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甘於平庸的人,可以抱怨生活的殘酷和虛僞,但絕不可以因爲敵人的兇殘和狡詐心生埋怨。江湖路從來都是浪漫卻容不下太多溫情,指望敵人仁慈低能的人註定走不了太遠。
阿納薩耶夫沉吟了很久才說,這個世界很大,有很多人,但真理只掌握在少數人手中。芸芸衆生,莽莽江湖,不要說執掌乾坤點石成金,即便是有機會洞悉真相的人也是很少很少。霍澤絕對可以算是一個。可惜他得罪了一位掌握真理的人。
李牧野猜測:“這個人就是白無瑕嗎?”
“現在知道太多對你沒什麼好處。”阿納薩耶夫道:“你只要知道霍澤踏上了取死之道就夠了。”
“即便是今時今日的我也還不夠資格知道?”李牧野微怒的神情看着阿納薩耶夫,道:“還是說你覺得我還有機會回頭?”
“就算有一天你比我更強了,在我眼中也難說是個大人。”阿納薩耶夫看着李牧野堅定的目光,微微嘆了口氣,忽然念道:“會當崑崙頂,莫入南海門,四海逍遙客,笑傲白雲間。”
“什麼意思?”李牧野問。
“這四句話說的是崑崙頂,南海門,逍遙閣,白雲堂,四個傳承悠久的江湖門派,崑崙丹鼎道以正統自居,向來把白雲堂看作是陰險邪毒唯恐天下不亂的魔徒,南海門傳自宋代,方臘起事失敗後餘部南逃到海外,建立了南海門,紫雲黃氏在其中舉足輕重,而逍遙居則是個相對鬆散的組織,宋亡元興時,一些有氣節的江湖好漢組織到一起自告奮勇幫助文天祥丞相抵抗元蒙,卻敗在了崑崙丹鼎道之手,而後便心灰意懶,避居東瀛組成逍遙閣,以傳承漢文化爲己任,從此不問中原王朝事。”
都說崖山之後無中華,但中華文化卻並未真個因此斷了傳承。
李牧野儘管已經跟太平會和白雲堂打過交道,卻對此聞所未聞。十分感興趣的聽着。
只聽阿納薩耶夫繼續說道:“崑崙自負江湖正統,白雲堂雖有悲天憫人情懷,卻常常是天下大亂的根源,南海門避居海外早在中原王朝之外成了氣候,卻一直在尋機迴歸爭霸,逍遙閣秉承中華傳統,以文化爲根,早就是有家無國的一羣孤魂野鬼,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想做什麼,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們的力量非常強大。”
“你呢?你也是這四大江湖組織當中的成員嗎?”李牧野看着他問道。
阿納薩耶夫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年輕的時候天生力氣就特別大,吃飯幹活兒都可以頂別人十幾個,那時候我在洮兒河下鄉,有一次偶然認識了一個異人,在這人的指導下學會了一身功夫,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叫做白無垢,在白雲堂中擔任要職,四十年前也曾經是武榜六大天王級別的人物。”
“這個人我見過。”李牧野道:“在華山腳下一座小鎮子裡,當時他跟楊千歲在一起。”
“楊千歲也是武榜六大天王之一,論實力排名僅次於珞珈王黃永昊,在白雲堂麾下,卻只是第一流的打手,並算不得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阿納薩耶夫道:“比起日部蟲地師的高月龍那個級數還要差半個檔次。”
“爲什麼會這樣?”李牧野詫異的問。
“因爲人的體力天賦是有侷限的,體術修養到了一定層次想要繼續保持巔峰狀態甚至有所突破,就必須向道和術的方向尋找答案。”阿納薩耶夫道:“劉長風作爲鷂子門的傳承人,又是逍遙閣上一代魁首,昔日武榜第一人,最終也棄武從術,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江湖上有說法,練把式的功夫再高,五十到頂,修術的雖弱,百歲無敵。”
“曹少林六十多了,霍澤年過七十,還能保持武榜六大天王的實力,看來他們都是懂得養生之術的。”李牧野看着阿納薩耶夫,道:“我要沒記錯的話,你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五十九。”阿納薩耶夫嘆道:“我三十歲的時候你出生,那時候只想着跟你媽簡簡單單好好生活,一家四口永遠在一起,卻沒想到命運輾轉把我帶到了這裡。”
李牧野想起了霍澤臨行前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好奇的問道:“是跟白雲堂有關嗎?”
