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的口才很好,口若懸河,妙語連珠,辭藻豐富,想必他沒少用這套說辭來拉攏他人。
就在羅剎話音落下的同一時間,佐那子和總司的面部神色統統變得古怪起來。
緊接着,她們不自覺地斜眼觀察青登的表情。
不管是總司還是佐那子,心裡都很清楚:富埒王侯也好、一步登天也罷,對這個男人的吸引力都很有限。
畢竟他並非那種貪戀錢權、愛慕虛榮的人。
但“妻妾成羣”就……
佐那子和總司並非不信任青登。
只是他迄今爲止的種種表現……很難不讓她們在心裡犯嘀咕而已。
說來也巧……二女的視線雙雙集中到青登的臉上時,她們正好捕捉到了利落的劍眉向上聳了聳的動作……
二女見狀,不由得目瞪口呆。
——橘君,你……
正當佐那子和總司以爲本性好色的青登被對方說動了時,她們敏銳地發現:青登的眉宇間浮現着一抹若隱若現的不耐。
“……你說的話,可真有意思啊。”
青登以精實的語氣,一字一頓地道:
“‘推翻德川家族’?‘打倒江戶幕府’?足下所言,好不慷慨激昂啊。”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你們似乎管那紅紫色相間、模樣特噁心的藥丸叫‘幻附澱’。”
“既然爾等胸懷澄清宇內的大志,那又爲何要向民間兜售如此危險的藥物?難不成你們打算靠這破藥來打倒江戶幕府嗎?”
青登的語調雖平淡,但措辭中卻充滿了濃重的挑釁意味。
面對青登的嘲弄,羅剎微微一笑。
“僅憑區區的藥物,當然不可能打倒江戶幕府。不過,它能極大地削弱幕府的勢力、影響力。”
“具體的細節,我不方便對你說。”
“總之,向市井傳播幻附澱,乃吾等的倒幕大業的重要環節。”
青登輕輕點頭。
“原來如此,我算是聽明白了。”
“總而言之——爾等打算‘疲敵制勝’。”
“關東乃江戶幕府的統治中心,關東滅則幕府亡。”
“在關東散佈此藥,使關東人民深受其害,動搖幕府的統治根基,待幕府爲平息民怨而忙得焦頭爛額時,爾等再趁勢而起。是這麼一回事兒吧?”
這個時候,從青登的身上感受到強烈敵意的羅剎,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你可以這麼理解。”
“呵,搞了半天,你們果然是惟恐天下不亂的恐怖分子。”
羅剎當然不懂“恐怖分子”這種現代的政治術語,但他也聽得出來這並非什麼好詞。
“居然說吾等恐怖……這未免也太言重了吧?”
“成大事者,不講小仁小義。”
“我承認,向民間散佈可輕鬆毀人心智的毒藥,並非什麼高尚的招數。”
“但是從古至今、由東到西,哪個開創偉大基業的霸主不是滿手鮮血?”
“漢之劉邦是如此,明之朱元璋是如此,鎌倉之源賴朝是如此,江戶之德川家康亦是如此。”
“真要說的話,貴爲江戶幕府的開幕之祖的德川家康,其發家手段比吾等還殘忍。”
“殺戮無數便不提了,身爲豐臣氏的臣子,不僅背主叛變,還殘忍地逼死了主君全家,斷絕了豐臣氏的血脈。”
“一直推崇所謂的‘侍道’精神的德川家族,其祖宗反倒是個背主的反賊。”
“江戶幕府的發家史,令人不忍卒讀,論道德之低下,無人能出右……”
羅剎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青登以極粗暴的口吻打斷道:
“誰他媽跟你討論歷史了?!”
平日裡不怎麼愛講髒話的青登,眼下很少見地“口吐芬芳”。
“幕府?德川?與我何干!”
“我毫不關心幕府的存亡與否。”
“我也不關心爾等勞什子的什麼倒幕大業。”
“我只在乎一件事——被你……不!被爾等所坑害的可憐之人們所蒙受的冤屈!”
羅剎愣了一愣,隨後嘆了口氣,面帶憾意地緩緩道:
“原來如此……你在介意汝父的死亡嗎……”
“對於橘隆之的往生,我真的深感遺憾和懊惱。”
“我知道,我乃你的殺父仇人。”
“跟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在此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請你加入我們’,一定令你感到很不爽。”
“但是……”
羅剎的話音再度被青登打斷:
“誰他媽跟你提我的父親了!”
這一次,羅剎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不解的神情。
“橘青登,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剛纔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吧?被爾等所坑害的可憐之人們所蒙受的冤屈!”
這時,羅剎沉下眼皮,眸光逐漸凌厲。
哪怕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愚氓也能聽出青登話語裡所蘊藏的別樣意味,遑論博聞強識的羅剎?
他的眼神又冷了一些,微微抽動的嘴角緩緩拉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怎麼?橘青登,你這是想做除暴安良、伸張正義的‘今大岡’嗎?”
