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某條商業街——
過了中午,天氣愈發晴朗起來。
在冬季格外少見的和煦陽光,從萬里無雲的高天之上斜照下來。把青登一行人的身影投在被無數只腳、無數只蹄、無數支車輪壓得極夯實的紅土大道上。
從青登一行人刻下的視角看過去,右手邊的商鋪沐浴在閃耀的陽光中,而左手邊的商鋪則是沉浸在相對的陰影裡。
光與影的強烈反差,爲這條在江戶有着極高知名度的鬧市區,帶來一種油畫般的鮮明質感。
不同階級、不同身份、不同服裝的男男女女熙來攘往,車駕去還。
時不時吹來的挾着雪粒的寒風,勒緊了每一位行人的衣襟。
林立的商店內,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貨品,居酒屋、茶屋、和果子屋鱗次櫛比,誘人的灑香茶香點心香縈繞在鼻端。
這些對江戶人來說,只不過是每日可見的尋常光景,早就看膩了。
德川家茂昂起腦袋,以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紀州口音,向攤位老闆朗聲道:
“您的手藝可真不錯啊!”
德川家茂閉上雙目,呼一口氣。
“要說這附近還有啥鬧市區……那當屬日本橋無疑了。”
“老闆!”
攤位老闆兩手叉腰,面露自豪之色。
青登啞然失笑,道:
有着大御臺所與新御庭番總帥這兩重身份,頻繁地在江戶城與月宮神社之間頻繁往來的天璋院,自然是要遠比德川家茂更熟稔江戶的風土人情,更明白該如何跟江戶的市井小民們打交道。
但究竟是何時覆滅,幕臣們與以德川家茂爲首的德川家族,有沒有得到善終……青登就兩眼一抹黑了。
“好咧!”攤位老闆熱情迴應。
作爲連接全國各個要地的“五街道”的起點,日本橋自然而然地成爲了江戶人流量最大、最熱鬧的地方。
在德川家茂的領下,青登一行人大搖大擺地離開文字燒攤位。
據青登所知,目前全新御庭番上下,就沒有比他更粉嫩的新人了。
——這對母子,可真是有夠賞識我的……
比如青登的“室內搏殺法”老師:天倉梟。
然而,對青登來說……他覺得成爲“家茂·天璋院”陣營裡的一份子,並不見得是件好事……
除此之外,青登腰間的佩刀也換了。
“那個就是關東的特色美食:文字燒。用麪糊和各種食材混合,澆在燒熱的鐵板上烤炙而成,吃的時候用專門的小勺子鏟一點點以後,再在鐵板上壓一下,燒出焦脆感後食用。”
頰上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的青登,將上半身探向二重姐妹,壓低聲線,以只有他們仨才能聽清的音量細聲道:
“橘君。”
“老闆,多謝款待了。有緣再見,若還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再來光顧的。”
這就讓青登感到有些意外了。
“啊唔啊唔……”
安政五年(1858年),本是紀州藩之主的德川家茂,在井伊直弼等南紀派的支持下,繼承徵夷大將軍的大位,入主江戶。
“可我還不餓,就先不吃了。”
青登思考了一會兒,頷首道:
……
德川家茂爲何要選在今日微服出訪江戶?
以日本橋這座巨大的木橋爲中心,周邊開設着大量的商鋪、攤販。五行八作的人皆聚集於此。
“此地可是幕府將軍的居城啊!怎可能會不夠大、不夠繁華呢?”
“有何不可?橘君,紗重、八重。你們要不要也來一起吃?我請客哦~~”
即使青登不去關注政治,政治也會來關注青登。
德川家茂答。
“我聽說在掌心上寫下個‘人’字,然後‘啊唔啊唔’地啃手掌,能夠有效地緩解緊張情緒。”
“喂!不許吃手!你傻了嗎?快給我把手吐出來!”
一直拖到今年的元旦,才總算是勉強從堆積如山的工作中抽身而出,總算是能將期待已久的“出訪江戶”,正式提上日程。
青登沉吟了一會兒,答:
然而……與此同時,這項任務又很難——如果出了什麼差錯,青登和二重姐妹只怕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冷不丁的,德家轉過頭來,向走在其側後方的青登問道。
文字燒不過是在江戶的街角巷尾皆隨處可見的普通民間小吃。
最好的保鏢人選,自然是被德川家茂當直屬親軍來培養的新御庭番的列位番士了。
看着前方德川家茂與天璋院的背影,青登忍不住在心中暗道:
刀換了,穿衣風格變了,臉也被擋住大半,從頭到腳散發着一種鄉下人的“淳樸”氣息……莫談是旁人,哪怕是木下舞、佐那子和總司在此,多半也沒法在第一時間認出這個“土老帽”就是青登。
他只擅長砍人,他並不覺得自己有玩政治的頭腦。
稍有點眼力勁的人,應該都不難看出其中的政治信號:天璋院母子真的是非常非常地信任、看重青登!真的是把青登當作可以把後背放心地交給他的絕對親信!
