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三年(1863),4月15日,清晨——
京都——
只見遠方的天際線,一條金邊悄然泛起。
那條亮線像極了羞人答答的處子,瑟瑟縮縮地亮相迎人。
先是暈染了周圍的天空,然後又一點點地擴撒到整片天空、整個大地。
朝光熹微,晨霧瀰漫。
輕塵般的霧氣暈開了建築的輪廓。
按理來說,這個時間點下的古城京都,尚未到它迸發出其應有的活力的時候。
然而,此時此刻,鴨川以東的道路上卻擠滿了川流不息的人羣。
“快走快走!別磨磨蹭蹭的!再磨蹭下去,小心找不到好位置!”
“喂?怎麼回事,爲何這麼多人?你們這是怎麼了?要上哪兒去啊?又有什麼熱鬧可看了?”
“你還不知道嗎?橘大人班師回朝了!”
“什麼?!橘大人凱旋了?!”
“4月2號出的兵,前後不過才半個月未到的時間,這麼快就肅清賊寇,平定叛亂了?”
“對啊!新會聯軍大獲全勝!橘大人僅用一日的時間,就徹底擊潰了賊軍,並且親手斬下賊酋柴崎煉十郎的首級!”
“一日?!真的假的,據我所知,新會聯軍的總兵力還不到兩百,而賊寇的軍勢高達上萬之衆,兩百打一萬,前者只花了一日的時間,就打敗了後者?”
“嗐!少見多怪!你也不看看領兵出戰的人物是何方神聖,那可是戰無不勝的仁王啊!”
……
京都的士民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得知青登將於4月15日的上午歸京。
屆時,新會聯軍將先進入鴨川以東的洛外,然後再沿着四條通,風風光光地回到洛中。
【注·四條通:日本京都的一條重要街道,東西向貫通市中心,四條通的東端是八阪神社,西端是鬆尾大社】
軍隊凱旋——這對於京都的男女老少來說,實乃無比少見的光景。
京畿上一次發生戰亂,是在什麼時候?
即使是將這個問題拋給那些年長的男人,他們恐怕也只能回答出“26年前的大鹽平八郎起義”。
這種平生少見的稀罕光景,怎能不去湊一湊呢?
京都奉行所對於“橘青登所到之處,民衆竭誠歡迎”的這等場面,早就已是輕車熟路了。
於是乎,他們早早地派出大量人手去維護現場秩序。
京都奉行所的差役們一大清早就前往四條通,展開周密的佈置。
首先,徹底清洗街道。
京都雖是“三都”之一,單論繁榮度的話,只有江戶和大阪位居其上。
但是,絕對不能對封建時代的城町環境抱有期待。
實際上,京都內外到處都是髒兮兮的。
絕大部分的街道都是夯實的土路,晴天起塵,雨天多泥。
垃圾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
時下的日本人可沒有“不能隨手亂丟垃圾”、“在路邊設置垃圾桶”的習慣。
莫說是紙片、木料等大大小小的垃圾了,你能在街面上發現各種各樣的噁心玩意兒。
死老鼠、牲畜們的糞便……不一而足。
京畿鎮撫使大勝歸來,結果班師途經的路面卻是一片髒污狼藉……這成何體統?
在很多時候,某些“面子工程”是必須要做的,它涉關禮數。
接着,他們在四條通的兩側街邊列出整齊的人牆,手裡都拿着長棍,橫舉棍身,首尾相連,把聞風趕來湊熱鬧的士民們擋在棍外,將其活動範圍限制在街邊。
若從上空俯瞰下來,便能瞧見整片四條通呈現出涇渭分明的兩幅光景。
中央的街心空無一人,風兒成了刻下唯一漫步其上的過客。
路面上的垃圾被悉數清走。
除了車轍之外的坑坑窪窪的部分,也都被連夜填實了。
至於兩側的街邊,則堆滿了攢動的人頭。
士民們一個個伸長脖頸,像極了搖搖擺擺的花園鰻,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按捺不住地眼望東方,眼望四條通的盡頭。
這種勃勃生機、萬物竟發的境界,着實是熱鬧至極。
驀地,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
“快看!來了來了!橘大人來了!”
