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心情久久難以平靜。想到即將出徵去“異國他鄉”,我的內心便產生一股悔意。
我的性格還是那麼懦弱、缺乏自信。雖然在死去的王祖母的訓練之下,謀略和決斷力已經有所提高,可惜那性格陰暗處的弱點,卻始終如幽靈一般的存在。
萬一戰敗了怎麼辦?萬一被炮彈擊中了怎麼辦?
成功了那必然能夠帶來意想不到的政治好處,可是失敗了的話——恐怕就身首異處了。而且即使是贏了,畢竟是在戰場上,會有很多意外發生。歷史上的特拉法爾海戰,不列顛海軍的納爾遜子爵,便是在己方勝利的時刻,被最後一顆子彈射殺的。
我也不管身上那未換下的衣服是否會因爲輾轉而褶皺,現在我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安娜推門進來了,憑藉着不怎麼光亮的燈光,只見她的雙手捧着一套疊放整齊的衣服,從那在衣服上面的帶羽毛的三角帽的樣式看去,這應該是一套軍服。
“安娜!”我呻吟地叫了一聲,隨即坐了起來。我感覺很不好,不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而是精神很萎靡。
“殿下,”她捧着衣服走到我的面前,說道,“這是您的軍服,要現在就試試嗎?”
我拍了拍牀,說道:“先放在這裡吧!待會兒我會試一試的。”
這套軍服就是我之前閱兵和送走第一支軍隊的時候所穿的。它的外形十分顯眼和豪華,是專門爲特殊場合訂做的禮服,而現在它卻會成爲我上戰場時穿的軍服,我不得不又擔心害怕起來。在戰場上,顯眼的制服反而容易被攻擊,破衣爛衫或許更好;不過,如果往好的方面去想,或許有教養的軍官反而會命令部下不往貴族的方向射擊。
安娜將衣服放在了我身邊,但她並沒有離開。或許她是想要待會兒幫助我換衣服,但現在我並不需要她。
“抱歉,”我有氣無力地說道,“請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她沒有照着我的指示執行,反而問道:“殿下,您是真的要率軍出擊嗎?”
“我不知道,”我頓了頓,低落地再說道,“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可不想被人恥笑爲膽小鬼、逃兵。”
死去的王祖母教會了我一件非常重要也是令我十分痛苦的事,那就是貴族的尊嚴和名譽。如若沒有她教會我這個,那我和前世沒有區別,僅僅算是一個穿着華服的有些文化的平民,而不能說是貴族。她教會了我這個,等於是教會了我如何去做貴族,如何讓別人認可我爲貴族,但也正是因爲這個,讓我現在騎虎難下。
“安娜,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心情惆悵地感慨道,“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不想離開法蘭西,我害怕上戰場。”
如果現在有人告訴我“這場戰爭一定會贏”,那麼我不會如此說,我事實上是心中沒底,因爲如此而產生了懼意。這話也並非只可能對安娜一個人說,任何人現在出現在我面前,只要那個人能夠讓我相信,我就會如此情不自禁。我需要一個人來抒發內心的不安。
“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我覺得去了就回不來了。”
“殿下,請不要這麼說。”她語氣堅定得冰冷,“您會沒事的。您只是缺乏自信。”
“我不想聽這些,”我不悅地抱怨道,“安娜,我不想知道這些已知的缺點。”
“不,殿下。”她急着解釋道,“我並不是想要指出您的缺點,事實上任何人第一次上戰場都會如此。”
“謝謝你的安慰。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現在並不好受。”
她伸手將我身邊的軍服拂開,接着坐了下來。我和她肩並着肩,我的左臂和她的右臂似乎貼在了一起。
她語氣溫和地說道:“殿下,我的先祖曾經上過戰場。”
我不以爲意。她也是貴族,而且還是貝克裡夫人的堂侄女。貝克裡家族雖然並不是很富有,在貴族中也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甚至很鬆散的“家族”,但這個家族很特別,幾乎每一代都是軍人,即使娶妻也只是和軍官的女兒聯姻。雖說不知道她這個貝克裡家族的遠親支族是否也是如此,但至少有一兩個上過戰場的祖先也是正常的。
她含着笑意說道:“我的先祖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將自己在上戰場之前的心情全部寫了下來。”
“他寫了些什麼?”我的興致仍然不高。
她念誦起來:“恐懼、緊張、迷茫充滿了我的靈魂和身體。上帝啊!請讓我再一次聽到您的聲音,請指引我前進。”
“日記上寫的嗎?”
