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枝繁葉茂,層層疊疊,那團黑影極其敏捷,剎那間就不見了蹤影。儲棟樑眨巴了幾下眼睛,四處瞧了瞧,沒有任何動靜,一時間以爲自己看花眼了。
漕河邊倒塌的老廟本是當地城隍廟,在一個暴風雨夜中轟然坍塌,至今已有數十年。廟裡整塊大石料雕的城隍菩薩依舊端坐在底座石臺上,只是他的頭頂已沒有遮擋,身上的綵衣漸漸破爛,描金的面目也慢慢沒了顏色。
穿過巷子,沿着漕河邊向北二百步就到了城隍廟。曾有段時間,他一出巷子就開始數着步子,每次到城隍廟不多不少總是二百步。有一次喝了酒他一會大步跨,一會小步移,到了城隍廟仍舊是二百步,嚇得當時酒就醒了,從此後再也沒有敢數過。
不知從哪時起,這裡成了沙金縣城小孩子禁地,沒有小孩敢到附近玩耍。其實大人也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更沒有拿這座倒了的廟恐嚇過自家孩子。但就如傳染病一樣,一說到這座廟,縣城裡的小孩子就露出恐懼之色。說來也怪,等小孩子一天天長大,那份恐懼感就全然消失了。儲棟樑也是如此,等長到十五、六歲時再從城隍廟邊走過就自然不過的事。他曾問過爺爺,爲什麼沙金縣有錢人不出錢修一修,爺爺只是嘆了口氣,並沒有言語。
西邊的太陽已變成金色,滿天的晚霞從天際間一直拉伸到沙金縣城上空。前幾天的雷雨過後,雖然還熱,但太陽下山之後,暑氣會很快消散,路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城隍廟的菩薩只剩下石雕的身體,端坐在亂石堆裡靜靜地注視着前方。儲棟樑看了一眼菩薩,突覺得心“咚”的一跳,城隍菩薩的眼睛之下竟然掛了一串淚珠。再細看的時候淚珠不見了,菩薩仍舊平靜地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儲棟樑楞了片刻又搖了搖頭,可能是今天紅旦娃的事擾了心神。
繞過城隍廟,前面就是漕河碼頭旁的南水關,一條兩丈寬的引河從漕河裡伸出,鴨溜子、草篷船等不大的船就直接進入引河,頂端有石階可以上岸,鄉野村民賣個米趕口豬也就方便多了。而運煤運鹽運鐵運木料等大宗貨物還是要靠漕河碼頭,距漕河岸邊一丈多砌出二尺寬五丈長的石牆。沿着石牆兩頭往下,一丈寬的青石板臺階直通河面。貨船到了,數丈長的跳板從船頭拉出,直接搭在臺階底部石臺之上。碼頭苦力要麼拿着扁擔挑,要麼肩膀一擡扛起就走,一船貨一頓飯的功夫必定全部上岸。
“棟樑,那邊怎樣了?”見儲棟樑過來,胡亮洪站在碼頭邊高聲問道。
“沒得消息,娃還沒找到,我來看看出城的弟兄們回來沒有。”儲棟樑知道胡亮洪嘴裡的“那邊”指的是紅旦家。
“還沒,在城裡尋的都回來了。”胡亮洪語速極快,如同爆豆一般“咔”的一下就說完,儲棟樑瞭解他的脾氣,語速加快說明他急了。
“大哥,他們怎麼說的?”儲棟樑遞了一根菸過去。
“不只紅旦一家丟娃,至少有七、八家。”胡亮洪點着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七、八家!一個都沒找着?”