霎時間,全場俱寂。
現場的所有人——趕來湊熱鬧的士民也好,負責維持秩序的差吏也罷——無不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首先傳入衆人耳中的,是平緩的蹄音。
霎時間,一束束目光追向這陣蹄音。
他們先是看見圓潤的杆頂。
杆頂猶如逐漸駛來的帆船桅杆,逐漸“上升”。
很快,粗實的旗杆與一面鮮豔的旗幟,赫然映入衆人的眼簾。
紅底白字,旗面中央是一個斗大的“誠”字——正是新選組的“誠字旗”。
尾張雅次郎高舉“誠字旗”,表情肅穆,步伐四平八穩,有條不紊地大步前行。
飄揚的“誠字旗”之下,是一抹接一抹的淺蔥色。
新選組的將士們排列成二列縱隊,穿行在整潔的街面上,沐浴着街邊士民們的崇敬的注視。
放眼望去,一個個無不挺高胸膛,頰間是藏不住的驕傲之色,表情上寫滿了意氣風發,神態中充滿了英姿颯爽!
如此模樣,彷彿壇之浦合戰、天王山合戰和關原合戰,全都是他們打勝的!
【注·壇之浦合戰:鎌倉幕府的定鼎天下之戰。天王山合戰:豐臣太閣的定鼎天下之戰。關原合戰:江戶幕府的定鼎天下之戰】
以客軍身份前來助戰的會津將士們,亦是如此模樣,也都將胸膛挺得高高的,恨不得把下巴昂到天上去。
誠然,在戰役之初,佐川官兵衛的輕兵冒進導致會津騎兵們被賊軍的鐵炮手們打得灰頭土臉,有多大臉就現多大眼。
這場丟臉丟到家的敗仗,既讓會津將士們羞愧難當,也令他們感到無比憤懣!
在等待兩軍正式開戰的那段時間裡,會津的將士們可真是望眼欲穿。
他們殷殷期盼着……期盼開戰的那一刻!他們好一雪前恥!
於是乎,在第一階段的作戰中,那20名會津弓手和那20名會津鐵炮手,真可謂是馬力全開。
高強度的連續拉弓,使得弓手們的右臂在未來的好幾天裡連擡都擡不起來。
鐵炮手們也沒好到哪兒去,那繁瑣的裝彈動作磨破了他們的手指。
正是多虧了他們的亮眼表現,才能大大減少各條戰線的防禦壓力,進而阻遏住賊軍的攻勢。
至於那20名會津騎兵,就更不用說了。
在第二階段的戰鬥,即奇襲敵營的時候,他們緊緊地跟隨青登,英勇地跳下山崖,猛攻賊軍本陣,戰至最後一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戰役結束後,僅僅只有9人安全歸來,其餘人悉數戰死沙場。
總而言之,會津將士們在伊賀攻防戰中打出了他們應有的“會津魂”,憑着優越的戰場表現,成功挽回了他們的顏面。 凱旋隊伍秩序井然地向前行進。
因爲新會聯軍的人數並不算多,所以僅須臾,便來到了中間的部分。
只見在隊列的正中間,不再是氣宇軒昂的將士們,而是大量的蓬頭垢面、垂頭喪氣的哀兵。
這些人正是新會聯軍的將士們所抓獲的俘虜。
在這一戰中,新會聯軍的將士們總計俘獲了上千人。
俘虜們排列成整齊的四列長隊,脖頸被粗長的麻繩捆綁着,每條長繩綁30人,串成一條條長隊。
將士們像趕羊一樣,驅使這羣俘虜向前走。
明明他們的人數在新會聯軍的數倍之上,結果卻都跟丟了魂似的,全都把腦袋埋得低低的,任驅任趕。
在這羣俘虜的最前頭,有一位隊士高舉長槍,槍尖上插着一顆首級,格外惹眼。
能夠獲得這樣的“高規格待遇”,這是誰的腦袋,自然是不言而喻。
柴崎煉十郎作爲此次動亂的罪魁禍首,青登須將其首級交付給幕府。
如此,本次的平亂才能算是功成圓滿。
因此,爲了防止腐敗,其首級在被挑上槍尖之前,特地用鹽巴“醃製”了一番。
在這場盛大的“勝利行軍”裡,新選組的各級幹部展現出了種類繁多的各式模樣。
淡泊名利的山南敬助、齋藤一,全程安然若素,並不爲周遭的歡呼及熱烈視線所打動。
性格內向的木下舞,一如既往地縮着雙肩,躲避對視。
鍾愛熱鬧的總司、原田左之助,則是滿面興奮地四處張望,饒有興致地向身周的士民們揮手致意。
儘管隊列裡的將士們都很光彩奪目,但最能吸引京都士民們的視線的人……終究還是那個人。
現場的絕大部分視線,聚集在那位“黑牛騎士”的身上。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蘿蔔高昂牛首,閒庭信步般行走在隊列的最前端。
青登手握繮繩,挺直腰桿,眼望前方,目不斜視。
在青登看來,今日的凱旋乃是一場絕佳的“宣傳活動”。
在這種“絕對會有大量士民趕來湊熱鬧”的場合裡,若不趁着這個機會來進一步地塑造新選組的正面形象,加深京都士民們對新選組的好感,豈不可惜?
