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老人們不禁莞爾。
就連阿町也在掩脣輕笑。
“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在信口雌黃哦。”
古牧吾郎攤平雙手,作無辜狀。
“我適才的言論,可是有前例在先的。”
“先前,輝太郎先生不是被一夥兒不逞浪人給纏上了嗎?頻頻地遭受勒索,家財幾近喪盡。”
“正當輝太郎先生一籌莫展之時,那些欺負他的浪人被身份不明的義士所殺,一個不留。”
“據悉,他們是在走夜路的時候遭受襲擊。這位爲民除害的義士的身手相當高超,一刀一殺。”
某位老人若有所思地沉吟:
“啊,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兒……說起輝太郎,他不一直是這家店的常客嗎?怎麼最近都沒見到他人啊?”
古牧吾郎淡淡地解釋道:
“他搬家了。他說京都現在實在是太危險了,根本就不適合居住。”
“所以就在那夥兒欺負他的不逞浪人被義士所殺後,他就抱持着‘劫後餘生’的心情,舉家遷居奈良。他在臨行之前,還特地來跟我道別過。”
“眼下的京都就是一個大雜鍋。”
“好人、壞人、聖人、爛人、怪人……各種各樣的人都在往京都裡涌。”
“天曉得會不會有什麼樂善好施的高人恰好看楠木組不順眼,於是就順手滅了它。”
平五郎擠出難看的苦笑:
“古牧先生,這種有如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放到夢裡想一想就好。”
“就算是真的出現了打抱不平的俠客,又能如何?”
“他還能滅掉楠木組不成?”
“無組織、無秩序的不逞浪人,可沒法跟楠木組相提並論啊。”
他的這席話語像是引起了共鳴似的,老人們紛紛露出沉重的表情,七嘴八舌地講開去:
“楠木組現在壯得厲害啊,不僅人多勢衆,而且還吸納了不少身手卓越的武士。”
“現在這年頭,能力出衆的武士都沒飯吃了,只能委身於雅庫扎。”
“流年不利啊,我之後得再找個時間去拜一拜佛才行。”
“唉……商阜冷清了,寺社反倒興盛了起來,地獄真的是越來越不景氣了啊。”
【注·江戶時代因爲佛教興盛,很多人給寺廟捐錢,由此獲得進入極樂世界的資格,近似於歐洲中世紀的“贖罪券”,所以就有說法稱“下地獄”的人少了,故稱“地獄不景氣”】
“京都所司代和京都町奉行百無一用,京都守護職分身乏術,只能寄希望於新上任的京畿鎮撫使能夠不負衆望了。”
青登的眉頭不自覺地微微上挑。
“說起來,這個京畿鎮撫使主要是負責哪一方面的工作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
“據我所知,京畿鎮撫使一職的設立初衷,就是分擔京都守護職的壓力。”
對於這個問題,答覆最具權威性的那個男人冷不丁的開口道:
“你說得沒錯,正是如此。”
“從今往後,京都守護職鬆平容保只負責守護御所、牽制長州藩和薩摩藩。”
“京畿鎮撫使橘青登則負責維護京畿的治安,戡平京畿的動亂。”
同時還負責監視法誅黨的動向——青登暗暗地在心裡補充道。
爲了避免引起民衆的恐慌,同時也因爲日本人固有的“列車失控了、快要墜崖了,但誰都不願變爲‘衆人中的另類’,都不肯主動踩下剎車,全車人就這麼面面相覷地一起墜崖”的民族性格的影響,幕府直到目前爲止仍未將法誅黨的存在公之於衆。
不過,但凡是稍微有點能量的勢力,都已知曉這個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神秘結社的存在。
“唉……那個京畿鎮撫使……我記得是叫橘青登吧?今年好像才21歲,這麼年輕……他有辦法壓服京畿的一衆宵小嗎?”
