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不用再彙報了,具體的事情經過,我已大致聽明白了。”
羅剎伸手示意壯漢住嘴。
“平林,也就是說——在兵力上坐擁壓倒性優勢的你,於小野寺都已被鵺射傷的情況下,不僅沒能當場取下小野寺及其同伴的首級,反讓他們順利逃走了,是這麼個意思吧?”
平林……即壯漢將本已垂低的腦袋埋得更低了一些,汗如雨下,像瀑布一樣洶涌冒出的冷汗,打溼了他的內襟。
“羅羅、羅剎大人!萬、萬分抱歉!屬下辜負了您的期望!”
“嗯,確實。”
羅剎面無表情地輕輕點頭。
“平林,你今日的表現,確實很辜負我的期望。”
常言道:語言如刀。
羅剎這一句話的威力,確實如刀一般。
他的話音甫落,壯漢便頓時連打數個冷顫,整副身子微微搖晃,像極了秋風下的落葉,彷彿隨時都會癱倒在地似的。
“不、不過!羅剎大人!屬下雖未能當場拿下小野寺及其同夥,但我的人一直在密切追蹤他們的行跡!據最新的彙報,小野寺等人絕對沒有逃出太遠!仍有希望將他們追回!”
羅剎沉默不言。
好一會兒後,他才以無悲無喜的冷漠口吻緩緩道:
“……那好吧,平林,我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我給你加派3倍的人馬,務必抓住小野寺。”
“對於小野寺,我只有一個要求:死要見屍,活要見人。”
“至於小野寺的同伴們……”
羅剎停了一停,思考片刻後,把話接了下去。
“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殺了吧。”
“是!是!交給屬下吧!屬下這次一定將任務完成得漂漂亮亮的!”
羅剎擺了擺手。
“奉承話少說。我不想聽你的好話,我只想見到你的實績。下去辦事吧,你記住了,這一次可千萬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是!”
……
……
毗鄰桔梗山的某座無名山,某山洞——
“喂!那邊搜過了嗎?”
“搜過了!搜過了!”
“你們那邊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收穫?”
“沒有!”
“大家小心!這裡有座泥潭!”
“哼!哼!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叫什麼叫?”
“有馬蜂!我被馬蜂蟄了!”
……
青登尖起耳朵,仔細聆聽洞外的動靜。
確認無人靠近後,他轉身回到山洞的深處。
當青登返回時,恰好撞見佐那子放下手中的藥瓶,那雙平日裡潔淨白皙的柔荑,此刻染滿了噁心的血污。
“橘君,你回來得正好。治療……結束了。”
“情況如何?”
青登趕忙問道。
“……”
佐那子沒有作聲。
望着緘口無言的佐那子,青登頓時感到心頭“咯噔”了一下。
在青登的筆直注視下,佐那子總算是開口說道:
“肝脾破裂、失血過多、膽汁外流……說實話,此等傷勢,藥石無醫。雖然我已盡力而爲,但是……”
說到這,佐那子頓住話音,本已涌至其脣邊的詞藻,變化成無奈的嘆息。
隨着佐那子的話音落下,四周變得靜悄悄的,安靜得如同深夜的大海深處,縱使白鯨遊過也掀不起半點漣漪。
佐那子垂首不語。
總司靜不下心般轉頭張望。
青登攥緊雙拳。
緊繃的氣氛……感覺聲音逐漸從周圍遠離。
在這個沉重已極的世界,產出第一句話的人……是小野寺。
“哈哈……哈哈哈……”
染滿灑脫色彩的笑聲,打破了靜謐。
“我果然……還是躲不過這一劫啊……”
說完,小野寺又輕笑了幾聲。
輕鬆的語氣、舒暢的表情……完全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會有的神態舉止。
“小姑娘……抱歉了啊……我的血把你的手弄髒了……”
佐那子聞言,輕輕搖頭。
“不礙事。我怎麼說也是半個醫者,既然是醫者,便不會懼怕血污。”
“哈哈哈……你可真是一個……不得了的女中豪傑啊……”
小野寺一邊笑,一邊換上彷彿同後輩嘮家常的和緩語氣。
“雖然……我快死了……但好在……我還剩下一口氣……還有辦法說話……還能繼續適才……未竟的話題……”
“我得趕在……下黃泉之前……盡完我的使命才行……”
小野寺的目光以壓倒性的存在感,筆直刺向青登。
他的眼神裡閃爍着強烈的意志之光。
青登幾乎是受迫於這份震撼力而開口問道:
“小野寺先生,清水一族爲何如此大張旗鼓地追殺你?是因爲你與吾父聯手的事暴露了嗎?”
