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胤禎所料,一個時辰之內,胤禩被康熙派侍衛架回營帳,變相軟禁起來。除了那頓痛罵之後,康熙沒有采取別的行動。但是事情恐怕出乎康熙的預料,胤禟、胤礻我、胤禎雖不便前往,但派心腹之人帶過寬慰的話,尤其胤禎的舉動,更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一時間,流言四起。康熙宣胤禎過去,談了很久的話。回來的時候胤禎臉色灰白,許久都沒有說話。我很想問他具體情形,但是他一言未發就睡了。
正月二十九,康熙以胤禩“行止卑污,凡應行走處俱懶惰不赴”,停本人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胤禎聽到後,很淡然地接受了。就像斃鷹事件康熙與他密談後,他既未振奮,也未頹唐,而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出現在他身上,一瞬間我甚至有些不認得他了。但胤禎依舊是胤禎,他對我依舊就是那樣的愛,我能深刻地感覺到發自內心,源自骨髓的深愛。爲免去他的囚牢之災,就要他擔大任,品嚐高處不勝寒,我是不是有些殘忍了?
斃鷹事件還有一個後果,就是碧雲失蹤了。自那年我出逃太原收下她,如今也有幾年的光景了。我一直以爲,我必須信任的人就是碧雲,如今還有誰可信呢?把她派到我身邊的人,長着一顆七竅玲瓏之心,竟然看得那麼遠,準備了那麼久。我越發懷疑這件事是胤禛做的。我對胤禛的心機怕得渾身發抖,也對他的狠辣心存懼意。我又推翻了放棄爭帝位的退堂鼓。我的胤禎不能什麼不做,也不能束手待斃。既然最壞的結果都知曉了,不會再壞了,不如放手一搏,我的心情又好起來了。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好消息總追隨着壞消息的腳步。就在康熙塞外出巡前,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雖然只有一個月,未來我還是不確定,但我依然喜極而泣。我立刻升級成熊貓,享受胤禎的重點保護。胤禎也不等請旨早早地把我送回忠勇公府。若大個公府,又熱鬧起來。胤禎估計康熙不會再答應我回孃家待產,不等事情難以迴轉,就跑到恆親王府拜託胤祺。胤祺替我請了太后命我回家待產的誥旨。胤禎才千般不捨,萬般擔心地隨康熙出巡去了。
我又當起千尊萬貴的公府千金了。這回我的飲食餌藥,都要經過三道複覈。我捧着玉米羹,不由得想起夭折的第一個孩子,恐怕不單純是豌豆黃那樣簡單了。也許碧雲……,我不敢再想了——我寧願相信與碧雲無關。
在衆多保護之下,我十月懷胎,足月分娩一個男嬰,而且他的生日竟然與胤禎同一天。孩子的平安出世,把忠勇公府變成歡樂的海洋!抱着白白胖胖的兒子,淚如泉涌。額娘一邊拭淚,一邊說道:“喜事!喜事!”我小心地親吻着他的小腦門兒,小臉蛋兒。胤禎在旁急得直搓手,就是不敢過來抱。額娘笑着把屋裡的人都帶下去。胤禎一手摟着我,一手慢慢地撫着他的小胎毛兒,說道:“是個阿哥,真好!”我撅起嘴來,說道:“重男輕女!”胤禎摟緊我,笑道:“格格也喜歡!只要是你生的,都好!隨皇阿瑪出巡的這幾個月,爺一直在取名字。一個男孩的,一個女孩的!我們就叫他弘暐。這個字通火字旁的煒,形容光很盛,將來他的萬丈光華,照耀着乾坤大地。”我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個名字我的沒有一點印象,胤禎的孩子都有記載,唯獨他沒有隻字片言。我只希望他能平安長大,免除他和他的父親的牢獄之災,再別無所求。胤禎沉浸在喜悅之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異樣,也省了一番脣舌了。
由胤禎的關係,洗三的日子,往來送禮的比當年弘曆週歲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覺得低調是上策,可又一想虛假作勢有何意。“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洗三也是胤禎籠絡朝臣的一個絕佳機會,不管有幾個真正可靠的,畢竟多個人多份力。如果將來需要與雍正皇帝對決,也多一些壯聲勢的牆頭草。另一件讓我意外的是,佳蕊和顏悅色地送了賀禮。因我在月子中,“洗三”的那天,佳蕊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貝子府來往招呼賓客,而且開口必稱我爲嫡福晉佟佳氏,竟然像一位被安排來應場面的側福晉。一時間往來人等對她讚不絕口,甚至胤禎來瞧我的時候,都露出些許稱讚之意。我雖然半含酸意,但是如果能與佳蕊和平相處,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我生下的是個阿哥,弘明以嫡長子承襲爵位便岌岌可危,或者希望渺茫。現實利益在前面,佳蕊又怎麼會輕易放棄呢?防患未然,我把弘暐的奶孃、丫頭、嬤嬤選了又選,個頂個都是心腹之人,更日夜不放他離我身邊,生怕再出哪回故事。
該籌備弘暐滿月了。之前胤禎本想請兄弟們,簡單小聚一番,可玉嬤嬤帶寧壽宮的意思,不能委屈了佟佳氏福晉,要大操大辦。胤禎笑着應命。可應命是一回事兒,操辦是另一回事兒,要在幾天內辦成一個皇子規格的滿月酒,實着弄得閤府上下人仰馬翻。胤禎交待下去就當甩手掌櫃了,每日不是議事就是看我和孩子,一應操辦事宜都是佳蕊在籌劃,玲玲幫着,淑惠搗亂。我則好生養身子。
弘暐滿月那天,整個貝子府較之洗三還要熱鬧。雖然來的只有大小阿哥,但是爵位到了,份位到了,個個都是重量級人物。福晉也難得齊全,這不像洗三,我可以躲過不見人,因此我頭痛不已。有件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的事情——胤禩託病未出席。從斃鷹事件後,他就到處潛行,不願見人,康熙仍然點他扈從塞外,使他無處躲避無處遁形。我有些神傷!我畢竟對他有一份愧疚!