“扯遠了扯遠了,這些家國大事用不着咱們這些老頭子擱這兒操心,還是先來想辦法解決平五郎的困難吧。”
“嗯……說得也是,我們顧好自己的一日三餐便好,那些大事就交由那些大人物們去操心吧。”
“平五郎,別灰心,200兩金雖不是一個小數目,但咱們幾個湊一湊的話,還是能將這筆錢給湊出來的。”
平五郎聞言,急匆匆地擺手道:
“那怎麼行!你們現在的手頭不也是緊巴巴的嗎?我怎能向你們借錢呢?”
“正是因爲我們現在的手頭都是緊巴巴的,所以才更加需要互幫互助嘛!”
爽朗的笑聲此起彼伏。
“雖然眼前的日子很艱難,但只要互相援助、互相支持,總能捱過去的!”
“沒錯!我就不信了,那個楠木組威風得了一時,還威風得了一世不成?”
……
友人們的勉勵、幫助,使平五郎——這個情感充沛的老人——又一次的熱淚盈眶。
同一時間,阿町端來數杯熱茶——她於不知何時鬆開了古牧吾郎,解除了“樹袋熊”的狀態——將熱茶逐一地分發到衆人的手邊,青登和佐那子也有份。
老人們目目相看,面掛惑色。
“阿町小姐,我們沒點茶水啊?”
阿町嫣然一笑:
“這茶是我請你們的!敞開了喝吧!”
“哦哦!那我們可就卻之不恭咯!”
“哈哈哈,只不過是幾杯劣茶罷了,用不了幾個錢,不必跟我和外子客氣,喝吧喝吧。”
這個時候,古牧吾郎挪移身子,坐得離平五郎更近了些許。
“平五郎,保持樂觀總是沒錯的。”
“搞不好啊,還真會出現一個打抱不平、並且還身手非凡的俠客,將楠木組的癟三們殺個精光。”
說罷,他勾起嘴角,耐人尋味的笑意浮現其上。
……
……
時間流逝。
當鐘錶上的時針劃過數字“9”時,進出吾郎鋪的客流量開始驟減。
平五郎等老人們也開始三三兩兩地離去。
終於,店內僅剩青登、佐那子、以及古牧夫婦。
“阿町,你去把鋪門關了,再將‘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出去。”
“好。”
阿町依照古牧吾郎的要求,手腳麻利地如實照辦,然後回到其身邊。
青登和佐那子、古牧吾郎和阿町——二對男女,面面相對。
“那麼……總算是能毫無顧忌地談話了呢。橘君,雖然我早就知道你並非凡人,但我確實是沒有想到,僅3年多未見,你就已然青雲直上了。所以,堂堂的京畿鎮撫使,怎會現身在我這小小的和果子鋪裡?”
青登無奈一笑:
“實不相瞞,我與佐那子是來微服私訪的。”
他將自己準備深入地考察京都的民間狀況、社會秩序的計劃,言簡意賅地道出。
古牧吾郎聽罷,不禁莞爾:
“也就是說,你和千葉小姐想要微服私訪,結果探訪的第一站就是我的鋪子……看來咱們確實是很有緣分呢。”
古牧吾郎的口音和阿町一樣,都是滿口的近江腔。
只不過,前者並不如後者來得標準。
在某些字眼上,古牧吾郎的腔調更加偏向中國地方的口音。
【注·中國地方:日本的夾在九州島和近畿之間的區域。】
因此,青登推測:古牧吾郎並非近江人,而是出身自中國地方。
因爲跟阿町朝夕相處,所以在耳濡目染之下學會了近江腔。
日本的關西話就跟中國的東北話一樣,有着極強的“感染力”。
跟講中國東北話的人相處久了,你會不自覺地學會東北話——日本的關西話亦是同理。
跟講日本關西話的人相處久了,甭管你以前是講什麼方言的,都會被慢慢地同化成關西人。
阿町接過話頭:
“纔剛來到京都就雷厲風行地親下基層、體察民情……哼哼~~看樣子,你這個新上任的京畿鎮撫使值得期待哦!在你手上,京都說不定真能恢復安寧!”青登苦笑連連:
“阿町小姐,你這話可真是太擡舉我了。體察民情只不過是萬千工作的第一步罷了。距離‘使京都恢復安寧’還遠着呢。”
阿町搖了搖頭。
“不不不,相比起京都奉行所的那些酒囊飯袋,光是你能有這份‘想把工作做好’的心,就已很值得稱道了。”
這個時候,古牧吾郎的問話聲響起:
“橘君,你們是打算沿着固定的路線,視察各個重點地區,還是漫無目的地瞎晃?”
