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河山,奇陣異冢,山精地靈,風藏水隱,容世間萬物,納千奇百怪。可謂是包羅萬象,無奇不有,亦真亦幻。或有跡可尋,或離奇古怪,賢者不惑,慧者不妄,方家高士不以人言論虛實。
地下江湖是個籠統的叫法,指的是吃山河飯的江湖人形成的圈子。又細分做刨疙瘩和淘山海,前者的疙瘩就是指墳包,而後者的山海其實說的是山海經之山精海怪。前者四門常見於江湖,後者三客卻是海內罕見。
惡來承襲的淮南憋寶便是三客居中的一路,這一路的江湖人遨遊天下,不固守山之巔,不拘泥水之底,縱橫于山水之間,大漠沙煙,以尋寶爲樂事。善於觀風望水,格物知其物性,熟知凡物化寶之變,草木樹石之真趣。雞犬豬牛,山河草木之中都能憋到寶貝爲其所用。
憋寶客與蟲地師有想通之處,卻又不盡然相同。蟲地師只鑽研蟲事,養蟲馭蟲爲主,憋寶客卻是殺蟲取寶爲主。高明的憋寶客懂得分辨石中玉,水中英,木中金,還有變廢爲寶的本事,滷水點豆腐,化腐朽爲神奇。
惡來有意在心上人面前賣弄學問,一開口便滔滔不絕說起來。果然是悶葫蘆不開口,開口必有不俗志氣。
焦小鳳待火候差不多了纔出言打斷他的長篇大論,道:“惡來小老弟果然出口不凡,的確不愧是地下江湖道的大行家,有你這道行託着,咱們這道局算是成了一半兒。”
李牧野道:“東西的出處有了,第一道門檻兒算過啦,接下來還有疑問要解決,孟慶夫是絕頂聰明的人,這麼大開門的東西賣出去不難,難的是怎麼不引起他懷疑的將他引入彀中。”
焦小鳳道:“消息是通過王紅軍先生的所謂圈裡朋友散出去的。”
王紅軍道:“之前我上當買那兩件假貨就是這個人下的蛆,老丫挺的還以爲老子不知道呢。”又道:“我按照你交代的告訴他,有一位地下江湖的大拿憋了一座大疙瘩,順出三件寶貝來,衝你面子請我組織一場秘密的地下拍賣會,東西的照片我請他掌眼了,還說我打算買錘讓他拍不出太高的價錢,爭取拿下三寶,最後還特意交代了不讓他告訴任何人。”
“他一定會告訴孟慶夫的。”李牧野點頭道:“孟慶夫也必定會感興趣,這幾年房地產業發展勢頭強勁,孟慶夫家族的財產增漲迅速,實力未必在林國學之下,簡直就是一頭養肥了的大肥豬,一旦失去了太平會的保護後果將是災難性的,所以他非常需要把手裡的現金換成一些硬通貨。”
王紅軍道:“我按照你交代的,沒有告訴那人拍賣時間和地點,那人昨天來找過我一次,想要套我的話,我遵照你的意思沒告訴他,今天到現在都沒動靜,我擔心是不是脫鉤了?”
李牧野道:“如果你簡簡單單就把全部實底交代出去,那纔是真的要脫鉤呢。”
焦小鳳道:“三十六計裡頭這叫欲擒故縱,咱們老江湖管這個叫蛤蟆求雨,管喊不管下,把人局喊成神仙局,讓他自己往裡鑽,咱們想讓他入局卻不能往裡拉他,非但不拉,還要往外推,他看得到這裡邊的好處,卻讓咱們擋的心癢癢,這時候只會見寶不見坑,自然是肥豬拱門非要自己進來不可。”
李牧野道:“這個局如果拿來對付李老師,肯定不夠看,因爲他自己本身就是做局的頂尖高手,在剛剛得手一次後絕不會輕易再出手,但孟慶夫不一樣,他首先是個商人,加入太平會也是爲了擴充人脈,提升自身的影響力,達到容納更大事業的目的,根本上講他不是爲了信仰,而是爲了利益,現在他又到了一個瓶頸,而且幾乎是突破不了的。”
焦小鳳道:“商人到了他這個地步,足夠聰明的話就一定會做兩件事,散財買名;把一部分錢換成硬通貨。”
李牧野道:“孟慶夫毫無疑問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又道:“鍾繇親筆的書帖在收藏界絕無僅有,無論是人文價值還是藝術水準都已經登峰造極,這樣的珍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焦小鳳道:“所以,咱們這個局只要給他留個縫兒,他就一定會鑽進來。”
王紅軍道:“我透露出買錘砸價的想法,這王八蛋肯定會想辦法搞破壞。”
白芳冰關切問道:“李叔,您是真的打算把東西賣給他嗎?”
