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矇矇亮,沙金縣城已甦醒過來。熱氣騰騰的包子鋪,散發出誘人香味的燒餅店,挑在肩上走街串巷的餛飩攤都做好了迎客準備。勤快的女人已洗好昨夜家人換下的衣服,在井臺旁,碼頭下過水清洗。
包三爺拉着家家戶戶離不開的大糞車,鑽進巷子碾壓着石板吱吱呀呀地走着。他祖上本是富戶,後倒在了兵禍上,到了他這代僅剩下臉面了。迫於生計,拉起了收糞大車。好在左鄰右里的街坊都熟悉,這個營生也幹了十多年,勉強維持着一家大小六口的吃喝。
大車特有的吱呀聲一到,家戶人家門就打開,從屋內拎出馬桶。包三爺此時便眼疾手快一下接過,左手一拉馬桶蓋子提留着,右手一晃馬桶就到了大車頂。而後他踩在一塊特製的木凳上打開糞車頂部方方的木板蓋,“譁”的一下馬桶內黃白之物倒的乾乾淨淨,馬桶順手掛在大車兩邊的鉤子上。等一路收好,就拉着大車帶着幾十個馬桶到三裡外漕河下游,那裡有專門收大糞的船等着。一車大糞可以賣三到五毛,每月就有十多塊錢收入了。大糞賣了後,就在河邊碼頭刷好馬桶帶回,一家一家送過去。
“世風日下。”每次刷馬桶時,包三爺都要罵上兩句,早年間是收糞不刷馬桶,主家要他刷,是要收個一分、二分錢。現在幹這行的多了,他也不得不免費着刷。
一串縴夫拉着兩條大船駛過,引起了包三爺的興趣,兩條船吃水很深,比尋常漕河裡走的船要大上一截。引起包三爺興趣的是船頭站着一位年輕靚麗的女子,穿着一身旗袍凹凸有致,正默默看着前方。
“孃的。”包三爺嚥了口吐沫,女子根本沒有看他一眼。
……
……
一大早,東門韓府管家老六子就到了碼頭,後面跟着馬家燒餅鋪的掌櫃提着個大竹籃,裡面碼着一摞摞燒餅油條。
“呦,六叔早,您這是?”胡亮洪看着馬掌櫃問道。老六子年已六十,在韓府幹了一輩子,胡亮洪尊他爲六叔。
“今天活重,我家老爺特地紛紛備些乾糧,待會船到了還請兄弟們加把力,儘快運到韓府倉庫。”
“行,不就兩條船嗎,韓府的活我們啥時候耽擱過。”胡亮洪笑着說道,從袋中摸出煙一人發了一根。
“今天這貨不一般,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否則工錢也不會加倍。”
漕河水已退去,幾條運煤的船靠在岸邊還沒卸貨。碼頭卸貨向來是先來後到,韓府的船還在途中,今日本來輪不到首位。昨日老六子一開口就是每條船五十塊光洋的力資,着實嚇了胡亮洪一跳,這個價何止翻倍,是平日裡數倍。
馬掌櫃放下籃子轉身走了,胡亮洪陪着老六子有一句每一句的搭着話。
“看,來了,來了。”老六子指着遠處二艘木船興奮地叫道。
胡亮洪擡頭瞟了一眼不由得一愣,二艘貨船不是沙金當地的,他第一次看到。船吃水很深,兩側船幫各有二人操着長長竹篙,一根纖繩上拴着十多個赤膊的漢子。
“六叔,不是說缸嗎?吃水怎麼這麼深?”
老六子嘿嘿一笑:“是缸,待會你就明白了。”
“行。”胡亮洪不在乎裡面什麼,就是兩船生鐵,駁上岸後用板車一推,大半日也能全部運到韓府倉庫。
二艘船很快到了碼頭,幾人上去拖過粗大的纜繩死死扣在岸邊石樁上。
“錨定天晴晴,河神靠岸行。”胡亮洪仰頭對天大叫一聲,船工拖過長長的跳板架在了碼頭石階上。大船駁貨,最怕突然颳風下雨,遇到貴重的貨物,甚至會燒三支香禱告一番。踩着跳板,胡亮洪兩步就跳到船上。
貨船上的船工朝他一拱手,彎腰掀開了蓋住船倉的油氈布。船倉裡整整齊齊碼放着一口口缸,約三尺高的缸身,一尺寬的缸口,全都用厚實的黑麻布裹的嚴嚴實實。老六子蹲下身,用力拍了拍眼前的一口缸。
“嗡……”一聲金屬質地撞擊聲立時傳到了胡亮洪耳朵裡。
“鐵的?”