阿納薩耶夫點點頭,道:“白無垢傳了我一身功夫,當時沒有提任何要求,但後來特鋼廠出了那件事以後,我被迫亡命天涯,爲了追蹤那個坑了你母親的人,不得不在白雲堂的安排下逃出國境,最後流落到了雅庫特。”
“現在呢?”李牧野問道:“現在你也算是一方霸主,論勢力只在霍澤之上,是否還要聽命於白雲堂?”
阿納薩耶夫沉默了一會兒,道:“只要不是突破底限的要求,我仍然會盡量滿足他們,遠東環境特殊,有些特別的物產是他們長期需要的。”
“這狡茛敬春曾跟江秋平一起被玄塵親自追殺,最後卻被劉長風和霍澤搭救了,我知道他是劉長風的兒子,你對付他這件事的背後是不是跟白雲堂和逍遙閣的紛爭有關?”李牧野舉一反三問道。
阿納薩耶夫肅然道:“不該你知道的事情還是不要過問的好,知道的太多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李牧野道:“我還想知道許揚塵和鯤鵬道人是崑崙門下還是白雲堂的人?”
阿納薩耶夫道:“許揚塵是崑崙客卿,鯤鵬道人卻是白雲堂的人,許是楚秦川的至交好友,而鯤鵬則是我的好友。”
“我就說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李牧野道:“如果沒有這兩個人教我那些東西,我恐怕早被淹沒在這座江湖中了。”
“你做的已經很了不起了。”阿納薩耶夫說道:“太平會和不夜城都是江湖頂尖勢力,放到世界範圍內也是一流的,你在二者之間周旋,能有今天這個局面其實已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這一次,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針對狡茛敬春,說到底都是受到了我的影響。”李牧野道:“還是要多謝你。”
“我很不喜歡你以這種口氣跟我說話。”阿納薩耶夫眉宇間神色間似乎多了一絲蒼老,語氣近乎卑微祈求,道:“就算當年我有對不起你們姐弟的地方,時至今日,你已經知道了當年過往,並且你也經歷了這麼多生死離別,難道還不能理解我那時候的心情嗎?我老了,雅庫特的一切總歸要交給下一代。”
“對你我還談不到怨恨吧,只是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硬要裝成父慈子孝的樣子我做不到,我這個人自由散漫慣了,你的江山偉業我沒興趣。”李牧野看出他有挽留的意思,決然說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生活的很好,至於其他的,你是你,我是我,咱們還是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好些。”
“我在那邊又生了六個兒子和五個女兒,但是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哪怕一半也比不上。”阿納薩耶夫十分誠懇的看着李牧野,道:“你知道整個東西伯利亞有多大嗎?有了這份基業,加上你我父子聯手,即便是號稱江湖第五勢力也不爲過。”
“我想去北美,找回姐姐,再順便看看娜娜過的怎麼樣。”李牧野淡然道:“你繼續做你的天下第八,我做我的江湖浪子,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麻煩,我想我不會袖手旁觀,正如你今天爲我做的一樣,咱們雖是父子,但也僅此而已。”
“小野,你這麼任性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阿納薩耶夫有點惱火,道:“這個世界很大,真正的強者絕不只是文武榜上的幾個,離開了東西伯利亞這塊土地,我的影響力微乎其微,不可能每次都能幫到你,陳淼已經盯上你了,她跟我之間除了私人恩怨外,還涉及到南海陳氏和白雲堂之間的江湖恩怨,她沒辦法奈何我,就必然會在你身上想辦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牧野道:“我不但還沒被她玩死,而且還越玩命越硬。”
“那是因爲有陳炳輝暗中幫助你,他是崑崙的人,跟陳淼不完全是一路人。”
“這就有點複雜了,我以爲他們姐弟都是體制裡的人才對。”