因此,爲了達成此目的,他特地在回京前夕要求將士們沐浴更衣,洗乾淨身體,換上最整潔的衣服。
至於其本人,就更是花足心思了。
爲了能以最好的面貌示人,他久違地拾掇自身,從頭至腳地好生打扮了一番。
換上最嶄新的衣服。
將頭髮打理得光可鑑人。
至於其坐騎,他也認認真真地給它維護形象,替它梳好毛髮,爲它披上紫色的罩衣。
就結果來看,青登所費的這些功夫,還是卓有成效的。
他那高大的身形、端正的五官,本就很討女性的喜歡。
而現在,精心打造的倜儻外表,再加上“得勝歸來的大將軍”的濾鏡加成,就更顯迷人了。
一言以蔽之——刻下的青登,簡直就是行走的魅魔!渾身散發着引人垂涎的雄性荷爾蒙!
兩側街邊的無數懷春少女……不,不僅僅是少女,就連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妻、熟婦,也都撲閃着充滿小星星的眼睛,朝青登投去仰慕的目光。
微風拂來,掀起青登的兩袖和衣襬,衣袂飄飄,好不瀟灑。
突然間,也不知是哪位女子的嗓門這麼大,忽地高聲大喊:
“仁王大人!”
就連青登也不禁被這大嗓門所吸引。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便見一位年紀在15歲上下的年輕女子,將雙手籠在脣邊,神情亢奮,反覆呼喊“仁王大人”。
眼見青登朝她看來了,她當場石化,整副身子因太過激動而直接僵住。
一時興起之下,青登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霎時,這名少女以及她身周的其餘女子,統統發出尖銳的爆鳴。
如此畫面,恰如那句古詩所描繪的景象:“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至於其他將士也因威武、俊逸的外表形象,而深得士民們的讚賞、憧憬。
這個時候,走在青登身後的總司,倏地彎起嘴角,以調侃的口吻對青登說道:
“橘君,也不知道你這回兒會得到多麼豐厚的封賞呢。”
青登莞爾:
“用不了幾日,你就能知道了。”
……
……
事實證明——確實是沒過幾日,世人就知曉青登又得了什麼樣的封賞。
或許是爲了提振軍心、民心吧,這一次的封賞來得格外快。
幕府賜下的賞金和寶物,姑且按下不表。
對於當前的青登來說,所謂的錢財就只不過是一串數字罷了。
相比起黃白之物,這兩項內容纔是此次封賞的大頭——
贈祿3000石!授從六品下兵部大丞!
前者很好理解,就是增加家祿。
至於後者——青登的職務依然不變,仍舊是京畿鎮撫使。
這個從六品下兵部大丞,並非幕府的官職,而是朝廷的官位。
奈良時代的日本在唐律的基礎上,結合其國情,建立了較爲完備的日本律令制。
日本律令制下的中央官制,便是“二官八省”。
在天皇之下,置有擔當朝廷祭祀的神祇官與統括國政的太政官(二官),太政官之下實際的行政置八省分擔,包括:中務省、宮內省、大藏省、治部省、式部省、刑部省、民部省及兵部省。
官廳中分四等官(長官、次官、判官、主典)與下級官吏。
兵部省,顧名思義,近似於現代的國防部,負責管理武官的人事、諸國的兵馬、城池等一切軍務的部門,負責錄用京和地方的將士,製成名簿。
長官是兵部卿(正四位下)。
次官是兵部大輔(正五位下)、兵部少輔(從五位下)。
判官是兵部大丞(正六位下)、兵部少丞(從六位上)。
主典是兵部大典(正七位上)、兵部少典(從七位上)。
判官的主要職責,就是監督、審查該部門的各類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