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一族與詭藥有牽連……又得到一則重大的情報,青登的神情不禁一肅。
“咳咳!咳咳咳!咳!大概……就在阿琦服用那罐‘止痛藥’的一個月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阿琦的性情……突然變了……變得愈來愈……暴躁……越來越……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時常因爲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與我和阿登鬧矛盾、起爭執……”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出於性格不合的緣故……阿琦和阿登的關係確實算不上有多好……但也沒有多差……”
“要不然……她也不會容許無處可去的阿登暫時寄住在我們家裡……”
“換作是在以前……她絕不會動不動就跟我和阿登吵架……”
“不論是我、阿登,還是阿琦本人……都漸漸發現了這份異常……”
“阿琦的日常飲食、生活起居,都與往常別無二致……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爲了抑制胃病,而開始每天服用一粒從行腳商人那兒買來的‘止痛藥’……”
“結論一目瞭然……就是那罐‘止痛藥’搗的鬼!”
“阿琦身心的異常……就始自她服用那罐‘止痛藥’!”
“說實話……我當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即刻停藥的話,阿琦能變回以前的樣子嗎?需帶阿琦去看醫生嗎?要看哪位醫生呢?”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阿琦替我拿定了主意……”
說到這,菊池千水的蒼白嘴角向兩邊延伸,頰間浮現充滿柔意的微笑。
“在意識到‘止痛藥’有鬼後……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去看醫生……不是治好自己……而是去報官……向官府通報此藥的存在……請求官差徹查此藥……防止更多的無辜之人被此藥所害……”
“我的個人意向是先帶她去看醫生……先治好她的身體再說……”
“我雖然沒什麼錢,但只要能治好阿琦……只要能讓阿琦變回原樣,我願意傾家蕩產……但是……阿琦說什麼都要先報官……”
“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當初對我說的話:跑趟官府、報個官又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們愈快報官,讓官府儘早知曉並調查此藥,說不定就能更快一步地將製作出這種可惡藥物的壞蛋繩之以法,使更少的人受害……”
菊池千水臉上的溫柔微笑,緩緩變成泫然欲泣的悲愴表情。
“真的是……不知該如何評價她纔好……”
“阿琦她真的是……即使被那罐怪藥摧殘得神智大變了……卻依舊善良……”
“我拗不過她……於是只能任由她前去奉行所……”
“那個時候,正值南番所負責管理江戶的月份……”
“官也報了,阿琦也終於肯聽我的安排,乖乖地去看醫生了……”
“在阿琦去報官的當日,我直接去了趟仁醫堂,向名醫北方仁先生預約了後天的會面診療……”
“但是……但是……”
菊池千水的話音漸漸染上哭腔。
“阿琦……沒有等來後天的太陽……”
菊池的話音甫落,青登的臉上便浮現出沉重的陰影。
雖然菊池的話還沒講完,但青登已經猜出後續的故事了……
果不其然……菊池接下來的話語,印證了青登的猜想……
“就在我們報官的翌日傍晚……我在私塾上完課回家後,就在家裡看見了阿登的屍體,接着……又在附近的荒廟裡發現死去的阿琦……唔……!”
菊池千水捂着嘴巴,貓低腰身,不斷乾嘔。
“呼……呼……抱歉……讓你們見笑了……每次回想起當時所見的阿琦和阿登的死狀……我都會忍不住作嘔……”
“沒關係。”青登輕聲道,“我能理解。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不用……讓我緩一下就好……”
菊池千水一邊說,一邊擡手抹了把臉上的虛汗,然後抓過腿邊的清酒,呷了一口芳醇。
“好了……我們繼續吧……”
“刺穿阿登脖頸的武器,是阿琦隨身攜帶的防身用的懷劍……”
“受那罐破藥的影響,性情大變的阿琦頻繁地與阿登爆發爭執,甚至有好幾次差點大打出手……”
“阿琦在她的遺書裡坦白了就是她殺的阿登……”
“人證、物證、殺人動機俱在……哪怕是鄉下農村的無知老嫗也會覺得阿琦就是殺害阿登的真兇吧……”
“但阿琦真的沒有殺人!殺害阿登的真兇另有其人!”