“銅的!再關照一下兄弟們,千萬不能弄破麻布。韓老爺說了,二百口缸完好無損的運到倉庫,晚上包了覃家居隨便吃。”
“六叔,碼頭上兄弟只受東家錢,不吃東家飯,這個規矩您老知道的。”
“行。”老六子站了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布袋,“裡面有十塊大洋,做好了就是你的了,不過醜話說到前頭,如有一口缸麻布破了,工錢要扣十塊。”
胡亮洪蹲下身扯了扯裹着銅缸的黑麻布回身笑道:“六叔,你這十塊光洋我賺定了。”當他起身偶然瞥了一眼船員艙室時不由得呆了一呆,一名極漂亮身着旗袍的年輕女子朝他笑了笑。
……
……
日出三竿,儲棟樑還未爬起,感覺渾身乏力昏昏沉沉,心中有莫名的惶恐。院子裡早已雜亂不堪,樂師的嗩吶二胡伴隨着哀哀哭聲一股腦兒灌進他的耳朵。
“日孃的。”儲棟樑咒罵了一聲翻身下了牀,站在陽臺上呆看着。小半個院子擺滿了花圈、紙人、紙馬,兩隻銅盤裡“銀元寶”呼呼的燒着,穿着白衣白帽的陌生人來來往往。令他驚訝的是張太太正神氣活現的指揮着眼前的一切。俗話說的好,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擡。張科長暴死,排場卻這麼大,不費錢麼?
“樑哥。”一名穿着孝服的年輕女子仰着頭叫着。
“哎,哎,你……你是張菲?”儲棟樑有點疑惑,這女人雖眼掛淚痕,卻是楚楚動人。
“是我啊,昨晚多虧了你……”
“你等下啊,我剛準備給你爸磕頭去。”儲棟樑連忙進屋穿上短褂,順手拿了一塊銀元揣兜裡。張菲比他小兩歲,前幾年嫁出去後再也沒有看到,想不到現在風韻十足變成一個大美人了。少婦,少婦之美,儲棟樑很爲自己的想法得意。
“樑哥,這是我先生。姜海,這是樑哥,昨晚就是他救了母親。”張菲拉過站在她身後的年輕男子說道。
“樑哥,謝謝。”姜海伸出了右手。
“不謝,都是一個大院的,任誰都不會躲着的,我先去磕頭燒根香。”儲棟樑走到賬房前寫上自己名字,掏出一塊銀元放在桌上。
“儲棟樑禮金大洋一塊。”賬房扯着嗓子喊了一聲。
磕完頭張菲陪着儲棟樑走到大院:“樑哥,這兩天都安排在北園酒店,人多,到時候也不一個個喊了。”
“北園飯店?那裡老貴了。”儲棟樑脫口而出,記憶中他還是跟爺爺去過一次。
“老闆兒子和姜海是朋友。”
“好,要是空肯定會去,你爸爸的事也是意外,節哀。我……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了啊。”說完,儲棟樑快步向院外走去。
“樑哥,空了去陸縣玩,姜海在那干城防司令……”望着儲棟樑的背影,張菲有點難過,她明顯感到儲棟樑聽到北園飯店後神情一下暗淡了許多。
出了大院門走在“將軍弄”石板路上,儲棟樑有點懊惱。再怎麼說張菲也是他少時就熟悉的,不該說走就走。
“先生,先生,請問你看到過這個孩子沒有?”迎面一個年輕女子拿着照片伸到了他的面前。
儲棟樑停下認真地看了一眼:“沒見過。”
女子失望的嘆了口氣,往“將軍府”走去。
出了巷子,儲棟樑有點猶豫,是該到警局打探一下還是先到紅旦那看看。
“棟樑,怎麼在這裡發呆。”街對面巷子裡鑽出了一輛板車,一人拉着,兩人在左右推着。
“王哥,你們這是去哪裡?怎麼拉起板車了。”
“去東門韓府倉庫,韓老爺指着要碼頭上直接送上門。”
儲棟樑跑了幾步跟上板車摸了摸黑麻布:“這是缸還是花瓶,怎麼用這麼好的麻布包着。”
王哥左右看了看:“這是銅缸,二百口呢,把頭關照不準對外人說。”
“好,那你們小心,不要閃了。”
“行,回見。”三人推着載有兩口銅缸的板車加快了腳步。
韓府他清楚,是沙縣酒廠的老闆,北園飯店就是韓府的產業。二百口銅缸?難道酒廠奢侈到用銅缸釀酒了?儲棟樑愣愣地看着遠去的板車,半天也沒有想明白。
“還我小孩,警方失職。還我小孩,警方失職。”
一陣響亮口號聲夾雜着嗚嗚的哭聲從街北傳來,一下吸引了四周的行人。儲棟樑清楚,這是昨日丟了娃的苦主開始向警局施壓。他沒有動,這羣人要去警局必定經過“將軍弄”。
“十七個娃啊,十七個娃都沒了。”一名老者舉起雙手仰天狂呼。
儲棟樑心裡陡的一驚,丟了十七個,那還了得,這麼大一個案子要引起轟動了。
