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亮的大喝迴盪在小石川養生所的上空,壓過了在場幾乎所有的聲音。
青登循聲望去,只見在層層疊疊的骯髒“色塊”裡,一名衣衫襤褸的武士,正怒視着一對少女。
這對少女的相貌極度酷似,應該是一對姐妹。
她們的年紀看着都不大。歲數稍大一點的那個,至多隻有15、6歲。歲數較小的約莫11、2歲。
兩姐妹都瘦得厲害,臉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頰深深地往內凹陷,露在衣服外的臂膀、小腿、手指都跟乾柴一樣枯瘦,只有薄薄的一層皮膚包裹骨頭。
沒有半點保養痕跡的頭髮,暗黃繚亂得宛如秋季的雜草。
如果說,正怒視這對姐妹的那位武士……或者說是四周的絕大部分等着看醫生的病人及其家屬,僅僅只是衣服很破爛的話,那麼這對姐妹身上的衣服……那簡直就不能稱之爲衣服了!根本就是塊拿來當抹布用都會遭人嫌棄的破布!
衣服上的布料與顏色,成片地因陳舊而脫落下來。殘餘的布色變得晦暗發黑,讓人根本認不準這件衣服最初是什麼顏色。
或大或小的破洞指不勝屈,可補丁卻是寥寥無幾。
冬季的寒風源源不斷地錯過這些破洞,鑽進衣服的裡面,姐妹倆的嬌軀一直在打冷顫,又黑又粗的皮膚上佈滿層層疊疊、就沒平復過的雞皮疙瘩。
這對姐妹從頭到腳、身上的每一處地方,無一不在向外人無聲地宣告一項事實:她們是位於江戶時代的社會最底層的穢多,而且還是那種連吃飯都成問題的穢多中的穢多。
青登的動作不慌不忙,像是徹底掌控住了這片空間。
但是……她這沒比一柄打刀要高上多少的個子,自保尚且不易,遑論分出精力去保護他人?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想,如此小巧的身軀,正適合對人發動偷襲。
下個瞬間,這張弓驟然彈直。從拉滿的半月型變回普通的直立型。
那些適才十分囂張地揚言要求穢多姐妹從這裡滾出去的人,目下連個屁都不敢放。
【叮!掃描到天賦】
姐姐試圖曉之以情,想要靠陳述妹妹的艱苦病情來換取周圍人的諒解、同情……與饒命。
“噗哇!”
襤褸武士真的是毫不憐香惜玉,姐姐的整張頭皮被小幅地提拉而起。
許多很有生意頭腦的穢多,靠販賣皮革賺得盆滿鉢滿的。
……
襤褸武士的兇狠,配上穢多姐姐的慘叫,二者的結合,給人一種“此女的頭顱隨時會被整個擰下來”的錯覺。
很顯然——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的穢多姐妹,並不屬於此類。
在日本的傳統觀念裡,豬牛羊此類四腳牲畜是污穢之物,不能吃,所以屠夫就顯得下賤了。
他之所以會如此,全是因爲在從地上爬起身之後,他才赫然發現將他踢飛的人……青登的腰間佩着象徵武士身份的長短二刀。
青登平靜地掃動目光,環視身周,環視這片現在正被沉默主宰的空間。
一息後,他扭頭看向青登所在的方位。
妹妹像樹袋熊一樣緊緊地環抱住姐姐的腰,大且明亮的眼睛裡蓄滿亮汪汪的淚水。
“7個穢多的命,才抵得上我們常人的1條命!”
那些苦大仇深、飽經風霜的臉龐都在眨眼之間消失了。
“……”德川家茂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息。
一切都變了。
變了。
只要是有一定的社會經驗與閱歷的人,基本都能一眼認出這對姐妹是穢多,絕對錯不了。
“啊?”
早從剛纔起,德川家茂、天璋院等人就已是一副義憤填膺的神情。
儘管她已經竭盡全力地安撫衆人的情緒、換取衆人的同情了,可局面還是無法挽救地失控了。
緊接着,青登將擊出的拳頭就勢向右一個橫掃,化拳爲手刀,直直地切中穢多姐姐右身側的一個高大青年的脖頸。
就在襤褸武士即將朝妹妹甩出足以使其重傷乃至死亡的電光火石之際——
一場能夠盡情地發泄自己心中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並且不用擔心會在事後承擔代價與後果的狂歡。
“將軍大人……!”被眼前的暴行激得咬牙切齒的八重,朝德川家茂投去懇求的眼神。
“橘……嗯?”
