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玟的確有很久沒有來過廣城了。
雨從陰沉的穹隆之上飄零而下,點點敲打在石羊鎮的舊樓屋檐上,順着蔓上深黛色的綠蘚的灰色長瓦,凝織成道道雨線,打在林玟舉起的白傘之上,綻開,化作四散的晶瑩的素珠,匯入腳下的窄渠之中,流入陰暗的下水道中,消失於不見盡頭的黑暗中。
現代都市氛圍濃厚的廣城並沒有完全擺脫其厚重的歷史——石羊鎮,這座廣城最初的核心區、廣城崛起的見證者、象徵廣城過往的最後一批迴憶之一,如今的價值也終於淪落至“旅遊觀光”了。
隨嚴冬的寒雨而來的,是空氣裡令人感到沉悶的溼氣——尤其是對於常年生活於北方的林玟來說,衣服上沾染的溼寒氣息和耳畔雜亂無章的雨聲讓她感到格外不適。但她並不能放鬆警惕——畢竟,當她從葉藏鋒手中取得陳正昊照片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隨意地出現在自己的那些並不懷有惡意的對手面前。
她當然清楚,只要她能夠料想到這張照片的存在,那四位中必然也有人能夠猜測到。若是照片留在葉藏鋒那裡,那麼在這場遊戲之中,陳正昊就有一個無所對策的致命缺陷——雖然將照片帶在身上也不是什麼完美的選擇,但在如此情形之下,林玟並沒有更好的選擇。
穿梭於嘈雜的人流之中,林玟暗暗觀察着周圍的一切人與物——最終,她駐足於舊巷之中的一家小茶館之中。
時值早晨7點,茶館之中還在售賣着早點——雖然由於天氣原因,店內顯得有些冷清。林玟收起了白傘,抖了抖,甩了甩雨水,走入了茶館,坐在了早已在此多時的陳正昊的對面。
“這麼早就聯繫你過來,有點不好意思。”陳正昊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林玟看着陳正昊厚重的黑眼圈,心裡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沒事的,師父。”林玟輕聲說道,“那今天,咱們的計劃……”
“可以了。”陳正昊的聲音依舊有氣無力,但也無法隱藏他的欣喜。“這一局我解開了——折騰了我一宿。看來,葉叔也不想讓我們贏得那麼輕鬆。”
“噗嗤,恕我直言,師父,”林玟輕輕一笑,“別忘了,咱們可是獵物,主動權可在你的那些朋友手裡。”
“所謂的‘獵物’和‘獵人’,至少在這場遊戲裡,並沒有那麼好定義。”精神狀態並不好的陳正昊有些勉強地一笑。“現在,我們正式擁有了反擊的資本——雖然,只針對一個人。”
“還記得計劃的細節吧?事不宜遲,準備行動吧。”
陳正昊略顯心急的催促也不是沒有道理——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這場遊戲的另一方也並沒有任何偷閒的打算。
林玟點了點頭,舉起茶杯,輕輕呡了口熱茶,胡亂吃了一碟尚且熱乎的米粉,起身拿起了雨傘,便欲離開。
“等一等。”陳正昊叫住了正欲離開茶館的林玟。
“注意你自己的安全。”看着陳正昊略帶深意的笑容,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張至關重要的照片,林玟向自己的師父堅定地點了點頭,便走出了茶館的門,消失在了煙雨迷離的舊巷盡頭。
陳正昊依舊不緊不慢地品着香茶——精神已經十分疲倦的他仍然不敢有任何大意,但此刻,除卻這場遊戲本身,另一個隱藏的細節讓他也有些眉頭微蹙:葉藏鋒給他提供的奇門局。
在這個世界裡,作爲Z國古老但神奇的一種預測天地與命運的算法,在現代社會中,極少有人會對奇門遁甲產生濃厚的興趣,哪怕是那些自詡“陰陽先生”、以算命一道爲生的人們也並無幾人對於這門技術有精深的研究(畢竟只是混碗飯吃而已,吃飯的傢伙得會,但也沒必要精於此道。)作爲少有的熱衷於研究奇門遁甲的年輕人,陳正昊對於此術其實也並不精通。但在昨夜通宵的解局中,陳正昊意外地發現,設計這些奇門局的人,至少在奇門遁甲一道上,絕非等閒之輩。
葉藏鋒曾經說過,這些奇門局是他拜託他的一位朋友幫忙設計的。
這個所謂的“朋友”,雖然不是陳正昊此刻關注的中心,但其奇門遁甲一術的水平之高,讓陳正昊不由得對其身份產生遐想。
等到這場要命的遊戲結束後,再好好找葉先生問問看此人的真實身份吧——說不準,還能交個朋友呢。這便是此刻的陳正昊對於這件事能夠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但陷入沉思中的陳正昊並沒有想到,接下來事情的嚴重程度,遠遠超越了他的預期。今日與林玟在這小小茶館中的一別,陰差陽錯之下,險些成爲二人的永別。
【二】
在廣城這座城市裡,獵人與獵物俱是徹夜未眠。
同樣頂着厚重的黑眼圈的顧柳言有些半夢半醒地遊蕩在早晨的南市市場之中——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八點,但作爲廣城歷史最悠久、最受本地市民認可的雜貨市場之一,南市市場依舊是熱鬧非凡。雖然顧柳言並不像董司慧那樣孤高離羣,但在精神如此疲倦的情形之下,讓她來好好享受這喧鬧的人間煙火氣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此刻支撐着她繼續前進的動力便是找到陳正昊——只有找到他完成任務,才能結束這場折磨人的遊戲,才能讓陳正昊回到他們之中。
一個個陌生的聲音向遊蕩之中的顧柳言飄來,又悄然離去。顧柳言支撐着自己的精神,努力地在這一片喧囂之中尋找任何可能存在價值的信息——這就是大海撈針,但這也是她的任務。她能做到的,只有盡力而爲。
“靚女,港城新來的貨,保真又便宜,看看不?”