再睜眼時,他三下五除二地將手裡的文字燒吃得一乾二淨。
“哈哈哈,我在江戶賣了三十多年的文字燒!什麼地方的人都見過,自然練出了一副好耳力!”
“噢,那個呀。”
德川家茂將身子稍稍坐直,理了理身上的衣裝。
“日本橋嗎……”德川家茂點點頭,“好,那我們就去日本橋一趟!”
青登的肚子雖還不餓,但天知道這對母子打算在江戶微服出訪到什麼時候。
除了二重姐妹之外,新御庭番內還有許多很適合被抽調來擔任護衛的人。
保護徵夷大將軍與大御臺所——這句話哪怕是光念出來,都足以嚇癱一大幫人。
“您的耳朵可真厲害!是的,我是紀州人!”
攤位老闆大笑了幾聲。
對青登而言,這座攤位所兜售的文字燒,味道雖不錯,但也就那樣——可德川家茂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
二重姐妹雖然年輕,但不論是忠誠度還是武力值,都無可指摘之處,是天璋院母子的親信中的親信。
既然要離開固若金湯的江戶城,來到魚龍混雜的市井之中體察民情,那麼就不可能不帶保鏢。
青登面露無奈地擡手撓了撓頭髮。
一邊咀嚼,一邊點點頭,眼中泛出訝異、欣喜的光亮。
須臾,各捧着一份熱氣騰騰的文字燒的青登、天璋院和德川家茂,在擺於攤位旁邊的一張長椅上,排排座、吃燒燒。
他加入新御庭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也不足半年。
這對姐妹的緊張情緒有沒有得到緩解,青登不得而知。
天璋院不假思索地輕點了下頭:
看着一巴掌呼在“啊唔啊唔”地啃手中的妹妹後腦勺上的姐姐;以及腦袋受到重擊,委屈巴巴地眼角泛淚的妹妹,青登愉快地微笑起來。
“除了這條筋違橋御門內廣小路之外,這附近還有別的知名鬧市區嗎?”
但在“天子腳邊”的江戶裡轉一轉,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德川家茂親自帶頭,領着衆人大步走向不遠處的那座正不斷向外散發出誘人香氣,現在恰好不用排隊的文字燒攤位。
“不必客氣,敞開肚皮地吃吧!”
德川家茂這個“外地人”對江戶的盛讚,似乎讓身爲“老江戶人”的攤位老闆很是高興。
可事實就是如此地具有戲劇性。
可見她的內心狀態,並不像其表面上的那麼風輕風淡。
當前的青登,即使是想和天璋院母子做切割,也找不到機會——最起碼現在沒有。
“嗯……真希望這座城市能一直這樣繁榮下去……”
脅差還是那柄脅差,但定鬼神卻是換成了一把形制大衆的普通打刀。
八重結結巴巴地附和:
“我、我也是。”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只見此時的青登,不再穿着那套爲過年而特地購置的新衣,而是換了身非常樸素的服裝。
德川家茂像進了大觀院裡的劉姥姥一樣,兩眼放光地左看一看,右看一看,時不時地停下腳步,專心致志地打量某件物或某個人。
反正在看到那麼有意思的姐妹互動後,他自個的壓力倒是抒發了不少。
“……”德川家茂不作聲,意味深長地瞥了攤位老闆一眼
“母親大……啊,不,姐姐大人,那是什麼?聞着好香。”
想到這,青登不禁縮了縮雙肩,表情變得古怪難言。
“老闆!”
天璋院豎起三根蔥白玉指。
紗重倒是比她妹妹要淡定一些。
故而,便有了今日這副“天璋院母子隱姓埋名、肩並肩地漫步在江戶街頭”的景象。
高野山:日本密宗真言宗的本山,這座有千年歷史的日本佛教聖地,就坐落於紀州藩境內。
根據青登淺薄的日本史知識,江戶幕府毫無疑問地在未來的某一年、某一天覆滅了。
天璋院把視線集中在站於二重姐妹中央的青登身上。
“實不相瞞,在下自幼便許有踏遍天下所有名勝古蹟的宏願,江戶可是我日本國的第一大城,不來親身看上一眼,豈不遺憾?”
只見他捧着剛出鍋的文字燒,這兒看看,那兒聞聞,像欣賞藝術品一樣地打量老半天后,才拈起一塊,放入嘴中。
“後、後輩,打起精神來。”
八重用力地嚥了口唾沫,踮起腳尖,將小巧的嘴巴湊到青登的耳畔。
紗重聽罷,沒好氣地剜了青登一眼。
“吾乃紀州藩士:淺野茂茂。這位是家姐,這兩應是吾的侍僕,而這位是吾的保鏢。”
與德川家茂並肩同行的天璋院微笑答:
“哦?”