剛剛一直是姐姐保護她,現在換她來保護姐姐了!
襤褸武士對穢多姐妹的非難,不僅沒有受到抵制,反而還得到了一致的好評與附和。
【請宿主稍候……請宿主稍候……】
“喂!穢多!走開啦!這裡不歡迎你們這樣的不潔之人!”
他的頭猛地往前一衝,他的身體以被青登踢中的位置爲中心,彎曲成一個變扭的弓形。
青登心想:與其說這是一場“欺凌”,倒不如說是一場“狂歡”。
這種觀點其實是錯誤的。
“快離開啦!你們算什麼東西?我們的命可比你們的命更值得救!”
【叮!偵查到宿主已擁有相同類型的天賦】
怎奈何,青登眼下顧不上去品味細嘗又有一天賦進化的這份喜悅。
“知不知道你們身上的邪氣會對這裡的環境造成污染?你們待在這裡的時間越長,所造成的污染就越嚴重!到時候,別說是本就有病在身的患者了,哪怕是沒病的人也要被你們害得生病!”
因爲能夠吃到大量大衆所不能接受的豬羊牛肉,所以從事屠宰業的穢多,基本不缺蛋白質的攝入,體魄搞不好比一般的平民、武士還要健康、強壯。
青登二話不說——一個箭步向前,又是一腳,將襤褸武士給踹至更遠的地方。
“就是!只有你的家人急着治病啊?你睜眼看看!這裡誰不急着見醫生啊?”
然而,正承受着這種能將一個人的心理防線,給摧枯拉朽般輕鬆擊碎的如潮指責與強烈敵意的穢多姐妹,此刻卻展現出一種別樣的堅強。
襤褸武士忽然感到有人從背後按住他的肩膀。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緘口結舌、噤若寒蟬的驚懼姿容,像極了在天敵的注視下,瑟瑟發抖、連大氣也不敢出的小動物。
“喂。”
“啊啊啊啊!”
【成功複製天賦:“欺詐師”】
變了。
在人類固有的從衆心理的驅使下,這場狂歡的氣氛被一口氣地推至最高潮。
只不過,這種能夠過上不愁吃喝的美滿日子的穢多,終究只是佔比很小的極少一部分幸運兒而已。
他大手一張,揪住姐姐的頭髮,然後以拉拽大型垃圾般的動作,粗暴地將姐姐朝隊列之外拖去。
他不是毫無章法地瞎打一通,而是有板有眼、一絲不苟地揮拳、踢腿。
還有誰想鬧事——青登的淡漠眼神,精準地傳遞出這樣的訊息。
襤褸武士突如其來的大喊,將周遭所有人的視線、注意力,都給引了過來。
她一營養不良的弱女子,哪可能抗衡得了這麼多正值青壯的男丁?
既不缺條理,又充滿效率。
在滾滾浪濤之下,這條無所依靠的小船是那麼地渺小、脆弱,彷彿隨便來個浪花,就能把它給打翻,將它永遠地拖入暗無天日的深海之底。
襤褸武士鬆開姐姐的頭髮,將騰出空來的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揚起——從其動作、神態與肌肉的緊繃程度來看,教人毫不懷疑他的這一巴掌若扇下去,身體瘦弱並且年齡也小的妹妹哪怕不當場暴斃,也會重傷不起。
襤褸武士活像一隻被掐住脖頸的鴨子,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喝罵聲,被他硬生生地憋回肚子。
那些橫眉豎眼、呲牙咧嘴的正氣面容都消失了。
他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青登於不知何時從原地消失了……
“喂!你們沒有聽到我的話嗎?你們的耳朵難道是聾的嗎?你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給人看病治病的地方!不是你們處理動物屍體的屠宰場!誰允許你們來這兒的?趕緊給我從這兒滾出去!”
“是哪個……咕……!”