青登的話音甫落,小野寺便微微一笑。
平靜又自豪的笑容。
“呵呵呵……是的……沒錯……落得這樣的結果,我也算是死得轟轟烈烈了……哈哈哈……”
“讓我想想看……大概就在橘隆之、我和北原銀藏結成共同戰線的4個月後……歷盡了千辛萬苦的我們……總算是查到了詭藥的製作工坊……”
“這可是……足以證明清水一族和法誅黨制銷危險藥品的決定性證據。”
“若將此證據曝出……即使不能使清水一族和法誅黨即刻倒臺,也能讓它們遭受重創……”
“然而……就在我們即將贏得全面勝利的前夕……北原銀藏……他暴露了……”
“就如我先前所說的……北原銀藏是一個見錢眼開的守財奴……”
“像他這樣的勢利眼……完全沒有忠義之心可言……”
“所以……在北原銀藏被逮捕的當天……他就供出了橘隆之……”
“橘隆之很聰明……他深知北原銀藏並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
“所以……他從來沒將我的存在透露給北原銀藏……”
“北原銀藏從始至終都不知道我是他的‘同伴’。”
“因此,我躲過了一劫……”
“可橘隆之就……”
小野寺停了一停。
雖然很細微,但仔細觀瞧的話,能夠發現他的面部肌肉正微微抽動,眉宇間浮起一抹黯色。
緊接着,他的雙肩就像丟了骨頭一樣垮了下來,身體頓時小了一圈。
他“呼哈呼哈”地不停喘着粗氣,像個木偶人一樣久久不動彈。
大約半分鐘後,整理完情緒的小野寺,長長地嘆息一聲。
“羅剎……他最恨叛徒了……對待叛徒……他從不手下留情……”
“在北原銀藏供出橘隆之後……羅剎先於第一時間……更換了詭藥的製作工坊的位置……並加強了保密措施……”
“然後……下令處死北原銀藏……”
“羅剎這人雖喜怒無常……但他卻有一個人人交口稱讚……就連我也非常敬佩的優點……”
“那就是他求賢若渴……十分敬重人才……”
“只要是有能之人……他都會不吝褒獎……不辭勞苦地去招攬對方……”
“清水一族和法誅黨的偌大基業……差點栽在一個定町回同心的手上……創下如此偉績的橘隆之……引起了羅剎的興趣……”
“對橘隆之甚是欣賞的羅剎……親自帶隊……打算勸降橘隆之……”
“在某個夜晚……他們……設計引出橘隆之……”
“羅剎給橘隆之……開出了兩個選擇……要麼降……要麼……死……”
“想也知道……像橘隆之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屈服於暴力……”
“他拔出刀……反擊……向着數十倍於己的敵羣……向着羅剎……”
“按理來說……身手平平的橘隆之……不論怎麼努力、掙扎……也不可能致傷精通劍術的羅剎纔對……”
“然而……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膽二力三功夫’吧……”
“在對羅剎發起決死一擊時……橘隆之將‘膽’……發揮到了極致……”
“雖然……是時……我沒有在場……但我能想象得到……橘隆之的那一刀……是如何地一往無前……是如何地充滿沛莫能御的力量……令魑魅魍魎……令世間的一切奸邪……都不敢目視……”
“他的刀……奇蹟般地斬中羅剎的身體……在羅剎的右鎖骨上……留下了一條……永久性的傷疤……”
“橘隆之拒絕投降在前……斬傷自己在後……可羅剎卻並沒有因此而心生惱恨……”
“他感佩橘隆之的英勇……故決定給橘隆之一個……全屍……”
“他們強迫橘隆之……服下一種……特製的毒藥……”
“此藥……一經服下……便會立即發作……”
“先是口不能言……然後發高燒……劇烈腹瀉……嘔吐……不斷拉出米泔水樣的糞便……”
“毒發時的症狀……幾乎與虎狼痢一模一樣……”
“就這樣……橘隆之被毒死了……死在了羅剎的手上……”
“而我……卻還苟活着……”
這時,青登忍不住插話道:
“小野寺先生,你認識北原耕之介嗎?他同北原銀藏是何關係?”
