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三年(1863),1月8日,夜晚——
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
輕塵般的月光灑滿窗臺,飄忽不定的燭火在房內搖曳,二者在青登的書案上重疊交映,影影綽綽。
青登伏首案前,“唰啦啦”地書寫着什麼。
時而輕蹙眉頭,面露煩悶。
時而停下手中的毛筆,作思考狀。
時而抽出筆下的宣紙,揉成一團,隨手扔掉。
他周圍的榻榻米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紙團。
忽然,門外冷不丁的響起總司的聲音:
“橘君,是我!我來給你送茶了!”
“進來吧。”
譁……手捧茶盤的總司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閃身入內。
“橘君,你在做什麼呢?”
總司一邊問,一邊像揚起尾巴的蠍子一樣,右腳伸向後,腳趾夾住門框,“哐”的一聲把門合上。
“我在擬定軍規。”
“軍規?”
總司踩着小碎步,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青登的身邊。
在將盛有茶壺和茶杯的茶盤擺至一旁後,她探出小腦袋,下巴掛住青登的右肩,目光掃視青登面前的桌案。
“軍隊是組織,組織需要紀律。對於人員成分複雜的鎮撫軍來說,就更是如此了。若無鐵一般的紀律去約束軍士,鎮撫軍就只是一盤不堪大用的散沙。”
“哦哦……”
總司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你的軍規寫好了嗎?”
“姑且算是擬好初稿了。”
說着,青登抽出手邊的一張整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遞給總司。
“要不要看看?”
“那……就請容我拜讀一二吧!”
盈盈一笑後,總司擦了擦雙手,以彷彿接聖旨一般的鄭重姿態,小心翼翼地接過宣紙,鋪展開來,一字一頓地輕聲誦道:
“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她的話音剛落,青登便淡淡地補充道:
“違者斬首示衆。”
“二,不可擅自脫離組織。”
“違者斬首示衆。”
“三,不可無故私鬥。”
“違者斬首示衆。”
“四,勒索他人者、搶劫財物者、傷害無辜者、姦淫婦女者……”
“就地正法。”
“五,通敵背叛者……”
“就地正法。”
“六,嚴禁污衊橘青登爲好色之徒。”
“這是我寫着玩的,不要當真。”
“七,千葉佐那子、木下舞、沖田總司,上記三人不許吵架,並需跟橘青登同住一屋。”
“這也是我寫着玩的,無視它吧。”
總司挑了下好看的柳眉。
“木下舞?木下小姐也加入鎮撫軍了嗎?”
“還不清楚。她想加入,可桐生老闆激烈反對。她目前已寄信去大阪,徵詢其奶奶的意見。倘若她奶奶同意的話,那麼一切好說,倘若她奶奶不同意的話……那就到時再說吧。”
“這樣啊……”
總司輕輕點頭。
“我說啊,這軍規的第6條和第7條明顯是相悖的吧?”
說着,她“嘿嘿嘿”地壞笑了幾聲。
“一方面不許他人說你是好色之徒,可另一方面又盡幹些好色之徒纔會乾的事兒,而且你也太自信了吧?‘上記三人不許吵架,並需跟橘青登同住一屋’……光是我一人就能讓你氣喘吁吁的,我們仨一起上的話,我覺得你會死掉哦。”
青登神情大窘,爲了搪塞尷尬的表情,他將總司送來的茶杯舉至脣邊:
“都說了,後兩條都是我寫着玩的,就別再追究了。”
總司好生欣賞了一番青登的窘迫表情後,心滿意足收回視線,重新閱讀手中的軍規。
她翻看來翻看去,看完紙張的正面又去看紙張的背面。
“軍規就這麼幾條嗎?”
