊。
麻三娘在一邊突然嘆了一口氣,和麪的手停了下來,不知道是和誰說了一聲:“報應!”哥哥疑惑地望着三娘,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是我看見了,三娘和麪的手正指着院子裡的一個空蕩蕩的位置,那個位置,站着七竅涌血渾身焦黑的周大雄,他的臉因爲疼痛和恐懼而扭曲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但是他的眼睛哀求地盯着三娘,也盯着我。
“麻三娘,救我。小煙,快求求三娘救我。”他的嘴巴翕動着,聲音逐漸微弱下去,三孃的手指突然射出一道金黃色的光,正中周大雄的眉心,周大雄驚恐的表情在空氣中一點點灰飛湮滅。我瞪大眼睛看着三娘,三娘厭惡地皺着眉頭,喉嚨裡咳了兩聲,衝着院子吐了兩口唾沫,繼續和麪。
“三娘……”我呢喃而不解地看着三娘,三娘回頭白了我一眼,雖然沒有菸袋鍋子在她手裡耀武揚威,我還是害怕地閉上了嘴,三娘這個奇怪的老太太,即使沒有菸袋鍋子,也一定會有其他辦法把我打暈的吧,想到這我頭頂就有隱約酥麻的痛感,還是息事寧人的好。
“哥哥,我沒事兒,煙嗆到眼睛裡了。”我的難過情緒被剛纔這麼一嚇,已經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回頭看到哥哥在一邊擔心的表情,差點忘記了他還蹲在那。
周大雄那張皮肉模糊的焦黑的臉還不時在我腦海裡浮現,胃裡一陣陣地涌動,空氣裡好象殘留着糊臭的味道。
突然,晴天霹靂,好大的一陣雷聲轟鳴,我們都渾身機靈了一下。我慌張地抱住一邊的小雨。
“冷小雨,三娘,村東邊煤窯好象出事兒了,好多人啊!”曼麗尖細而嗲嗲的聲音在院子裡嘹亮地響起來:“該不會是有人被雷霹死了吧,這麼衰!”
“別瞎說。”子漠的聲音,好象還有肢體交錯的曖昧聲音,曼麗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好刺耳,我拼命地扇着扇子,聽不見聽不見,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