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現在的樣子,對我們的關係來看,可以說是最沒有負擔的。我可以天天看着他、照顧他,不用考慮世俗倫理道德。每天同他說話,期待他可以醒過來。他不是我的哥哥,僅僅作爲我的顧城。
如同一盆漸漸走向枯萎的植物,沒有煩惱,沒有喜怒。
如果我這麼做,可以說對顧城是最大的侮辱。顧城不喜歡弱者,他也更不會喜歡自己淪爲弱者。像是這樣,自己的生命要依靠冰冷的機器,自己的生活**都要被其他人照料……對顧城是侮辱,也同樣是折磨。
薛文熙勸說道:“現在專家雖然下了結論,但要是搶救一下沒準還有希望呢?專家說,嘗試一些開顱手術,也許還能有生還的機會的!”
相對於薛文熙的樂觀,我則要冷靜的多。既然判定爲腦死亡,那根本不會有生還的任何希望了。如果要顧城爲了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奇蹟,一遍又一遍的開顱,一次又一次的剖開胸膛……那完全就是對顧城的羞辱。
“不行!”薛文熙看我沒有點頭,她堅持着:“我們不能拔掉顧城的呼吸機,先不說顧城會不會有一天突然醒過來,就拔掉呼吸機的事兒都構成謀殺了吧?這麼重大的罪責,要誰來承擔。”
“我。”我看着顧城,內心一片祥和:“有什麼罪責,我都會一力承擔。說我謀殺也好,說我害命也罷。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不會讓顧城這麼繼續活下去的。”
薛文熙氣的要命,她從一旁衝出來,狠狠的給了我一個耳光:“你真是個冷血的婊子!顧城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和你在一起!他想着要搗毀顧家,他想着要拋棄掉你們之間的關係,他想着把對你的傷害降到最低!他要是少爲你想一點,就不會因爲招惹鄧家硯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可你呢?你爲他做過什麼!”認識的時間不短,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薛文熙如此的激動:“你爲了你的婚禮拋棄了他!你爲了你的鄧家硯傷害他!你居然還不知廉恥的跑去跟喬伊上牀?現在顧城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能冷血的說出這種話?你不嘗試救他也就算了!你怎麼還能說出要親手拔掉呼吸機的話!”
我不想跟薛文熙解釋我的想法,我也沒必要跟她說那些。我若無其事的用手整理好被她打散的頭髮,冷淡的說:“無論如何,顧城也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親人,他的事情,應該由我來決定。”
“不用你決定!”薛文熙不肯讓步:“你不是顧城的妹妹了!顧城在清醒的時候,他辦理好和顧家脫離關係的證明。從法律角度上說,顧家的一切跟顧城都沒有關係了。你想要來決定?我怕是你做不了顧城的主!”
我看着顧城的眼神有些怔怔,呢喃着問:“你說讓我等你,是這個意思嗎?”
在靜默的病房中,薛文熙重重的嘆了口氣。她生硬的拍拍我的肩膀,沒再說話,快步走出了病房。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們是兄妹的事情,其實我已經不在意了。”我握住顧城冰涼的手,細細摩挲着手背上的淤青:“曾經我同你說過的那些話中,對你的恨是真的,對你的愛也是真的。”
“現在我能告訴你了,爲什麼你卻聽不到了……顧城,你跟我說過,勇敢的人能從柳暗走到花明。可爲什麼,我面對的永遠都是柳暗過後又是層層的山巒疊嶂?”
“顧城,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奇蹟?”屋子裡就我和顧城兩個人,我隱忍的情緒瞬間崩潰:“顧城,你別這麼對待我!你起來行不行?只要你起來,我什麼都答應你!顧城,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別這麼對待我,你別這麼對待我!你起來啊……”
我趴在顧城的病牀前,哭的撕心裂肺。強忍着心裡的痛楚,我閉着眼睛關掉了顧城的呼吸機。心電圖上面的血壓和心跳數值越來越低,直到最後,變成一條觸目驚心的直線。
病牀上顧城的表情是少有的寧靜,眉眼緊閉,一動不動。我抖着手去試探他的呼吸,不甘心的摸他左心房的心跳。
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你個騙子!”我跌到低谷的情緒瞬間膨脹,掀倒一旁的餐桌,指着顧城罵道:“顧城,你不是說要我等着麼?我在等啊!我在等你,可你要去哪兒!你就這麼死了!我他媽的要去等誰!”