我穿戴整齊,與佳蕊在中門迎候各位福晉。其他位福晉到得早,芷青、婉鳳卻姍姍來遲,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差人請了兩次,一位在備禮,一位在梳妝。我正猶豫着是否不管她們,現在就開席。就聽傳報“聖駕到”。我和佳蕊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聽得前面在胤祉的帶領下,出府門外迎接。康熙沒有擺儀仗,自己騎馬,在衆侍衛的拱衛下入府。
不世之榮!
當年首席皇孫弘晳滿月時,也未曾有此禮遇。各種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卻有種不好的感覺。經過胤礽兩立兩廢,康熙肯定會有保護繼承人的經驗了。他一定不會把他矚意的繼承人,豎立爲衆矢之的。他這樣向胤禎表示榮寵,是否表明他從心底沒有立胤禎爲嗣帝的意願?或者至少現在沒有這個意思呢?我從蘭姑姑手裡接過弘暐,勉強打起精神,與一大羣福晉迎接康熙的聖駕。
康熙正和他們兄弟父子言談甚歡,見我過來,笑道:“丫頭終於心想事成了!”我笑說:“謝皇上!”康熙就着我的懷抱,看了看弘暐,說道:“方頭大耳的,有福之相!李德全,看賞。”李德全捧着禮單,開始唱賞。我和胤禎跪下謝恩。那禮單的長度與我們跪的時間成正比。胤禎好說,經常跪着,我可不同了。我可愛又可憐的小膝蓋!這與我們指婚那回,在東暖閣跪着聆訓有得拼耶!我還得擠出比花還燦爛的笑容謝賞。宴會因爲康熙的到來而進入□。康熙放過賞之後,就啓駕回宮了。但是胤禎的兄弟們不放過他,也湊他們老爸的趣,逮着他灌酒。聽丫頭們回說,爺們恐怕要鬧通宵,我的頭一個成兩個大!至於堂客這邊還好,我硬撐着陪了諸位福晉吃過滿月酒,又把她們都一一送出府門。
我累得晃晃噹噹,勉強走回臥房。進門就甩掉花盆底,重重倒在牀上。蘭姑姑和奶孃們陪着弘暐在廂房,胤禎還在喝酒,正好可以享受獨自在家的感覺。我慨嘆了一回,盼來了寶寶,卻失去了自由。我很不認同福晉們把孩子交給嬤嬤、奶媽的做法。但親自撫養真有些力不從心,從零開始,其樂無窮,也其苦萬狀。
我給自己鼓了鼓氣,坐到鏡前理妝,然而鏡中出現了一個身影,雲淡風清又憔悴枯槁,氣度凌人卻又頹唐失意。一個人怎麼會把這兩種氣質,滿美集於一身呢?我不禁失神,卻又迅速地掩住驚叫,豁地轉過身來,竟然真是胤禩。我忍着慌亂,向他行禮,說道:“八阿哥怎麼不在前面喝酒?”他勉強笑道:“我悄悄來的。”那眉心的一縷憂愁,爲他平添了幾分悲愴。我低垂着頭,說道:“其實,我們都知道……,你沒必要……,打起精神來!皇上那樣生氣,這次出巡塞外,還是點你扈從的。”他苦笑道:“那是皇阿瑪還未完全放心於我!”我擠出個笑容,說道:“凡事都有兩面性,你非要從悲觀面看。從好的方面看,你的實力仍然讓皇上不可小覷,纔有此等安排。”
胤禩蒼涼地笑道:“我的實力不可小覷嗎?我的額娘在冷宮中絕望而逝,我的愛人在與她的愛人慶祝兒子的彌月;我誓同生死的手足,各懷心腹事;我最景仰的皇父,視我如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後快。一個失寵的多羅貝勒皇阿哥,與那高牆後府中的大阿哥,困守鹹安宮的二阿哥,有什麼分別?”深入骨髓的絕望,成爲他心頭的死結。我忽然覺得,那個意氣昂揚的胤禩,從斃鷹那一刻就已經死了。哀莫大於心死!後來遊走於世上的,恐怕只是他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