從今往後,青登的身上就此便多了一個“曾爲德川家茂與天璋院效力過”的烙印。
說實話,青登不是很想與政治產生關聯。
德川家茂的手指,分別指過天璋院、二重姐妹與青登。
“紀州好啊!既富庶,位置又好。不僅離聖地高野山很近,而且距離京都和大阪也不遠。不論是去大城市裡購物,還是去求神拜佛,都很容易!”
“哦哦!原來那個就是文字燒啊!感覺和大阪的御好燒挺像的呢。久有聽聞文字燒的大名,今日總算是得以睹其真容!姐姐大人,不如我們一起去品嚐一下?”
跟二重姐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之後,青登將視線轉回至自己的正前方,把精力重新投注在眼前的護衛任務上。
德川家茂和天璋院選二重姐妹來作此趟出訪的隨行人員——青登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
“呼……呼……呼……呼……”
“橘先生,雖然我與八重長得像小孩,但別真的把我們當小孩來戲弄……”
“今次的江戶之行,真是不虛此行。江戶之大、之繁榮,果然名不虛傳。”
哪怕是元旦佳節,也絲毫未使這片寸土寸金的“江戶第一商業區”完全失去活力。
“看你們這身行頭……你們是旅人?”
早在去年的秋末,德川家茂就已有微服出訪江戶的打算,可苦於政務繁忙,各類必須要立刻解決的要事層出不窮,遲遲擠不出可以自由分配的時間。
不過,若仔細觀瞧的,能發現紗重的五官線條緊繃着,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那是當然!”
因此,爲慎重起見,還是多吃點東西,多保存點能量爲好。
從內容上看,青登和二重姐妹今日所肩負的任務很簡單,只需在德川家茂與天璋院微服出訪時,護好這對母子的人身安全即可。
箇中緣由,倒也不難解釋。
但他目前的身份、目前的人望,已註定了他不可能擺脫得了這潭名爲政治的旋渦。
“哈哈哈!好!承你吉言!”
“這裡就是筋橋御門內廣小路嗎……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日本橋的人流量那麼大……我們得分外小心才行!謹防任何可疑人士靠近將軍大人和於篤大人。”
以粗糙的麻布製成的褐色棉衣;平平無奇的黑色長袴;起了毛邊、恰好能將青登的大半張臉遮蓋住的低沿斗笠。
雖然很細微,但憑着“風的感知者”的天賦能力,青登清楚地聽見身側傳來充滿緊張感的急促呼吸。
“客官,聽您的口音,您一定是紀州人吧?”
說到這,德川家茂移動目光,掃視身周的街景,嘴角微翹。
天璋院扭頭向後,朝一字排開地站在她與德川家茂身後的青登、二重姐妹問道。
“你們兩個都不吃啊……那你呢?”
——還是隻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恩,是的。”
好一會兒後,才聽得他幽幽地說:
“……紗重小姐,前輩。”
按理來悅,這種對忠誠度與武力值,都有極高要求的艱鉅任務,不應該會交由他這樣子的新人才對。
……
“於篤大人,多謝您的好意。”
“橘君,你吃嗎?”
“前輩,放心吧,雖然江戶時下的治安絕算不上有多好,但也沒差到出個門就會遭遇意外的程度。日本橋人流龐大,確實是有必要提高警惕,但也沒必要那麼緊……”
從現狀來看,青登與天璋院母子的“貼合”程度,有不斷加緊的趨勢,故而這個烙印還有越來越深的跡像。
紗重率先道。
全國巡遊——這種事情,沒那個條件去實施。
“三份文字燒!”
側目看去——他的那位可愛前輩:八重小姐正反覆地張開紅脣,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藉着胸腔的大幅且快速的鼓動,來安撫心中的忐忑。
天璋院莞爾一笑,接着打趣道:
“請你吃文字燒吃到飽的錢,我還是有的。”
眼下,德川家茂利用他的職位之便,把青登拉入他的親軍,即新御庭番。
能被身爲當今國君的德川家茂倚爲心腹……這是多少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大美事!
想必,在許多人眼裡,青登所遭逢的這頂機遇,都不叫祖墳冒青煙了,應該叫祖墳噴火!
一行人緊急轉彎向右,朝日本橋的方向快步而去。
因此,粗略算來,德川家茂已在江戶幕府執政了近3年——他想親眼看看在自己2年多的治理下,這個國家的民情變得如何了。
不消片刻,青登一行人順利抵達日本橋。
結果,他們都沒有被選上——只有青登是例外。
但對現在正走在青登側前方的某位少年……對於這位活像金絲雀一樣,長年被關押在江戶城這座“大鐵籠”裡的少年來說,這些街景都是那麼地新鮮、有趣。
德川家茂挑眉。
“多謝誇獎!”
“好咧!客官,我預祝您的的旅行能順順利利、圓圓滿滿的!”
青登的話還沒說完——
“喂!臭娘們!你碰到我的刀鞘了!”
13個衣衫不整的浪人,以扇狀的陣型,將天璋院……以及天璋院身旁的德川家茂團團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