“本來有40條的,但被我逐項縮減成現在的這五條。鎮撫軍裡有爲數不少的人是沒什麼文化的粗人,若將軍規設計得太多、太複雜,反無益處。留下這5條就足夠了。”
“會不會太嚴厲了?爲什麼觸犯軍規的懲罰,不是被斬首示衆就是就地正法?就沒點除此之外的懲罰手段嗎?比如關禁閉、鞭打十下之類的……再不濟也要允許別人切腹嘛。”
在江戶時代,平民暫且不論,對武士而言,除切腹、戰死之外的死法,都是無比屈辱的。
“必須得這麼嚴。”
青登換上斬釘截鐵的口吻。
“說句不好聽的……鎮撫軍乃‘慾望的結合體’。”
“想要加入鎮撫軍的人,要麼求名,要麼求財。”
“心懷‘澄清宇內’、‘蕩平不臣’等崇高大義的那種志士……不能說沒有,但肯定不多。”
“既無充沛的糧餉,又無可將衆人擰成一股繩的指導思想。”
“倘若條件允許的話,我當然很樂意去慢慢地訓練部隊。”
“可問題就在於我沒有這樣的條件。”
“1月20日,徵兵結束。”
“等到2月1日時,我就要統領這支未經任何訓練的烏合之衆奔赴京都。”
“京都當前的局勢越來越糟糕。”
“朝廷已被長州派公卿把持,長州藩的瘋子們愈發跋扈。”
“目前暫無法誅黨的最新情報,不過我猜他們也不會老實到哪兒。”
“對鎮撫軍而言,最壞的情況莫過於剛一抵達京都就要立即投入戰鬥,在京都的街頭展開你死我活的巷戰、在遼闊的大阪平原展開兵團間的對攻。”
“如此一來,我哪來的時間去悠哉遊哉地管束軍士?”
“亂世用重典。”
“我必須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鎮撫軍打造成能征善戰的精銳之師。”
“爲此就必須得采用粗暴的手段來強行整合隊伍。”
“我要讓鎮撫軍的全體軍士畏懼我的刀更甚於敵人的刀,畏懼軍規的嚴酷更甚於死亡的恐怖。”
說到這,青登停了一停。
接着,他側過腦袋,朝總司投去嚴肅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對。
“所以,你們絕對不能觸犯軍規啊。”
“要想打造鋼鐵一般的紀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一視同仁,不搞特殊化。”
“即使是你們,倘若觸犯了軍規,我也照懲不誤。”
“千萬別讓我難做啊,我可不想揮淚斬馬謖。”
興許是被青登的嚴肅表情、凜然語氣所感染吧,總司不自覺地挺直腰桿,正色道:
“放心吧,其他人我不敢說,可至少我是絕對不會觸犯軍規的!”
青登輕輕點頭,面露欣慰笑意。
對於總司,他還是很放心的。
一來她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最大的愛好就是練習劍術和吃甜食。
二來她的性格很好,和善開朗,心思也遠比同齡人要來得成熟,不愛與人起衝突。
試衛館的大夥兒出現什麼爭執的時候,或是佐那子和木下舞又吵起來的時候,她總會挺身而出,充當和事佬。
因爲總司的人緣很好,就連同爲“情敵”的佐那子和木下舞都對總司另眼相待,所以大家都樂意聽從總司的調解——你不樂意都不行,若論“物理性批判”的話,你打得過總司嗎?
只要有總司在,不論多麼嚴重的爭執,都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久而久之,總司都快成爲試衛館的“蜻蜓隊長”了。
每當又出現什麼爭端的時候,大夥兒都會習慣性地請總司出馬。
這麼一個受人歡迎、生活作風簡單的單純少女,確實是不需要青登去多操心。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突然間,走廊方向突然傳來由遠及近的急促腳步聲。
寄住試衛館那麼久,青登早就練出了“可憑足音辨人”的本領。
因此,他馬上就聽出——這是井上源三郎的腳步聲。
“橘君!橘君!”
井上源三郎站在房門外,高聲喊道。
“什麼事?”
“橘君,千事屋的木下小姐來了!她說有相當重要的事情要找你!”