胡亮洪搖了搖頭:“一下丟了這麼多,一個都沒找着,而且毫無頭緒,真是活見鬼了。”
“大哥,這事有點怪啊,不像是人販子搞的事。他們再財迷心竅,也不敢在同一個地方連續作案,更何況拐了那麼多小孩也沒處藏啊。”
胡亮洪踩滅了菸頭,從袋中掏出兩塊銀元塞到儲棟樑手裡:“棟樑,這事你就不要多問了,日後跟着二公子身後好好做事。本來明天想請你吃頓飯送送的,剛老六子來通知,明天東門韓府有兩條大船卸貨,我就不送了,等你回來再接風。”
儲棟樑接過兩塊銀元默默放進口袋,覺得鼻子一酸。這幾年潦倒在碼頭扛活,雖然發的工錢與那些工友都是一樣,但胡亮洪一直鼓勵着他。也曾介紹他到鄰縣做些體面活,只是他不肯去而已。
天色漸暗,出城的三十多人陸續回到碼頭,跑出去最遠的有二十多裡地,沿路過村子一路打探,但都沒有發現異常。
見沒有消息,儲棟樑又回到了陋巷。
“哥,找到娃沒有?”紅旦見到儲棟樑一把就抓住了他。
“沒……出城的兄弟們找了很遠,沒找着……”紅旦直勾勾的眼神令他不敢正視。
“丟了,娃真的丟了,這麼多人都找不着,真的丟了。”紅旦轉着圈,盯着門外。
“姐,你也別急,剛我在路上看到警察挨家挨戶的查,或許能夠找到呢。”
紅旦悽然一笑:“哥,這幾年多虧你照顧,否則靠那賣豆芽的錢,養不活這個家的。我勾上你,心裡有虧的,耽擱你了。”
儲棟樑沒料到紅旦會說出這樣的話:“姐,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嘿嘿,再說了你沒有虧待我,家裡的縫縫補補不都是你幫着的嗎。”說着掏出二塊銀元塞到了她手裡。
紅旦一驚忙縮回了手,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哥,這錢我用不着了。聽姐的話,離開沙金,越遠越好,要出大事了。這裡……這裡你以後也不用來了。”
見紅旦不肯收錢,儲棟樑嘆了一口氣:“姐,你也不要多想了,吃點東西好好歇着,明天我會去警局問問。”
儲棟樑不知道,此時的警局已亂成一鍋粥,一日之中有十三戶來報案,丟了十七個小孩。數十個警員忙了一天,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賈同山氣的連摔了兩個杯子。如果沒這事發生,這會他應在曹府陪着曹瑞海看戲。更麻煩的是苦主之中有兩人是縣裡鄉紳,揚言明日到曹府討說法。曹瑞海五十大壽一旦被攪,會嚴重影響他年底前晉升。
“大張,大張。”賈同山對着門口叫道。
“來了,來了。”大張急急忙忙跑了過來,“頭,有何吩咐?”
“今晚都不準回家,分成六隊巡邏,如再有小孩失蹤都回家種地去吧。”賈同山惡狠狠的下着命令,想了想又嘆了一口氣,“告訴大家,就說我拜託了,過了明天每人領二塊光洋。”
大張一喜,忙去安排。二塊光洋的辛苦費可不是小數目了,他忙前忙後一個月也就拿個十二、三塊。
賈同山有點焦慮,縣城發生失蹤大案,要不要直接向曹瑞海彙報。臨晚時他到局長辦公室彙報案情,局座聽了後半天不做聲,臨了來了一句“明日曹府壽宴,今日省裡高官已到曹府。”就再也不說話了。賈同山清楚,局長再過兩月就要退休,不願意再攬棘手的案子。
想來想去,沒有一個好的法子處理。他站起身,拿過掛在牆上的短槍挎在身上,決定帶一隊人到曹府附近巡邏,力保這兩天無事。
曹府和“將軍弄”隔了一條街,四周綠樹成蔭,更爲難得的是幾株數百年的古木散落在各處,沙金縣有頭臉的人大多居住於此。
賈同山親自帶着的巡邏隊共有七人,除了大張,其他五個也都是警局中得力的警員。其中外號叫“小愣子”的年輕警員槍法出衆,百米之外吊個小銅錢幾乎能槍槍命中。
巡邏隊走了在曹府四周走了兩個來回,賈同山掏出煙一人甩了一根。
“好安靜啊。”大張吸着煙望着空中閃爍的星星嘟噥着。
“砰,砰,砰。”遠處突然響起了槍聲。
“大張,老李,你們守着曹府大門,其他兄弟跟我走。”賈同山當機立斷,立刻帶人朝着槍聲奔去。
“砰,砰,砰……”又是一陣密集槍聲,回屋怕熱睡在街邊的男人大多懵懵懂懂坐了起來。
“哪裡打槍?哪裡打槍?”