菊池千水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
只見他兩目圓睜,眼珠前凸,眼白布滿血絲。
“在發現那罐‘止痛藥’有問題後,我和阿登都知道阿琦的身心狀態不比往常,所以我們倆在與阿琦相處時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刺激到阿琦。”
“因此,截至到阿琦和阿登遇害之前,她們倆之間已經很少再爆發大的爭吵了!”
“再說了!阿琦的脾氣雖然變得非常暴躁、陰晴不定,但她的身心狀態還沒有不穩定到會直接拔刀殺人的地步!”
“更何況,哪有那麼巧的事情?昨天剛報官,今天阿琦和阿登就被殺了!”
菊池千水的瞳仁深處閃爍出仇恨的光芒。
“官府裡有內鬼!”
“官府裡的內鬼將阿琦的舉報透露給製作出那破藥的幕後黑手,於是爲了讓多嘴的阿琦‘閉嘴’,幕後黑手就派出殺手將阿琦滅口了!”
“一定是這樣的!”
“一定不會有錯的!”
“一定是殺人滅口!!”
“咳、咳咳!咳咳咳!咳!”
菊池千水再度咳嗽。咳嗽力度之大,彷彿要把自己的兩肺嘔出來。
“菊池先生,您冷靜一點。”
青登已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對菊池千水說“請冷靜”。
然而,菊池對青登的勸慰充耳不聞。
菊池千水捂着胸口,不顧氣息未勻,把話接了下去:
“阿琦怎麼可能會殺人呢……阿琦怎麼可能會殺人呢……!阿琦怎麼可能會殺人呢!”
“我向官差、向所有人解釋了無數遍……但根本沒人願意相信我的話……”
“相比起我的苦心解釋,他們更願相信那些沒有任何憑據的流言風語……”
“呵……我想也是……‘阿琦被殺人滅口’哪有‘阿琦痛殺淫婦’來得吸睛?”
“我和阿登有染?阿登是淫亂的蕩婦?阿琦是行事極端的惡女?放屁!”
“他們根本不知道……在知曉阿琦的性情之所以會大變,全是因爲吃了奇怪的‘止痛藥’後,阿登就一直在盡心盡力地照顧阿琦……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儘快痊癒……”
“那麼好的一個姑娘,怎可能會是什麼蕩婦?!”
“眼睜睜地看着阿琦和阿登揹負永生永世無法清洗的污名……這叫我如何甘心?!”
說罷,菊池千水掄起雙拳,發狂似的猛砸腿邊的地板。
這一次,青登沒有勸慰菊池。
他默默注視對方,靜靜等待對方的情緒重歸平靜。
過去約莫5分鐘後,菊池的眼神恢復清明。
“縱然無人願意相信我,我也不想就這麼放棄……”
“但是……僅憑我自己一人單打獨鬥,絕對沒戲……所以……我只能寄希望於官府……”
“祈求官府裡能有一個大岡越前般的人物給我伸冤……”
【注·大岡越前:本名大岡忠相(1677年-1752年),江戶時代中期的名奉行。歷任山田奉行、江戶町奉行、寺社奉行等職,因心繫黎民、剛正不阿、不畏強權而飽受民衆的愛戴,是一個類似於包青天一樣的人物。】
“阿琦所報官的衙府,就是南番所……所以我對南番所已無任何信任。”
“因此,我苦苦忍耐到了下個月,等到北番所當值時,我懷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走進北番所的衙府。”
“因爲證據確鑿,官府已把阿琦的死定性爲‘畏罪自殺’,就此結案。”
ωwш◆ тт kǎn◆ ¢ ○ “如果我直接請求官府重新調查此案,北番所的差吏們絕對會把我掃地出門。”
“所以,我不得不兵行險招……我向北番所謊稱我的友人遭惡徒殺害。”
“我的目標很簡單——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我希望能有擅於刑偵的‘三回’武士來幫助我洗清阿琦和阿登身上的冤屈!”