“說實話——是後者。”
青登也不隱瞞,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我和佐那子都是首次來到京都。於我們而言,京都的街巷實在過於陌生,即使是想視察京都的各個重點地區,也有心無力。”
青登的話音剛落,古牧吾郎便側過腦袋,望向阿町。
說來也巧,他的愛妻也在同一時間歪斜螓首,看着他。
兩夫妻四目相對。
儘管二人緘口不言,但青登感受得到——古牧夫婦正在用眼神傳遞着普天之下只有他們才能理解的信息。
須臾,阿町收回與其丈夫目目相看的視線,興致勃勃地歡聲道:
“既然這樣,就由我們來當你們的嚮導吧!”
阿町前腳剛說完話,後腳古牧吾郎就補充道:
“我與內子都在京都生活了許久。莫說是京都的街道巷弄了,就連守備森嚴的二條城,我都熟悉得堪比自家的後院!”
古牧夫婦的這項提議,着實是出乎了青登和佐那子的意料。
在不由發怔的同時,古牧吾郎的後半截話被二人當作戲言,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過去。
佐那子率先道:
“這……這樣不好吧?你們來當我們的嚮導的話?這家店鋪要怎麼辦?總不能關門吧?你們不是沒有聘僱手代嗎?”
阿町笑了笑,擺了擺手:
“關於這個,你們就不必擔心了!我們一直都是抱持着相當隨性的心態來經營這家和果子店的!”
古牧吾郎換上半開玩笑的口吻,適時地插話進來:
“店鋪的開張與否,全憑心情。因爲天氣糟糕或是外出旅行,所以一連十幾天關門收檔,都是很常有的事兒。”
雖然“如何經營自家的商鋪”是他人的私事兒,但在聽完古牧夫婦的這番陳述後,青登還是忍不住地吐槽道:
“……你們真的有在認真做生意嗎?”
古牧吾郎聳了聳肩,搖了搖頭:
“橘君,此言差矣!”
“開店做生意是爲了什麼?”
“爲了賺錢,對吧?”
“賺錢又是爲了什麼?”
“爲了讓自己和家人過上稱心如意的生活,對吧?”
“大富大貴、大紅大紫,非我與內子所欲也。”
“我與內子所求之事,不過只是和平、安逸。”
“所以呀,我們只不過是跳過了中間的環節,直接一步到位,過上期盼已久的悠哉生活而已。”
“爲了工作而工作、爲了做生意而做生意,只會徒增煩惱哦。”
平心而論,青登確實是非常需要能夠幫他們引路的嚮導,這樣可以節省不少的時間、精力。
既然古牧夫婦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那青登也不再猶豫了。
“既然如此……古牧先生,阿町小姐,便有勞你們了!”
“交給我們吧!”
阿町拍了拍她那豐滿的胸脯,喜笑顏開。
“我現在就去換衣服!”
古牧吾郎斜過眼珠,朝愛妻投去無奈的視線。
“阿町,總算是找到了一個正正當當的理由,以光明正大地逃離廚房裡的那些怎麼揉也揉不完的麪糰,就這麼讓你開心嗎?”
阿町的身子頓時僵在原地。
下一瞬間,她轉過身,左手收攏於胸前,右手輕掩朱脣,姿態嬌媚,咯咯笑道。
“哎呀,親愛的,瞧你這話說的,你不也是嗎?”