“即便是你口中的體制不是鐵板一塊。”阿納薩耶夫道:“江湖這潭水不但比你想的深,也比你看到的要大的多。”
“體制內當然也會有派別,太平會和軍方之間就不是一路,還有林國學跟他們也不是一路,我只是沒想到他們親姐弟之間也不是一個派系的。”李牧野道。
“這話就要從陳氏發跡說起了,南海門有三大姓,分別是李氏,陳氏和黃氏,早年間南洋陳氏支持蘇共布爾什維克主義,出了幾位名將,後來打下江山後在國內站穩了腳跟,而李氏與美國站在同一立場上支持的臺島上那些人,所以沒能分到勝利果實,黃氏則蟄伏於南洋大陸兩地民間,這當中陳氏在國內發展的最好,但是在六十年代後期陳家姐弟的父親受到衝擊,在陳家內部產生極大分歧。”
阿納薩耶夫捂着嘴輕輕咳了咳,繼續說道:“陳淼下鄉到雲南,期間與來自紫雲黃氏的黃永昊兄弟結識,兄弟二人都愛上了她,哥哥黃永旭內斂儒雅,弟弟黃永昊則開朗霸道,她最終選擇了哥哥,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黃永旭死在了東北,而陳炳輝十五歲參軍,八十年代初就被選入共和國第一支軍委直屬的特戰部隊,通過曹少林進入崑崙系後就跟陳淼不能算是一路人了,對外這姐弟兩個是一致的,但在你的問題上,陳炳輝一直極力維護培養你,陳淼則只是想利用你來對付我。”
“你好像不大舒服?”李牧野注意到他剛纔咳嗽了一聲,以他的體術修養,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阿納薩耶夫擺手道:“沒事,只是當時急着拿下伊勢鶴神宮基地,不小心捱了狡茛敬春一巴掌。”
李牧野眉頭一緊,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受傷得病都要講究小病大治。”
“我若是連區區一個狡茛敬春都扛不住,這東西伯利亞的基業早就被白雲堂或者陳淼算計去了。”阿納薩耶夫挺直了胸膛,嘿嘿笑了笑,道:“你老子還硬朗着呢,只要你同意留下,咱們爺倆至少還有五十年並肩打天下的好時光!”
“你老當益壯,這麼長時間足夠再生一個好好培養了。”李牧野道:“我就算了吧,我得去找李牧原。”
“爲什麼當初不找,現在忽然一定要找?”阿納薩耶夫皺眉問道。
“其實一直都在找,只是動用了很多關係都找不到而已。”李牧野道:“她是從你的地盤上失蹤的,連你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其實已經很說明問題了,所以我決定親自出去找。”
又道:“能神不知鬼不覺帶走她的人肯定不簡單,而且一定跟你有恩怨糾葛,這樣的人應該不多,我記得你說過,最大的可能是在北美。”頓了一下,問道:“你那時候爲什麼會那麼說?”
“因爲我知道那件事不是陳淼做的,我的仇人很多,但對我足夠了解並且恨我到能冒險去做那件事的人其實並不多,除了陳淼外,就只剩下兩個。”阿納薩耶夫看着前面的大海,流露出回憶的神色。
李牧野想起了在車上聽到的霍澤跟駕車人肯特的對話,問道:“是跟那個叫伯納德的人有關的嗎?”
“是的。”阿納薩耶夫緩緩額首,道:“不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伯納德本是逍遙閣下屬的古香門首腦的女婿和關門弟子,他出身豪門,天賦極高,憑着一身超卓的功夫在那個時代成爲特工界的傳奇人物,憑着一己之力多次破壞了前蘇聯的秘密計劃,簡直就是活着的詹姆斯邦德,在三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經坐上了中情局主管外勤的副局長的位置,在當時絕對是西方權利階層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
古香門?李牧野心中微動,想到了被自己打死的王金龍。這個仇還真是越結越深了。
阿納薩耶夫稍微停頓了一會兒,輕輕地咳了咳,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後來他死了,逍遙閣的人便因此遷怒於我,伯納德背後的家族也一直在尋找報仇的機會,他們的能量很大,滲透力也很強,即便是在雅庫茨克,我也很難完全保證將他們隔絕在外,如果那件事不是陳淼做的,他們或許就是唯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