“當然不會。”李牧野笑道:“我把鍾繇書帖的決定權留給你。”
局之所以叫局,就是因爲存在欺騙性,真把東西賣給孟慶夫,那就成買賣了。李牧野有報復太平會的意思,肯定是要讓對方吃一個比王紅軍那事兒更大的啞巴虧。他算定孟慶夫不會出面,但只要能確定東西是真貨就必定會出手。
這個局的成敗,另外一個關鍵人物便是這個通風報信的人。
在這個圈子裡,孟慶夫有個鼎鼎大名的朋友,叫做那小辮兒,跟王紅軍也是朋友。此人是個小老頭,祖上是京城在旗人士,民國初年從京城舉家搬遷到滬上,傳到他這一代已經第三代。鐵桿莊稼倒了以後,他祖父沒別的本事,唯一就是家裡有些老物件兒值錢,吃了一輩子老家底,傳給了他父親又吃了十幾年才敗光家底。到了那小辮兒這一代,沒了家底浮財,便只好仗着以往的老關係進入到這一行學徒。
五十年代這人入過長沙夫子門,幹過幾年土夫子,專門挖楚墓漢冢,被專政了一次,出來後又跑到中州倒鬥那夥人裡翻騰了幾年,據說落下不少好東西。一直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經濟民生穩定,他觀望了一陣形勢後覺着盛世不遠了,纔在滬上方浜路鬼市開了一家古玩店。憑着家學淵源和幾十年的地下江湖經驗,在這一行裡創下了極大名聲。
因爲懷戀前清八旗子弟鐵桿莊稼時的風光,所以至今還留着金錢鼠尾的辮子,因此得了個那小辮兒的綽號。
王紅軍上次之所以打眼,就是這老傢伙下的蛆。弄了個巴蜀發丘來滬上賣貨,其實所謂出土的東西就是他提供的,驗貨的時候還是真東西,可到了王紅軍的手裡後卻變成了假貨。這當中的把戲是怎麼玩兒的老王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這次李牧野做局,便故意選中了此人做信子。所謂信子既引信的意思,要讓孟慶夫點炸藥包兒,離不開他這根引信。這那小辮兒是孟慶夫在這一行當中的探子,用他做這一局的信子最有希望成功。當然,風險也是最大的。這是個老江湖,在這一行裡,差不多什麼雷都踩過了,稍有不慎就會被他拆了炸藥包。
李牧野看着電腦屏幕裡留着小辮子的小老頭兒,道:“古玩行裡有兩種人最可惡,幫虎吃食爲虎作倀的托兒;老而無德代莊掌眼暗吃兩家的行家;這老傢伙兩樣全佔了,想要把孟慶夫拉下水來,就得先把這耗子尾巴忽悠傻了。”
焦小鳳自信的說道:“有心算無心,咱們的東西是真的,這個人也夠貪婪,關鍵看惡來能不能鎮住他。”
李牧野轉臉對惡來說道:“小子,這回就看你的了。”
上午,徐家彙東北的大木橋附近,王紅軍開的古玩店。
惡來揹着個貌似破舊的皮兜子,坐在角落裡品着咖啡,他下身穿一條牛仔褲,上身是帆布作訓軍裝,戴一副墨鏡,手指上套着個翠綠的扳指,腰間掛一特殊的物件兒,叫做虎爪鐮,看着像個工藝品,套在手上卻是一件犀利陰狠的武器,抓在人身上比什麼鷹爪力都惡毒。在憋寶客的手裡用來扒土挖山也是一件利器。
古玩店外,一輛掛着美國使館牌照的車裡,李牧野,白起和焦小鳳都在關注着那邊的動靜。白芳冰在對着電腦調試電子攝像頭和偵聽設備,東西都是李牧野動用小布魯克的關係搞到手的,在一定距離內,不必把東西放到惡來身邊也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只要這那小辮兒沒有白無瑕那種神照內外,毫髮秋末,見無遺漏的感知能力,就不可能察覺到。
王紅軍的奔馳車駛入停車場,下車後快步走進店裡,屁股還沒坐熱乎,一輛大衆輝騰就跟過來停在奔馳車的旁邊。一精幹老者留着小辮子,從車裡下來,徑直走進店裡,來到王紅軍和惡來面前。
“紅軍老弟,你這事兒辦的夠結實的,一點味道都不露出來。”那小辮兒長了一張圓臉,別看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精氣神十足,一雙大眼睛很有神,說話聲音深沉透着磁性,半真半假的說道:“也幸虧我還認識您那寶馬良駒。”
王紅軍一皺眉,道:“我那是奔馳,不是寶馬。”
那小辮兒嘿嘿一笑:“就是個比喻,不用太計較。”然後一轉臉看向惡來,道:“喲,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啊。”
王紅軍搶着說道:“你這鼻子真是屬狗的,我這邊剛露出點味道來,你就跟來了。”
那小辮兒打量着惡來,道:“恕老朽眼拙,您身上背的是淮南乾坤袋吧?”