“咦,那不是賈警長嗎?”
“子彈不長眼,快回屋。”
一陣雜亂後,屋外的人急急忙忙躲進了屋裡。
槍聲響起,儲棟樑陡然驚醒,“砰,砰。”又是數聲,這下他聽明白了,槍聲就在“將軍弄”。
他伸了伸腰,忽然發現不對勁,一下坐了起來,滿臉充滿着疑惑。窗外黑洞洞的,屋內卻亮堂堂的。煤油燈並沒有點起,家裡怎麼這麼亮?愣了一下後,儲棟樑終於看清,今晚回來無事,打開銅盒把玩了一會鐵牌,而後隨手仍在箱子上。刻有“無常令”三個字的鐵片此刻正散發出冷冷的光芒。這層白光並不刺眼,並不張揚,乍一看上去就如最亮的一團月色,帶着陣陣寒意,照亮了整個屋子。
“撲通”一聲,有東西從高處摔落,儲棟樑慌忙把鐵片塞進銅盒蓋好。
“鬼啊……”院外一聲女人尖利地驚呼,嚇得他一哆嗦。
“啊……”一聲男人地慘叫。
“老張……救命啊……救命啊……”女人恐懼而無助的聲音。
沒有一家燈亮起,沒有一個人出去。
儲棟樑聽出來了,那是縣府財政局科長老張太太的聲音。
“媽的!”他狠狠罵了一句,這個女人平時刻薄的很,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救命啊……”女人歇斯底里的叫着。
儲棟樑操起門後一根毛竹槓子,輕輕打開門,彎腰走到陽臺之上。剛想擡頭往下看時,驀得發現距離自己僅僅一丈多遠一隻怪獸盯着自己。
“呀啊……”儲棟樑渾身毛髮猛然紮起,狂叫一聲掄起竹槓打了過去。
怪獸身體毛髮赤紅,四肢毛髮紫黑色,如同一隻體型碩大的猴子,又像一隻站立的狼。見儲棟樑揮舞竹槓打來,輕輕一跳上了陽臺欄杆,猛得一躥已到了屋面,回身“嗚嗯”叫了兩聲轉瞬間消失在黑夜裡。
“儲家兄弟,求求你了,快救救我家老張。”女人突然發現陽臺上的儲棟樑喜出望外,連聲求救。
儲棟樑拿着槓子“咚咚咚”跑下樓到了老張身邊,女人兩隻手緊緊按着老張腹部,鮮血依舊從手指縫裡滲了出來,散發出陣陣臭味。
“馬醫生,馬醫生,外面沒事了,你快下來,老張不行了。”
西側木樓終於亮了燈,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就來了,就來了。”
幾道手電光從院門外照了進來,賈同山拎着槍跨進了大院。
“長官,長官,求求你,救救我家老張。”女人又哭喊起來。
馬醫生提着藥箱跑了過來,見滿地是血不禁搖了搖頭。他蹲下身子摸了摸老張脖子,又掏出手電照着,翻了翻眼皮。
“嫂子,老張走了,節哀啊。”
“走了?怎麼就走了?”女人呆呆地看着馬醫生,跌倒在地嚎啕大哭。
賈同山走上前蹲下身子掀開老張短褂,不禁皺起了眉頭,老張右腹部露出了一個拳頭大的血洞,半截大腸耷拉在外,血水和着糞便汩汩地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