“咻……咻……咻……”一陣淒厲的警哨響起,街西邊跑來了二十多名警察。
“還我小孩,警方失職。”“還我小孩,警方失職。”
兩邊隊伍在“將軍弄”口遇上了。
賈同山一路跑來已渾身是汗,得知消息後,他急急忙忙帶着警局剩下的警員全部趕了過來。這些人一旦到了警局,如果控制不住再往前就到了縣府,曹府很快就會得知。
“父老們,你們安靜一下,聚衆鬧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大張從街邊商鋪搬過一張長凳,賈同山站到上面大聲喊道。
“賈警長。”一名穿着西服的男子走到前面大聲說道,“我們不是鬧事,我們是請願。”
“好好好,諸位是請願。警方這兩日夜以繼日的查,兄弟們已一天一夜沒有閤眼了。”賈同山指着大張的眼睛,“你們看看,哪個眼圈不是黑黑的。”
“賈警長,我們知道這些兄弟這兩天辛苦,但我們聽說警局包局長毫不關心此事,此刻正在曹府參加曹縣長壽禮呢。”
“沒有此事,絕沒有此事,包局長此刻就在警局指揮,他對沙金縣城兒童失蹤案非常關心。請你們再給警方一天時間。你們這樣鬧騰,哦不,你們這樣一請願,又要分散警方注意力,分散警方精力,對尋找失蹤兒童,沒有益處。”
儲棟樑看了看人羣,沒有發現紅旦,他轉身進了身後豆腐店討了一勺冷水喝着。身上熱熱的,可能昨晚遇到那隻怪獸被嚇了。
穿西服的男子冷笑一聲:“賈警長,虧你還是長官,失蹤的小孩都只有五、六歲,再等一天一輩子也找不回了。”
此話一出,人羣頓時炸開,年輕的媽媽,年老的奶奶嗚嗚哇哇地哭了起來。
“請你們相信警方。”
“賈警長,請你讓開,我們今天必須要見到馬局長。走,我們去警察局。”
人羣又向前移動,賈同山咬了咬牙,向後一揮手,二十多名警員立刻排成了一條線。
“父老鄉親們,不要衝動,昨晚我們已經查到線索,如果再耽擱我們查案,那真的就晚了。”賈同山聲嘶力竭地喊道。
西裝男子右手高高舉起,身後的人羣漸漸安靜了下來:“賈警長,你說找到了線索,是否可以告知我們,讓我們也心安一點。”
“昨晚你們有人聽到槍聲沒有?”
“聽到了。”人羣裡有人喊道。
“對,那就是我們在追捕疑犯,我們相信,疑犯已經被擊傷。”
“哼哼,一個莫須有的擊傷就是找到疑犯?我們不信。”
賈同山腰挺了挺:“昨日那個疑犯被擊傷後,藏到‘將軍府’還傷了一個人,路邊那位小兄弟可以作證。”賈同山手指向了站在路邊喝水的儲棟樑。
所有的人都注視着儲棟樑,一時間街上安靜了下來。
西裝男快步走到儲棟樑面前:“這位兄弟,昨晚是否如賈警長所言,他們在捉拿疑犯?”
“啊,嗯嗯,好像是。”儲棟樑低聲說道。
“什麼是好像!究竟是不是?”西裝男突然提高了嗓門。
“昨晚確實有兇手在這附近,住在‘將軍府’的張科長遇害了,不信的話你們可以進去瞧瞧。我……我有事先走了。”儲棟樑說完,急急忙忙離開了。
“媽的。”儲棟樑一邊走一邊罵,要不是賈同山介紹了個差事,他纔不願意搭腔說上這些,何況昨晚是一隻似猴似狼的怪獸,說出來誰會信呢。
一路小跑,儲棟樑到了陋巷。
“姐,在家嗎?”他推開了東屋虛掩的門朝竈頭看去,紅旦不在竈頭邊,旁邊的一盆豆芽菜已經變成了深綠色。
“姐,你在嗎?”儲棟樑挑開簾子,中間屋子內躺着紅旦的男人。
“啊!”儲棟樑嚇得連退了幾步,差點跌倒。躺在牀上的紅旦男人渾身是血,手臂耷拉在外一動不動。深吸了兩口氣,他又走了進去。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傷口處肉朝外翻着,顯然連續被砍了多刀,已沒有鮮血流出。牀下一大灘鮮血,一把菜刀就放在男人身邊。
“姐!”儲棟樑狂叫一聲,衝進了裡屋,一下撞在倒在地上的凳子上。
他驚呆了,一條繩子繞過木樑,紅旦直挺挺的懸着,一動不動。
“姐……”儲棟樑一把抱起紅旦雙腿,想托起她。扣在屋樑上的繩子無聲無息地斷開了,紅旦整個身體跌落在儲棟樑的懷抱裡。
“姐,你這是何苦呢。”望着紅旦毫無血色的臉龐,望着她緊閉的雙目,儲棟樑失聲痛哭,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