“你這秤有問題啊,這點菜怎麼可能這麼重?”
“聽說沒,昨天玉江裡有個娃娃腦子不開竅,跳江了。還好消防隊來得及時哦……”
“現在的年輕人喲,一個個的,浮躁!——誒,你這番茄哪個店買的,蠻不錯的嘛……”
“小師叔,終於找到你了,幸會。”
“新店開業大酬賓,滿50減20,滿100減50……”
等等……
顧柳言停下了腳步。半夢半醒之間,她聽見了一個不太對勁的稱呼。
小……師叔?
顧柳言回頭一看,人潮涌動之中,一位穿着灰色衛衣的少女正站在人潮的盡頭,與她四目相對,嫣然一笑——隨即轉身,離開了熱鬧非凡的南市市場。
不對勁!幾乎是出於下意識的反應,顧柳言先前有些萎靡的精神瞬間振奮起來,她急忙撥開身邊潮涌般的人羣,朝着灰衣少女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正面的追逐戰就在這未曾料想過的一瞬間拉開了帷幕——廣城南部的街道上,形跡可疑的灰衣少女和心急火燎的顧柳言相隔着一段距離,飛速地穿梭於往來的人羣之中。兩人的腳步急促不堪,踩在路邊尚未褪卻的水窪上,濺起激烈的水花,不時引起路人的驚呼和一兩句咒罵。顧柳言並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在追逐這個莫名其妙的灰衣少女——就因爲那一句奇怪的話語。或許是自己精神恍惚而產生的幻聽吧——但此刻的顧柳言如同一隻出牢的餓虎,不願放棄這個看似有些荒謬的線索。她不想再這麼疲憊不堪下去了,任何信息,只要能夠爲她找到陳正昊提供幫助,她都絕不會放過。
“小言。”聯絡用的耳麥中傳來了負責觀察情況的董司慧的聲音。
“董姐姐,怎麼了?”雖然聽起來很是疲倦,但顧柳言明顯聽出了董司慧的些許興奮。
“你是在追前面那個穿灰衣的女孩兒嗎?——跟緊她!別讓她跑了!”
“收到!”得到了董司慧的確認之後,顧柳言加快了腳步,穿過逆流的人羣,緊緊追着灰衣少女進入了地鐵站。
作爲Z國數一數二的國際化大都市,不同於相對而言還算寬敞的街道,廣城地鐵站這一方不大的空間內擠滿了奔赴生活洪流的人。人頭攢動、接踵摩肩,小小的地鐵站每天都會接納來自各國各地的都市之客,送他們前往各自的安身立命之所。在這麼密集的人羣之中,想盯緊一個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了,更不用說追上她了。饒是顧柳言身體素質過人,最終也沒能突破這般稠密的人潮。很快,在逆流的人羣的阻礙之下,顧柳言只能眼睜睜看着目標人物側身一擠,在地鐵關門前的一剎進入了地鐵,隨着地鐵的轟鳴飛速離去。
“董姐姐,人……人跟丟了。”氣喘吁吁的顧柳言略帶歉疚地向董司慧報告道。
“沒關係。”董司慧的聲音倒是十分平靜,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情況的發生。“給你們帶的實時記錄眼鏡,看來總算髮揮了點效果。”
“她所處的那列地鐵線路很特殊,根據我的計算,她所有的行進路線只有三條。路線預測圖已經發給你們了。小言,徐先生,收到請回復。”
“收到。那我就沿該線路跟進,堵她第二條預計路線。”顧柳言回覆道。
“收到。我現在就在第三條路線附近,我就負責這條路線了。”徐玉成說完,便開始了自己的行動。
“那我就跟進第一條路線,阻止她重新折返向南行進。”董司慧合上了電腦,草草整理了一下衣裝,走出了老巷的出租屋。
“對了,董姐姐——”臨行前,董司慧的耳麥裡傳來了顧柳言的聲音,“那個灰衣服的姑娘,究竟是……?”