“阿舞?”
青登詫異地挑了下眉。
——都這個時辰了,阿舞怎麼會……啊!難道說……?
想到這,他猛地意識到什麼。
“好,我馬上就來!”……
青登快馬加鞭地趕至試衛館外。
只見試衛館的大門外,神色緊張的紅衣少女情緒不定地四處踱步。
眼見青登來了,她當即迎上來,迫不及待地劈頭說道:
“青登!奶奶的回信到了!”
霎時,青登吃驚地睜大眼睛。
還真讓他給猜對了……還真是木下琳的回信到了!
“你奶奶的回信到了?這麼快?”
也難怪青登這麼吃驚。
哪怕是最厲害、腳程最快的飛腳,在江戶和大阪之間往返一趟,也需要至少4日左右的時間。
木下舞是在1月4日的晚上寫好信,1月5日的早晨寄出。
現在是1月8日的夜晚……滿打滿算也纔過去了3日多一點的時間。
換言之,木下舞的奶奶是在收到信之後,就立即寫好回信並寄出!
要不然,木下舞絕不可能在短短3日之後就收到回信。
——竟然這麼快就寄來回信……她到底寫了些什麼啊?
想到這,青登忙不迭地快聲問道:
“阿舞,你奶奶怎麼說?”
木下舞面露侷促之色。
“不知道……我還沒有拆信……”
青登一愣:
“你還沒有拆信?”
她輕輕頷首:
“這封信,我想跟你和桐生先生一起看……青登,你現在有空嗎?可以來一趟千事屋嗎?”
青登怔了怔,隨後表情鄭重地用力點頭。
“好,我知道了,我去拿我的刀,順便換身衣服,一會兒就回來。”
……
……
江戶,千事屋——
青登、木下舞和桐生老闆以“面朝彼此”的方位,坐成一個“品”字形。
三人中間的榻榻米上擺有一張潔白無暇、封口完好的信。
木下舞端正坐姿,布襪裡的兩隻小腳用力抓握着,表情緊張,營造出拘謹的氣氛。
青登的心情本是很輕鬆的,可在瞧見木下舞的這副樣子後,他也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起來。
愈發激烈的心跳像藤蔓一樣纏住他的身體,使其肌肉僵硬,全身緊繃。
平心而論,青登是很樂見木下舞成爲鎮撫軍的一員的。
(雖然比起看着阿舞長大的你,我遠遠稱不上是“瞭解阿舞”,可此時此刻,確實是我首次看見她露出如此堅毅的眼神。)——他此前勸解桐生老闆時所說過這句話,乃如假包換的肺腑之言。
縱使迫不得已,他也不願拂了木下舞的意志、理想。
當然,他之所以希望木下舞能夠加入鎮撫軍,姑且也算是存了一點點私心——他不想跟喜歡的女孩分開——不過,這僅僅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無關痛癢的次要原因而已!
說來奇怪,較之心情緊張的青登和木下舞,桐生老闆一臉平靜……彷彿早就知道信裡的內容似的。
木下舞揚起視線,瑟縮地看了一眼青登,接着又看了一眼桐生老闆。
“那……我拆開了哦!”
木下舞深吸一口氣,露出彷彿要上刑場的凝重表情,伸出微微發抖的雙手,以捧起易碎品一般的謹慎動作,小心翼翼地撿起信封,顫顫巍巍地拆開信口。
撲咚!撲咚!撲咚!撲咚!撲咚!
青登和木下舞的心跳速率,在這一刻達到頂點。
古日本跟古中國一樣,行文方向都是從右往左、從上往下。
因此,一般而言,古日本人在寄信時,往往都會把信紙豎着摺疊,折成細細長長的一根長條。
木下舞從信封中抽出疊得跟紙扇一樣的信紙,又深吸了一口氣後,像展開畫卷一樣,一點點地將信紙鋪展開來……
第一行——一片空白。
第二行——仍是一片空白。
第三行——還是一片空白。
——阿舞的奶奶該不會是寄了一張白紙過來吧?