“……關於這點,我倒也無從辯駁。”
說罷,古牧吾郎任由嘴角上翹,躍躍欲試、快阿町半步地奔進店鋪的裡間。
……
……
阿町換上一身非常豔麗的大紅色衣裳。
古牧吾郎倒是沒有更換着裝,僅僅只是解下割煮着,露出裡頭的相當樸素的淺蔥色和服。
青登見狀,忽然憶起:在3年前的近藤勇的婚禮上,古牧吾郎所穿的衣裳,似乎也是淺蔥色的。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地開口問道:
“古牧先生,你是不是很喜歡淺蔥色啊?我前後兩次見你,你所穿的服裝都是淺蔥色的。”
“嗯?是啊,我確實是很喜歡淺蔥色。你不覺得淺蔥色是一種很清爽的顏色嗎?”
“我雖稱不上是特別喜歡,但也並不討厭。”
古牧吾郎側過腦袋,看了看青登身上的酒紅色羽織,接着又望了望其腰間的毗盧遮那,頓時像是回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浮現出若隱若現的追憶之色。
古牧夫妻走在前頭。
青登和佐那子跟在後面。
阿町:“離這兒最近的重要地點……果然得是那裡呢。”
這般嘟囔後,古牧夫婦領着二人拐上大路,向西而進。
不消片刻,一座金碧輝煌的氣派唐門,映入青、佐的眼簾。
【注·唐門:日本的建築物。借鑑中國唐朝的建築樣式,融入和風特色的大門,以頂部弓狀的「唐破風」爲標誌,多見於城堡、寺廟、神社正門處。】
阿町側過身子,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樣地向二人介紹道:
“歡迎來到……二條城!”
二條城——聞聽此詞,青登和佐那子不分先後地面露訝色。
緊接着,他們雙雙朝面前的唐門投去“原來這就是二條城啊”的眼神。
1600年關原合戰後,德川家康統一了日本,1601年開始修建二條城。
從此以後,二條城就一直是德川家的將軍在京都的行轅。
1624年,江戶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爲迎接後水尾天皇1626年的行幸,對二條城進行了大規模改建,奠定了如今二條城的形制。
二條城的外圍建有東西約500米、南北約400米的高大圍牆,並挖有壕溝。
城內有名爲“鸝鳴地板”的走廊,人行走其上便會發出黃鶯鳴叫般的響聲。當然,其聲響並不是在設計之初就預料到的,而是因爲年久失修,由地板下部的釘子跟木板摩擦造成。
自第三代德川家光以來,德川家的將軍就再也沒有上洛,作爲將軍行轅的二條城自然也就長期閒置着。
但是,這段持續了二百多年的吃灰歷史,即將宣告終結。
因爲再過不久,德川家茂將大舉上洛,親身與朝廷協商攘夷事宜。
具體職能僅爲“守備很森嚴的旅店”的二條城,在歷史上的存在感一直不高。
直至73年前,發生了那起震驚全國的大事件——緒方一刀齋單槍匹馬地攻破二條城——這才使大衆深深地記住了這座宏偉的城堡,同時也深深地記住了緒方一刀齋的威名。
這個時候,一旁的古牧吾郎冷不丁的出聲道:
“70年前。緒方一刀齋就是從這座正門攻進去的。看吶,那根柱子上還有當年緒方一刀齋留下的刀痕呢。”
青登循着古牧吾郎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還真就在唐門的某根門柱上發現了一道淺顯的刀痕。
“古牧先生,找你來當嚮導還真是找對了。”
青登調侃道。
“想不到你連緒方一刀齋曾在什麼地方留下過刀痕都知道。”
古牧吾郎微微一笑:
“實不相瞞,我乃緒方一刀齋的萬千崇拜者之一。緒方一刀齋的所有事蹟,我都耳熟能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