罵完,我又開始哈哈大笑。我邊笑邊哭,拍着手說:“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我也什麼負擔都沒有了!你死了,我從今以後一天睡一個男人!你想死?你想丟下我一了百了?呸!你做夢!我讓你死也死的不安生!以後我就把你的照片掛在牀頭,讓你看着我是怎麼跟其他男人**的!我讓你天天聽着,我是怎麼**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咒罵一會哀求……顧城死了,我想我也瘋了。
最後還是醫生爲我打了鎮定劑,我癲狂的神經這才停了下來。
等我睜開眼,已經是三天後。長久的精神緊張,過度的精神崩潰,抨擊着我本就瘦弱的身體更加吃不消。一針鎮定劑下去,竟然讓我睡了這麼久。
看着薛文熙悲痛的臉色我就能夠明白,世界上根本不會有奇蹟這種東西。雖然我也期待着顧城會突然從牀上跳起來,告訴我我等到他了……可現實卻是,薛文熙啞着嗓子對我說:“顧城今天出殯。”
大喜大悲之後,我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什麼都不再往心裡去。薛文熙爲我穿衣服,帶我往殯儀館去,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連呼吸都變的若有似無。
在車上,薛文熙抱歉的說:“那天,我是太沖動了。我當時也是情緒不太好,才動手打了你。顧城死後,我想過要起訴你……不過昨天在整理顧城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他生前簽署的尊嚴死協議。”
聽到顧城的遺物,我這纔有了點反應。我緩慢的移動腦袋回頭看她,薛文熙眼眶通紅着說:“顧城簽訂的協議上說,如果有一天,醫生已經宣佈他救治不了,那麼他願意放棄無意義的治療。顧城還說,如果他的生命僅僅只能靠機器維持,那他希望你能幫他結束生命。”
我以爲我早已經神經麻木到哭不出來,可在薛文熙說完之後,眼眶裡的淚又不自覺的開始往下掉。
顧城瞭解我,所以他纔會在協議上寫這種要求。他知道,我不捨得他苟延殘喘的偷生於世界上。哪怕我自己揹負着親手扼殺他生命的包袱,哪怕我餘生都在他死亡和愧疚的陰影活着,我也還是不忍心讓他飽受折磨和羞辱。
到了殯儀館下車,關上車門前,我平靜的對薛文熙說:“謝謝。”
薛文熙哭着搖頭,我面無表情的拉着她一起往殯儀館裡走。接下來還有顧城遺體告別遺世,如果他的魂魄會回來,我不希望他看到我哭。
顧城的葬禮,不能說不冷清。他本就沒什麼知心的朋友,顧家一倒,人走茶涼,來爲他送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出乎我意料的是,鄧家硯和樑思源竟然會來。
鄧家硯不是太善良的人,對活人不是,對死人更加不會。他瞥了一眼躺在棺材裡的顧城,實話實說道:“如果不是樑思源求我,我是不想來的。”
我沒說話,倒是薛文熙不幹了。她推搡着鄧家硯,罵道:“你來幹什麼?你還想看看顧城有沒有死嗎?要是這樣,我可以告訴你!他已經死了!你可以滾了!”
樑思源哭着說:“我們沒有那個意思!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是真心實意的來送別的!死者爲大,我們希望顧城能好好安歇!”
“什麼送別?什麼安歇?收起你們那些僞善,通通給我滾!”薛文熙對樑思源的解釋嗤之以鼻:“不要爲了自己的心安理得來打擾顧城了,也不用顯示你們的仁慈和大度!哪怕是活着的顧城,也不需要你們假惺惺的可憐!你們都給我滾吧!”
天理報應這種東西,真的是讓人不得不畏懼。顧城機關算計,步步爲營。如果一切都按照顧城料想的發生,那麼鄧家硯和樑思源早在不知不覺中就死掉了。但讓人沒想到的是,顧城算對了一切,卻還是沒算過老天。
我不想讓顧城的葬禮變的難看,我也不想繼續聽樑思源在這兒哭哭啼啼:“你們送也送過了,看也看完了……你們兩個走吧!”
鄧家硯和樑思源並沒有走,他們沉默的坐在一邊直到葬禮結束。我也無暇去關心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顧城已死,所有的恩恩怨怨都不必在重新提起。
在最後一捧土蓋到棺材上,過往的一切都追隨顧城一起長埋地下,包括我的心。
默立在肅靜的陵園之內,我仰頭看天,帝都的上空是難得的澄淨。
我看到偉大的蒼穹,我看到渺小的自己。
顧城死了,可我還活着。
顧城死了,只有我一個人活着。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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