大岡,即大岡越前。
大岡越前乃江戶史上最有名的町奉行。在他擔任江戶町奉行的期間,常因弔民伐罪、爲民衆謀福利而殫精竭慮。
因爲大岡越前的賢名實在深入人心,故後人常把好官、清官稱爲“今大岡”,意思近似“包青天再世”、“X青天”
“若是如此,那我可就納悶了啊!”
“‘仁王因他人蠹國害民而打抱不平’——這句話就跟‘德川家族愛護百姓’一樣,充滿着難以言說的滑稽感!”
“因爲人人都稱你爲‘仁王’,所以你迷失了自我,真以爲自己是守護世間的金剛了嗎?”
“橘青登,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吧?你所獲的稱號,可不全是善名啊!”
羅剎說話時舌尖翻卷,像極了一條仰起三角腦袋的毒蛇,不復適才的溫文爾雅。
“除了仁王之外,你可還有一個‘響噹噹’的名號哦——‘人斬’青登!”
當說到“人斬青登”這組詞語時,羅剎特地加重了語氣。
佐那子也好,總司也罷,不分先後地朝故意陰陽怪氣的羅剎投去慍怒的視線。
乍一聽,“人斬”二字似乎頗爲威風,但實際上,這並非一個好詞。
但凡是殺人無數的武士,往往都會被封上“人斬”的稱號。
好比說大名鼎鼎的緒方逸勢。
敬愛、擁戴緒方逸勢的人,會尊稱他爲“一刀齋”、“修羅”、“永世劍聖”。
對緒方逸勢的印象並不好的人,則會喚他爲“劊子手”、“人斬逸勢”。
其中,“人斬逸勢”乃最不中聽的諢號。
意思就跟“殺人狂魔緒方逸勢”差不多。
簡而言之,“人斬”之名的側重點,不在於武藝高超,而在於殺孽深重!
“橘青登,迄今爲止,你都殺過多少人了?”
“一百?兩百?”
“光是今天,你就殺了我起碼20個部下!”
“每一條人命的背後,都是一個家庭啊。”
“橘青登,你用你的刀殺害了數百人,破壞了數百個家庭。”
“這樣的你,有何資格居高臨下地指責吾等?”
羅剎的音量逐漸擡高,像極了慢慢沸騰,然後滿溢而出的滾水。
話到最後,他的視線如利劍一般刺向青登。
青登毫不示弱地對視回去。
“呵,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動。”
他冷漠而不動聲色地嗤笑一聲。
“雖然你一臉‘抓住我的把柄了’的激動表情,但你似乎搞錯了什麼。”
“我從沒說過我要站在道德的立場上反對你們。”
“我從沒標榜過自己乃光明磊落、滿身浩然之氣的正人君子。”
“我也不敢妄稱什麼爲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之所以對爾等大張撻伐,僅僅只是因爲——我看你們不順眼。”
“說得文雅一點,那就是我只想——”
青登停了一停,似是在若有所思,又似是在醞釀情緒。
俄而,他深吸一口氣,然後以鏗鏘有力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道:
“——誅殺惡鬼!僅此而已!”
這一瞬間,那抹無人察覺的異樣光彩,再度於青登的眼眸深處跳動。
羅剎瞪大眼睛,其眸中所蘊藏的情緒,難以用具體的詞彙去形容。
隨後,這份令人無法捉摸的感情,變化成冰冷的寒意。
“看來……談判破裂了啊。”
“真是太遺憾了。”
“啊啊……搞什麼啊……不僅是同樣的橘姓武士、同樣的對峙、同樣的眼神,而且到頭來還是同樣的結局嗎……”
羅剎一邊嘟囔,一邊擡起手,神色煩躁地撓了撓頭髮。
待他放下撓頭髮的手時,他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雙肩,換上鄙夷不屑的語氣:
“誅殺惡鬼嗎……那我倒要請教你一番了——你打算怎麼誅殺吾等?”
“直接動手殺了我嗎?還是說要收集吾等制銷危險藥物的證據,然後將其交給幕府,讓幕府來解決吾等?”
說到這,他彷彿再也忍耐不住了一般,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橘青登,你若以爲吾等乃軟弱可欺、如討夷組那般弱小的烏合之衆,那你可真是把我們想簡單了!”
“從吾等的前身法誅組建立至今,已有七十餘年的歷史!”
“七十年的底蘊、七十年的積累,豈是蚍蜉所能撼動的?”