百口莫辯的姐姐,焦急得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許多人總有個誤區,那就是以爲所有的穢多都過着連飯都吃不上的悲慘生活。
10個人欺負1個人叫欺凌,10000個人欺負一個人卻叫正義——這句原作者已不可考的名言,真乃灼灼真理。
可她做出了與她妹妹一模一樣的動作——死死地咬住嘴脣,強忍住驚怕與流淚的衝動。
氣力與注意力被打斷的襤褸武士,一臉不耐地轉頭向後看。
變了。
襤褸武士一邊捂着剛剛被青登踢中的部位,一邊罵罵咧咧地掙扎起身。
明明恐懼之色已經佈滿她的整張臉蛋,明明已經不安得泫然欲泣,可她就是死死地咬住嘴脣,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滑落出來,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這些催促穢多姐妹離開此地的人,幾乎無一例外,現在都是一副彷彿自己正做着什麼正義事業的大義凜然的表情。
皮革是一種只要找對路子,就絕對不會愁賣不出去的緊俏商品。
還未等他瞧清來者是誰,就猛地感到側腹像被特快馬車撞上一樣。
“你們這些穢多若出現在別的地方也就罷了,結果好死不死的偏偏出現在這裡!”
她很有勇氣。
【“欺詐師”能力晉級——“欺詐師+1”】
被青登踢飛的襤褸武士,在半空中留下一連串的慘叫後,在5步外的紅土路上摔了個狗吃屎。
正常人都對屠夫與皮革製造者這2種職業保持距離——這便意味着,穢多們基本半壟斷了屠宰業與皮革業。
【叮!天賦融合成功】
在日本開國後,急劇攀升的皮革等商品的對外貿易需求量,成了一股嶄新的東風。
“媽的!煩死個人了!不肯動是吧?好!我來幫你們動!”
“噫!是穢多!快,離她們遠一點!別靠近她們!”
有些穢多的生活不僅並不悲慘,反而還過得比絕大部分的平民、中下級武士要滋潤。
“武、武士大爺!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就是來帶我妹妹過來看醫生的!幕府的法令,並沒有規定穢多不允許來小石川養生所治病啊!”
身份的急劇轉化,形成了一種喜劇般的滑稽效果。
“姐姐!”
穢多能被允許從事的職業,都是一些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骯髒行當。
彷彿姐妹二人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面似的。
妹妹趁襤褸武士不備,悄無聲息地一把撲向襤褸武士的後背,張開嘴巴,在襤褸武士的腰間狠咬一口。
好多穢多靠着這股東風,搖身一變,成爲腰纏萬貫的大富豪。
太快了。青登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在日本的傳統觀念裡,穢多除了身體是骯髒的以外,就連呼出來的氣也是臭不可聞、正常人若接觸過多了會體衰生病的邪氣。
一旁的紗重雖沒作聲,但也同樣是一臉央渙地仰頭看着德川家茂。
【叮!“欺詐師”與“欺詐師”開始融合】
德川家茂臉上的表情被愕然支配。
妹妹喊出了自衆人對她們姐妹倆施暴以來的第一句話。
例如:送葬擡屍的殯葬人員、專職的清潔工、還有屠夫以及皮革製造者等。
又是襤褸武士在作妖。
人類是一種對社交有硬需求的羣居動物,所以這種被千夫所指的感覺……體驗過的人,都知道有多麼地痛苦、恐怖。
青登收回踢飛襤褸武士的腿,藉着收腿的動作順勢調整身體的姿勢、朝向,然後——一拳衝出!正中某個正拽着穢多姐姐的右胳膊的中年人的左臉。
結果他們一個個的,此刻都朝穢多姐妹投去充滿鄙夷之色的目光,擺出一張自居上流的傲慢嘴臉。
“區區穢多,居然敢咬我!”
【天賦介紹:撒謊時能臉不紅心不跳,讓人難以察覺到任何異樣】
被孤立,同時也被鋪天蓋地的謾罵與斥責包圍的穢多姐妹,活像在無邊無際的遼闊大海上飄零的一葉扁舟。
……
【“欺詐師+1”天賦介紹:天賦效果在原有的基礎上獲得增強。“+9”爲最高等級】
在襤褸武士的親身帶頭下,穢多姐妹周圍的人羣紛紛向後退開。
剎那間,穢多姐妹身周的罵聲、嘲聲、以及惡意,急劇膨脹。
你拽手,我搬腳,一起合力將姐姐往隊列之外拖。
有些人純粹只是想趁着這個難得的機會,來享受一波居高臨下地欺負人的快感,而有一些人則精得很,想要藉機削減排隊人員的數量。
說到這,襤褸武士皺緊眉頭,擡手掩住口鼻。
怎麼分辨一個人是不是穢多?