正當青登心生此念時,他終於看見漆黑、深邃的字跡。
只見信紙上近八成的區域都是一片空白,唯有最中間的位置寫有極簡單的一行娟秀小字——
(放手去做吧,注意安全。)
“……”
“……”
“……”
店內外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即使親眼目睹事實,青登仍懷疑自己的眼睛。
倒不是他質疑信裡的內容。
而是這串簡易字眼裡所透出的那股灑脫、所透出的那股對自家孫女的信任,令他動容。
他眨了眨眼,茫然了好一陣子。
直至須臾,他纔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扭頭望向身旁的木下舞。
少女就跟剛纔的青登一樣,一臉茫然地眨巴美目,反覆確認眼前的現實。
少頃,她緊抿朱脣,耷低螓首,一言不發,拼命忍耐,等待情感的浪濤過去。
青登悄悄別開視線——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別去打擾木下舞爲好。
這個時候,青登驀然注意到:桐生老闆冷靜得非比尋常。
他全程面無表情,神色平靜,就連看見信紙上的內容了,也依然如故。
“……”
突然間,桐生老闆默默地站起身,大步走向千事屋的裡間。
青登見狀,連忙問道:
“嗯?桐生老闆,你這是要去哪兒?”
“……”
桐生老闆不作迴應。
他的背影很快就融進走廊深處的陰影裡。
僅2分鐘不到的時間,他就回到了青登和木下舞的視界內。
當他回來時,其左手上多出一個紅色的大布包,右腋下則是多出一個精美的錦盒。
他剛坐回原位,木下舞就立即問道:
“桐生先生,這些是?”
木下舞的兩隻眼眶仍紅彤彤的,聲音裡也摻有明顯的哭腔,但好歹還能說話。
“……”
桐生老闆遲疑了一會兒後,靜靜地將那隻紅色的大布包推至木下舞的膝前
“你的衣服、盤纏、緩解月事的藥、還有你愛吃的零食,我全都幫你打包好了。”
桐生老闆的話音落下,店內外再度變得靜悄悄的。
青登的頰間掛滿愕色。
木下舞的表情更是被強烈的震驚所支配。
桐生老闆適才的一來一回,滿打滿算也就2分鐘的時間。
光是從衣櫃中找出木下舞的衣物都不止這點時間。
那麼,也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這些行李都是桐生老闆提前準備好的!
“桐生先生,你早就知道奶奶會同意我加入鎮撫軍嗎?”
桐生老闆“哼哼哼”地輕笑了幾聲。
“少主,你以爲我和你奶奶是什麼交情啊?”
“在我仍像你們一樣年輕的時候,我就開始爲你奶奶效力了。”
“我跟她已有近80年的交情。”
“她的所思所想、所念所願,我全都心中有數。”
“還有,這個給你們。”
桐生把剛纔跟木下舞的行李一起帶過來的那隻錦盒推至二人的面前。
青登問道:
“桐生老闆,這個又是什麼?”
他聽得很清楚,桐生老闆方纔說的是“你們”。
也就是說,錦盒裡所裝的物事是送給他和木下舞的。
“你們自己打開來看看吧。”
青登和木下舞對視一眼,不分先後地點了點頭。
他們倆極有默契地同時伸出手——青登伸出左手,抓住錦盒的左側沿,木下舞伸出右手,抓住錦盒的右側沿——“咔噠”的一聲,一起打開錦盒。
霎時,金屬所特有的閃亮光澤映滿青登的眼簾,使他不由自主地眯細雙眼——然而,僅下一息,他的雙眼就睜大得猶如牛鈴。
“這是……?!”
只見錦盒內靜靜地躺着2把通體漆黑的左輪手槍。
2把手槍的槍柄底部都刻有一朵精緻的桔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