“三都、五畿、七道、六十六國,處處都有我們的人,我們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三都——即時下日本最大的三座都市:江戶、京都、大阪。
五畿七道六十六國——從奈良時代起便一直流傳至今的行政區劃。
五畿:靠近京都的5個區域,山城國、大和國、河內國、和泉國、攝津國。
七道:京畿以外的地區,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山陰道、山陽道、南海道、西海道。
六十六國:五畿七道所下轄的六十六個地區,統稱爲“六十六國”。
“勢力範圍遍及整個關東的清水一族,也僅僅只是我們法誅黨的下屬組織。”
“清水一族的首領清水榮一,是靠我們的資助才成功地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建起一個龐大的雅庫扎集團。”
“清水一族的上上下下,都安插有我們的部屬。”
“我僅需一聲號令,便能調動清水一族的全部戰力。”
“別說法誅黨的主力部隊了,我光是派出清水一族,就足以使你狼狽不堪。”
“哪怕退一萬步,假設你真的成功毀掉了我們的幻附澱,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就如我適才所言,幻附澱的散佈是吾等的倒幕大業裡極重要的一個環節。”
“倘若真的有人對此造成破壞,不論對方是誰,我們都不會放過對方!”
“我們會不遺餘力地展開血腥的報復!”
“換言之,不論你的這場抗爭是成是敗,最終等待你的都將是恐怖的地獄!”
“橘青登,你拿什麼跟我們鬥?就憑你的刀嗎?”
羅剎目露兇光,笑得猖狂,表情甚是猙獰,像極了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
下一息,凜冽的氣勢從其身上散發而出。
羅剎放出了他的“勢”!
集結爲一的“勢”壓住青登全身,活像是從天而降的重錘。
這並非猛烈的一擊。
是不輕不重,不上不下的威力。
是讓人心亂意冗,不由得摧眉折腰的討厭感覺。
駭人聞見的“勢”、絕不是在虛張聲勢的恫嚇——二者相輔相成,構成彷彿泰山墜頂一般的強勢壓力。
是啊……羅剎說得不錯……
不管是清水一族,還是權勢、力量更在清水一族之上的法誅黨,都是獨霸一方的龐然大物。
跟他們作對……
失敗了,會死。
成功了,會遭法誅黨記恨。之後等待他的,將是漫無止境、要麼他死要麼對方滅亡的追殺。
更何況,縱使消滅了幻附澱,又能如何?
他能從中獲得足以使他捨生忘死的豐厚利益嗎?
無非就是漲點名聲,倘若德川家康和天璋院願意從中協助的話,還能升升官職、提提家門、漲漲俸祿。
跟風險相比,他所得的這點收穫,根本不值一提!
爲一件對自己無甚益處的事情拼上性命……怎麼想都是一件極不理智、相當愚蠢的事情。
不……不對!
青登心想。
眼見受苦的悲慘民衆。
目睹貪得無厭的罪惡。
看到暴戾恣睢的妖魔。
我真的能無動於衷嗎?
我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真的打算讓心裡真正的想法就這麼被埋沒嗎?
……
這些疑問產生的剎那,青登昂首挺胸,直視羅剎,目光如炬,眼神如火,焚燒卑污的惡魔。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我會斬碎所有的黑暗,就用我的刀!”
羅剎不屑地冷笑:
“你能辦到的話,就儘管來試試看啊!”
這一瞬間,自遠方而來的風,推開了青登頭頂的烏雲。
風吹雲散,傾瀉而下的璀璨星光,爲手執長刀的仁王披上華麗的戰袍。
躍動的點點星辰,彷彿高居在閬苑瓊樓之上的滿天神佛,祂們俯首探身,小心翼翼地窺探下界,像是在期待着什麼。
也同樣是在這一瞬間,青登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與他的精神融合。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血液在涌動,靈魂在沸騰。
“靈”與“血”在他體內形成岩漿般的漩渦。
他的心神無意識地一動——
排山倒海的磅礴氣勢從其體內噴發而出!鋪天蓋地地涌向羅剎!
一方凌厲如刀。
一方恢宏似海。
風格迥然不同的兩種氣勢,在半空中激烈對撞!
這是鎮殺奸邪的仁王與食人血肉的羅剎的直接對決。
二人的“勢”甫一相撞,便使風雲變色!
天上的萬千星辰熠熠閃光。
……
……
此時此刻,京都,某家和果子店——
正在廚房裡和麪團的緒方冷不防地停下雙手,整個人像是石化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嗯?阿逸,怎麼了?”
眼見緒方突然不動了,同樣身處廚房,正爲燒製點心而忙上忙下的阿町,朝自家丈夫投去疑惑的目光。
“……不,沒什麼。”
緒方微微一笑,然後慢慢地擡起頭,眼望東方,若有所思。
……
……
同一時間——
某地——
“……”
“嗯?兄長大人,怎麼了嗎?幹嘛無端端地擡頭眺視遠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個方向有啥好看的?連個美女都沒有,就算有美女也不准你看!只許看我!”
“……”
“哈?東方有異?什麼意思?”
“……”
“喂!別講一半不講一半啊!喂!喂喂!不許不理我啊啊啊!嗷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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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髮未識事,所交盡豪雄。
卻秦不受賞,擊晉寧爲功。
託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
當朝揖高義,舉世稱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