“但凡碰上兇殺案等重案,必須派遣‘三回’武士前去偵查——此乃奉行所的例行規矩。”
“於是,在接獲我的報案後,北番所立即派出了一名定町回同心,由此人來全權負責我所上報的案件。”
“而這名定町回同心……正是你的父親:橘隆之!”
“就這樣,我以坑蒙拐騙的手段,換來了與伱父親見面的機會。”
“是時的我,已然孤立無援、走投無路。”
“如果橘先生不願幫我的話……那我真的沒轍了……”
“可以說,那個時候的橘先生,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向橘先生假稱帶他去案發現場,實際上卻是把他領到阿琦遇害的荒廟。”
“我面朝着阿琦倒下的地方,向橘先生闡明瞭一切……”
“我說:橘先生,拜託您了,請您幫幫我吧。”
“謊報案情……此般行爲在幕府律法裡,乃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我犯下了如此大罪,橘先生大可無視我的苦苦央求,直接把我扭送牢屋敷。”
“可他卻沒有這麼做。”
“他選擇了相信我……”
“他接受了我的祈求!”
“事實上,在橘先生頷首答應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我虛假報案、欺騙了官府,都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橘先生沒有在第一時間把我送進牢屋敷,那麼他自己也會遭遇麻煩的。”
“要求對方冒着巨大的風險,調查一起早已被官府定性作結的案件……實話講,我自己也覺得我的這種請求,實在是太過分了。”
“也正因如此,橘先生願意信我、助我,才那麼地讓我震驚……”
“對我來說,那時的橘先生……簡直就是照亮黑暗的一道光!”
“橘先生配合着我,表面上裝作是在處理根本不存在的‘友人被殺案’,暗地裡則是秘密調查着阿琦和阿登的真實死因!”
“他以那破藥爲線索,順藤摸瓜地展開搜查。”
“因爲是瞞着上級秘密進行的調查活動,所以他不能向其他同行求助,甚至沒法讓麾下的岡引來幫忙。”
“他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同伴……”
“而我只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私塾老師,一無頭腦,二無人脈,完全無法爲橘先生提供實用的助力。”
“也就是說,橘先生他完全是單打獨鬥……”
“然縱使如此,橘先生他硬是花了數個月的時間,僅憑一己之力就查出那破藥與清水一族有着密切的聯繫!”
青登聽到這,忍不住出聲插話道:
“菊池先生,橘隆之……我父親他是怎麼查出清水一族與那‘止痛藥’有牽連的?”
“這個……我實屬不知……”
菊池搖了搖頭。
“橘先生從不向我透露具體的查案過程,他只不定期地通知我調查進展與結果。”
得到這樣的回答,青登並不感意外。
但凡是稱職的“刑警”,都不會隨隨便便向外人透露具體的案情進展,哪怕對方是案件受害者的家屬也不例外。
“那好吧……請繼續。”
橘青登比了個手勢,示意菊池繼續往下說。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安政五年(1858)的9月,橘先生查出那破藥涉關清水一族。”
“情勢本應一片大好。”
“然而,就在之後沒多久……橘先生突然沉迷賭博,終日出入於賭場。”
“關於此事,我有詳細詢問過橘先生,並試着幫助他。”
“我很誠懇地告訴他:如果是家裡有困難、急需用錢的話,我願略盡綿薄之力。”
“可他什麼也沒說……既不迴應,也不作解釋。”
“直到往生,他對自己爲何會突然沉迷賭博,也始終未置一詞。”
“不過,儘管橘先生什麼也沒說,但我卻早已有了自己的猜測。”
“橘先生所出入的賭場,都是清水一族旗下的賭場。”
“雖然我已無緣從他口中獲取真相,但我猜測:橘先生他根本就沒有染上賭癮!他是在效仿大石內藏助,在自污、降低清水一族的警戒的同時,以賭場爲渠道打入清水一族的內部獲取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