惡來一抱拳,道:“好說,您老是行家。”
那小辮兒又看了看惡來腰間的虎爪鐮,道:“哎呀,這可是個稀罕物兒,現如今吃地下江湖飯的人甭說認識,就是聽過名頭的都不多,想不到這位老弟年紀不大,卻是名家傳承啊。”
王紅軍惱怒道:“哎,我說老那頭兒,你這什麼意思啊?砸場子截胡嗎?”
那小辮兒笑嘻嘻道:“水賊過河,甭使狗刨,大家都是一口鍋裡吃飯的,有了好東西你不能吃獨食,不給喝湯也該讓人聞聞味道,你上次找我掌眼看了幾張照片,我瞧的不大仔細,只怕哪句話說的不對把你給帶溝裡了,所以我才專程過來會一會你說的憋字號的高人,倒是沒想到這位高人藝高年歲卻不高。”
惡來道:“老師傅見笑了,小子經師不到,學藝不精,二百平方公里的大疙瘩裡面走了一趟,真正的好東西卻搞不到手,倒是弄了幾件小玩意出來,既然求道不得,便只好藉此混個虛名假貴。”
這句話外人聽不出端倪,只有門子裡的人才明白。古之帝冢在地下江湖中被分作兩個層次,第一層此叫宮,世間只有一座在驪山,而之下的都只配叫大疙瘩,兩百平方公里的大疙瘩,世間只有那絕無僅有的一座。自貞觀天子以下,一千三百年間不知道有多少行家惦記着進去瞧瞧,可真正能進去的卻有幾人?
五代時期樑國人溫韜掘墳盜墓,破壞李唐帝冢,關中大小十八座皇陵只有李治和武曌的合葬乾陵沒被破壞過。而據傳說由玄門出身的太史令李淳風親手佈置下奇門陣勢的昭陵也被其挖開盜掘過。但在地下江湖裡,昭陵是僅次於驪山的凶地。那溫韜連白雲術士佈置的乾陵都打不開,又怎可能挖到昭陵地下皇城的核心之地。
一般的盜墓流派技藝有限,像這種奇門玄陣,機關重重的帝冢大疙瘩根本不敢去碰,即便偶爾有幾個膽邊生毛的賊大膽兒去了,不懂地脈流轉之道,乾坤陰陽之變化,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之虛實,貿然下手也只有死路一條。而三客當中的真正高人,道行高深者能進去的,對裡邊的財貨也就沒了興趣。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陣法精妙,地氣孕生出能益壽延年的奇物。
三客都是世外江湖裡的高人,門戶傳承嚴密,很難得出一個會對世間繁華浮財感興趣的。一旦出現這麼一位,肯出手掏大疙瘩的,必定會有重寶重現人間。對地下江湖的四門中人而言,遇到這樣一位憋寶客,可是百年不遇的大福分。
那小辮兒道:“地下江湖有四門三客,真正有見識的江湖人都該曉得四門裡的就是一羣土鱉,三客高人才是世外江湖裡的神仙人物,老朽不才,斷然不敢對小兄弟你有什麼不敬之心。”
王紅軍還想阻止那小辮兒跟惡來套近乎。
惡來忽然用手一指老王的鼻子,道:“你不要說話,我既然是衝着李先生的面子找到了你,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處,但這種生意最講究的是對的東西遇到對的人,這位老先生是個明白人,夠資格給我帶來的三件東西掌掌眼。”說着,翻手間拿起一隻咖啡杯,在手指尖上轉了幾圈後放下,道:“我把醜話放在前面,這一行的水深漫不上天去,給你們看東西沒問題,哪個敢打歪主意,就讓他跟這杯子一樣!”
話音落地,那杯子竟忽然斷裂開來,齊刷刷的被攔腰切成了四截!
那小辮兒和王紅軍同時變了顏色,惡來卻淡然一笑,將斷開的杯子推到一旁,把那破皮兜子往桌上一放,從裡邊取出那匹馬超龍雀來放到桌子上,道:“二位來掌掌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