“你這麼聰明,早就應該猜到她是誰了吧?”董司慧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可捉摸的笑意。
“.……只是,確認一下而已。”說罷,顧柳言便暫時切斷了通訊,隨着出站的人流重新走上街頭,踏上了追擊的道路。
林玟小姐,果然,和小陳哥一樣,不好對付啊。
【三】
玉江,廣城塔。
此刻的徐玉成正在廣城塔下漫無目的地徘徊着——作爲廣城的標誌建築物之一,高高聳立於玉江之畔、廣城核心區域的廣城塔腳下,慕名前來的遊客絡繹不絕。絢麗的霓虹之下,是往來不息的行人的黑影,以及徐玉成默然佇立、略顯孤單的身形。
在徐玉成看來,這場範圍覆蓋了整座廣城的“對決”,與其說是一局“遊戲”,不如說一場大戲——此刻在這座城市對弈的雙方,其實都是爲了同一個目的。若非外部那第三方力量的干涉,他們之間本不需要這場對雙方而言都費心費力的考驗。但這個“第三方”,無論是陳正昊還是他們,都無法拒絕。
換一句話來說,這場大戲的觀衆,便是這個無從拒絕的“第三方”。
而今後,無論面對怎樣的考驗,“伍”的每一個人,包括那神秘的五佬,在做出每一步決定的時候,都無法逃過“第三方”的監視——尤其是他們四個出身自Z國名門世家的後輩。“第三方”本就對他們的家族心存忌憚,想讓他們在可能關乎國家命運的問題上放開手腳行動,那必然是天方夜譚。
甚至,以最糟糕的情況來看,他們四人恐怕也在劫難逃。
想到這裡,於廣城塔下徘徊着的徐玉成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不同於周之恆,徐玉成對於這些人間無妄的紛爭毫無興致,甚至有些厭惡。但徐家的身份早已註定了他無法逃避這一切。面對那個未來可能成爲對手的“第三方”,徐玉成很清楚,一旦其發難,便是他們這些所謂的“世家子弟”的覆滅之日。沒有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傑出如周之恆之流的英才,能夠與之抗衡。
而唯一的變量,唯一一個能夠在預想中最糟糕的情況中逆轉局勢的變量,便是看起來毫無背景可言、心思機敏不下於周之恆的陳正昊——對於這一點,至少他和周之恆都很清楚。
所以,陳正昊必須回到“伍”,哪怕就爲了這一個理由。
徘徊與思考之間,徐玉成不知不覺來到了廣城塔地鐵口附近——這裡便是董司慧計算的第三條路線的終點站。地鐵口涌出的人潮中,暗中觀察的徐玉成很快找到了目標的身影。
“已找到目標,準備追蹤。”徐玉成向董顧二人回報完,便快步上前,準備拿下暴露的林玟。
“幸會,徐玉成先生。”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身着灰衣的林玟止住了前行的腳步,帶着微妙的笑意對身後的徐玉成打着招呼。
徐玉成被這冷不丁的問候一驚——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已足夠致命——電光火石之間,林玟飛速轉身,甩來一掌。面對如此的攻勢,躲閃不及的徐玉成下意識地用雙臂擋下這一掌——自然是擋下了。待到徐玉成緩過神來,準備繼續與林玟相鬥時,卻發現眼前的林玟正雙手插在口袋裡,面帶着勝利的笑容看着他。
終於在這一刻,徐玉成想起了遊戲的規則——但爲時已晚。他的手臂上,已經粘上了淘汰他的照片。
“得罪啦,徐師叔。”林玟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向徐玉成微鞠一躬,以表剛纔唐突的歉意。
“.……名不虛傳啊,林玟小姐,久仰。”徐玉成的語氣裡還是帶有些大意失荊州的無奈。
“都是師父的安排嘛——嘿嘿,爲了師父的計劃,適才只得小小冒犯一下,還請不要怪罪呀!”林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順手將鍋全都甩給了並未出面的陳正昊。
“.……原來如此。”聽到這裡,稍加思索的徐玉成很快便恍然大悟,“真是出乎意料,沒想到陳先生第一個想要拿下的對象竟然是我,真是不勝榮幸啊。”
“師父本是想着,在處理最棘手的周師伯之前,必須先得把您,周師伯最得力的副手給拿下。”林玟坦然地向已經被淘汰的徐玉成說明了陳正昊最初的打算。
“射人先射馬,這便是第一步——想必下一步,便是擒賊先擒王了。”徐玉成很快看破了陳正昊與林玟在這一局遊戲中的規劃。
面對徐玉成的推測,林玟嫣然一笑,不置可否。
“不過都無所謂了——既然已經被淘汰,那我就可以在這座廣城中好好休息一番了。”徐玉成嘆了口氣,伸展了一番筋骨,語氣變得無比輕鬆。“那麼,再會吧,林玟小姐。你的能力,的確非同尋常。”
說罷,徐玉成轉身,向林玟擺擺手,向遊覽廣城塔的人流走去。
“等等,徐師叔,”林玟忽然叫住了正欲離開的徐玉成。
“怎麼了?”徐玉成並沒有回頭。
“您……這次,真的沒有……?”
“沒有,怎麼可能!我這次可是全力以赴啊!”徐玉成輕笑一聲,“我怎麼可能注意到,廣城塔附近早已蹲好了開益公司派來幫忙盯梢的暗探呢?”
說罷,在林玟複雜的眼神的注視下,徐玉成走入了人潮人海之中,很快便泯然於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