“是原文。”
我長嘆一聲,道:“看來我現在正和你的那位先祖的情況一樣。”
我問道:“他是怎麼恢復正常,勇敢地站到戰場上的?”
安娜搖了搖頭,說道:“他沒有寫,可能是因爲憤怒吧!”
“憤怒?”
“他的部下不聽從他的命令,私自進軍,而且他們輕視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她微笑着說道,“他爲了證明自己,所以率領一批還聽從他的騎士,攻擊了英格蘭人的堡壘,結果大勝而歸。”
“英格蘭人?騎士?”我疑惑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她又吟誦起來:“一四二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我到達了前線,可是幾乎所有人都輕視我,都不把我當回事,我的內心糟糕及了。我突然發現,比起被輕視,之前的恐懼、緊張根本不算什麼。明天,我要率領我的人出擊,讓那些輕視我的傢伙好好見識下我的戰爭。”
“很有氣勢。”我已經有些佩服安娜的先祖了,那個人有着我所無法比擬的堅強。不過,十五世紀的日記能夠流傳到現在,這還真是令人難以想象。
她突然轉過頭,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問道:“有勇氣、有信心了嗎?”
“這……”我猶豫了。聽了這兩段日記後,我確實是被感染了一些勇氣,但是,我並不能確定這份勇氣是我的。
“看來還缺點什麼!”她朝我笑了笑,隨即站了起來,來到我身前。
她和我靠的很近,近的令我無法只能看到她脖子以下,甚至連擡頭都不行,因爲只要我一擡頭,就會撞上她的下巴。
她溫柔地說道:“你是我最愛的人,但願我的吻能夠給你帶來勇氣和信心。”
她說着便再往前貼了上來,只是並不是對我的嘴脣,而是額頭,甚至到最後,連額頭也不是。最後一刻,我感覺到貼在我額頭上的不是她那溼滑的嘴脣,而是柔軟的手掌。她的嘴脣可能貼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
雖然沒有直接接觸,但是我仍然感覺是在“零距離”接觸。我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少女幽香。不是任何香水,她從來不用這個,是她身上最爲自然的體香。她有着很好的衛生習慣,每天都會洗澡。有時我也好奇,爲什麼她能夠有這種特權,有時候甚至還問了,她只是回答“是王后陛下允許的”。只是,這種特權在王祖母去世後,也繼續延續着。
這種特殊的“零距離”保持了約半分鐘。這一段時間,我緩緩地呼吸着她身上的香味,而她卻是呼吸越來越急促。
分開之後,她退開兩步。只見她面紅耳赤,顯得十分緊張。
“很特殊的吻!”我故意笑着說了一句。
她的呼吸穩了下來,但仍然有些氣虛。
她說道:“對不起!你是我最愛的人,但是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我朝她微笑着點着頭,以示理解她。我將她的話理解爲:我愛你,但是我無法將自己奉獻給你。
這也是人之常情。對於有教養的未婚小姐,很少會禁不住挑逗而向男人獻出一切。隔壁的郡主,若非是因爲藥物的影響,也不可能失去理智。而且,安娜本人也有些與衆不同。我仍然記得,當年貝克裡夫人向我推薦她時,曾經說“是因爲她一心想要成爲修女,才被她的父母在無可奈何之下送入宮的”。如果安娜的心一直未減虔誠的話,那她只可能屬於上帝。
“殿下!”她突然伸出雙手,貼在我的兩側臉頰上。
她深情脈脈地說道:“我愛你,十歲的時候,在倫敦就愛上了你,但是,我們卻註定不能……不能在一起。”
似乎如我所想的一樣,因爲上帝。
“抱歉!”她撂下這一句,便提起裙角小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後長嘆了一聲,便倒在了牀上。
突然的告白卻並未讓我覺得突兀,似乎心中早有所料一般。但是,聽到那“不能在一起”的話時,內心居然也沒有任何失落,卻不是對此無所謂,而是根本就沒有想過變成那種關係。因爲沒有想過,所以也就沒有失落。事實上,安娜對於我,一直以來就如同精神戀人,這種關係純潔無垢,沒有任何塵埃。我和安娜,與郡主的情況完全不同。若是和郡主還是有着屬於人的佔有慾的話,那麼和安娜,便如同未食智慧果前的亞當、夏娃,彼此間沒有任何雜念。
“上帝啊!”我無病呻吟起來,“你可以給安娜的先祖以啓示,爲什麼不顯顯靈,給現在的我以啓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