這個其實很簡單。
“怪不得我從剛纔起,就總覺得身體怪不舒服的,原來是有穢多在這!”
這句話不論是放在21世紀的信息時代,還是放在青登目前所身處的封建時代,都散發着無法泯滅的強勁生命力。
姐妹倆忍聲吞淚、抽抽嗒嗒的模樣,大大激發了施暴者們的獸性,以及……自以爲自己正在替天行道的正義感。
“幕府的法令?你開什麼玩笑!穢多不允許隨意出入任何公共場所,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不要!”眼見妹妹有難,姐姐一邊聲嘶力竭地哀嚎,一邊狀若瘋癲地奮力掙扎,希圖擺脫其他人對他的控制,渴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妹妹的身邊。
姐姐發出慘叫。
“快!快把口鼻掩上,小心吸到她們身上的邪氣!”
在姐姐有難的當下,她勇敢地挺身而出。
姐姐把妹妹牢牢地護在懷裡,她臉上的懼意、她眼裡所蓄積的淚水,絲毫不必她的妹妹要少。
穢多姐妹中的姐姐,一邊將妹妹緊緊地護在懷裡,一邊怯生生地焦急道:
……
明明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窮愁潦倒的貧民。論生活質量,他們還真不一定勝得過穢多姐妹。
許多人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青登撂倒在地。
變了。
一抹強烈的忌憚之色,爬上他的臉龐,整個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孤軍奮戰的姐姐剛一發聲,她的哀求就被從四面八方撲涌過來的洶洶嘲罵給吞沒,沒有半點水花撲濺出來。
腦海裡響起系統音,而且還是內容相當不錯的系統音。
乍一看,常年跟動物的屍體與屎尿打交道,這項工作非常地辛苦、噁心,但從另一種角度來想,這未嘗不是一種機遇、一條生財之道。
……
“啊啊啊啊!”吃痛的襤褸武士低下頭,用發紅的雙眼惡狠狠地怒瞪緊咬着他腰間的肉,死不鬆口的妹妹,“媽的!你這個小畜牲!”
【叮!開始天賦融合】
一切都變了。
髮絲被硬生生揪斷的清脆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
聽完穢多姐姐的解釋,襤褸武士不屑地冷笑一聲。
只見姐姐用力地呼了一口氣,按捺並整理妥當情緒後,啞着嗓子,以摻有明顯哭腔的聲線喊道:
“我的妹妹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肚痛,痛得什麼東西也吃不下,她需要看醫生,我們雖是低賤穢多,但我們……”
姐姐的意志很堅定、強烈——但這份剛毅的精神力量,並不能讓她的體能、氣力瞬間增強百倍。
“跟你們穢多相比,我們的命可金貴得多!”
在衆目睽睽之下,襤褸武士做了個深呼吸,運足氣力之後,對其面前的穢多姐妹發出新一波的責難:
“你的妹妹肚子痛,那又怎樣?我的哥哥也病得很重啊!”
轉眼間,渾濁的油狀“色層”出現了一個以穢多姐妹爲圓心的真空地帶。
所有被青登的目光掃到的人,無不埋低腦袋,不敢看青登,不敢與青登有任何的對視。
襤褸武士怒罵的同時,高舉的手臂繃緊——力量開始在他這隻高高舉起的手臂上彙集。
這一次,襤褸武士徹底失去意識,昏死過去,再起不能。
她已經拼命抵抗了,可還是被一點點地拖去隊列之外,被一點點地拉至離妹妹越來越遠的地方。
江戶幕府治下,做屠夫與皮革製造的,基本都是穢多。
其他人紛紛跟上,效仿襤褸武士地直接對穢多姐姐動手。
僅需觀其相貌、氣質、着裝,基本上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不起身還好。一起身,就立即引來了青登刀割般的視線。
然而,姐姐的這番努力不僅沒有生效,反而還起了反效果。
“就是!就是!”
前前後後僅花去了10秒鐘多一點的時間,穢多姐妹的周邊就被清出了一個除了青登之外,便無人能再安然站立的“真空地帶”。
“媽、媽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橫眉豎眼、齜牙咧嘴的正氣面容。
二重姐妹是何意思?毋庸贅述。
施暴者變成了被施暴者——這僅僅只是因爲他們遇到了“等級”遠在他們之上的人物。
封建社會……或者說是人類社會的本質,此時此刻在這片小小的天地裡,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