“北原耕之介?”
小野寺怔了一怔,隨後緩緩道:
“北原耕之介……是北原銀藏的義子……”
“在北原銀藏死後……北原耕之介……以及北原銀藏的其他義子、部下……皆固執地認定:北原銀藏之所以會背叛清水一族……都是因爲橘隆之的蠱惑……”
“爲了給北原銀藏報仇……他們本打算……殘害橘隆之的族人……”
“幸而在他們展開行動之前……羅剎發現了他們的企圖……”
“羅剎親自下令……嚴禁任何人對橘隆之的家人施加報復……”
“遭受羅剎的嚴令禁止後……北原耕之介等人……這才老實了下來……”
“哈哈哈……反正我也快死了……所以我也無所顧忌了……索性把全部實情全盤告知於你們吧……”
“其實……在橘隆之往生後……我縮卵了……”
“對待生死……我並沒有那麼地豁達……”
“妄圖調查詭藥的人……將會是何下場……北原銀藏和橘隆之……這兩宗活生生的案例……鮮明地擺在我的眼前……”
“我若不及時收手……哪怕身懷九條命……也經不住我這般折騰……”
“況且……橘隆之往生了……沒有人再付我錢了……於此情況下……‘調查詭藥’對我而言……已成一件毫無好處……只有壞處的麻煩事……”
“但是啊……哈……哈哈哈哈……我還是決定要跟詭藥……跟羅剎死磕到底……!”
“我先是……偷偷地往……橘隆之的舊友……有馬秀之的府邸裡……投放信件……告知他們……殺害橘隆之的真兇……乃一個不爲人所熟知的秘密結社……其名爲‘法誅黨’……”
“然後……從頭開始收集線索……默默地獨自‘戰鬥’至今……”
“直到前些日……不幸東窗事發……淪落到今日的落魄境地……”
“我就是那個差點害清水一族與法誅黨遭遇傾覆之危的橘隆之的另一位同伴……如此一來……是不是能夠理解清水一族……爲何要如此大張旗鼓地追殺我了?”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
小野寺一邊劇烈咳嗽,一邊以雙手撐地,掙扎着坐起身。
一旁的青登見狀,連忙伸出手,打算攙扶小野寺,不過卻被對方婉拒了。
“哈哈哈……不必扶我……我現在的精氣神……還怪好的……”
小野寺倚靠着身後的巖壁,長舒一口氣。
“以上……便是……我與橘隆之……相互熟識……相繼死去的全過程……”
“我們適才所待的那座茅草屋……不僅是橘隆之存在錢財的‘金庫’……還是我與他共商要事的‘會議間’……”
“此地位處偏僻的江戶西郊……乃最合適不過的議事地點……”
“我今日之所以會藏身於此……一方面是因爲在黑母衣衆的強勢追殺下……我已躲無可躲……桔梗山上的‘隱秘據點’……成了我最後的去處……”
“至於另一方面……哈哈……說來怪羞恥的……我懷念橘隆之了……”
“我懷念……他的鬥志……”
“懷念他的……勇氣……”
“橘君……我……愈想……愈覺得……你我今日的相遇……乃上天的安排……”
“上天……特地安排我在人生的最後……與你見面……完成我……應盡的使命……”
“如果說……橘隆之的使命……是開拓前路的話……”
“那麼……我的使命……應該就是引領新人前進吧……”
“哈哈哈哈哈……死得如此壯烈……如此有意義……我已了無遺憾……!”
小野寺放聲大笑。
較之剛纔,小野寺的精氣神確實轉好了不少。
然而……不論是青登、總司、佐那子,還是小野寺本人,都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小野寺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青登垂下腦袋,對着自己的腳尖說:
“你也好,吾父也罷,爲什麼要對詭藥那麼地執着?”
“不管怎麼看,對你們而言,‘調查詭藥’都是一件危險遠大於收益的‘虧本買賣’。”
“你們爲什麼要不辭辛苦、不懼死亡地做一件對自己沒有什麼好處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