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先生聽了蘇晴和唐巧的話,臉色大變。說道:“這老賊,欺人太甚。”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一把二指寬一指長薄如紙的小刀,那刀直如寒光凝成,拿在鏡中先生手上,空靈飄渺。
蘇晴在無船渡見過江湖上許多奇兵異器,唐巧貴爲唐門千金,也算見多識廣,二人卻從未見過如此寶物。
只見鏡中先生掌中運力,小刀射出一道細細的青光,鏡中先生右手二指拈着那青光,卻是一把藏在先前小刀中的更小,更輕靈的刀。
唐巧用食指尖接過那青光似的刀,只覺指尖沁涼。蘇晴也用指頭把刀拈過來看,指尖上卻不能感到一絲重量,只是一點冰涼而已。二人再仔細看時,那確實是一把刀,只是更像一把刀的影子,或者說,它只是一把刀的夢境。
鏡中先生右手小指微用內力,不着痕跡地隔空一撥,那小刀便畫出一道落葉般的弧線,也如落葉般輕巧地飄起來,鏡中先生乘勢將這青光輕輕地貼在蘇晴左眉上,唐巧見了目瞪口呆,急着找一面鏡子給蘇晴自己看看,卻又沒有鏡子。
原來地宮中的女孩子人人都作前朝的宮妝,那眉黛恰與薄如蟬翼的小刀一色。那刀就隱在蘇晴的宮妝之中,竟然看不出破綻來。二人萬萬想不到,世間竟然有一種武器可以藏在女子紅妝之中。
“哦,這就是剛纔老怪說的什麼鏡影刀?”蘇晴道。
鏡中先生聽了大笑起來,蘇唐二人不免有些擔心,這一笑又把老怪笑出來。
鏡中先生道:“井底之蛙,這刀固然稱得上武林奇珍,已非凡品,不過你們細細看來,它終究是有形跡的,如何能與鏡影刀相比,只是一塊奇巧凡鐵罷了。如何能比?”
“那鏡影刀有是什麼刀?”二人睜大眼一起問道。
“是傳說中的刀。”
“怕是神話中的刀吧。”唐巧有點譏諷地說道。她們二人再不敢相信還有比這把刀更神奇的刀了。
“自然可以說鏡影刀只是神話。它是來自天上的刀,天者,自然造化也,如果你相信造化自有鬼斧神工,自有天人感應,那鏡影刀卻也不是志怪荒誕之說。我和那老怪在這地宮四十年,還不是爲了找到鏡影刀。唉••••••”鏡中先生說着兀自悲傷無限,良久方道:“那個鏡妖,說自己與世無涉,紅塵不羈,無慾無求,心如明鏡,世上哪有無慾之人,他還不是放不下那把鏡影刀。”
蘇唐二人聽到“那個鏡妖”四字時,只覺得毛骨悚然,卻毫無先兆地鏡中先生又變成了自稱鏡外真人的老怪了。此種情形,直如二人面前有一面無形的幻鏡。
此時在二人面前說話的人又是那個面色陰冷,眼神混沌的老怪了。“二位徒兒,你們且跪下。”老怪道。
蘇晴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心中只是想到:“又要跪,何時纔是終了。”只覺得頭都要炸了。
二人跪下,老怪才說:“你二人須得對我發下毒誓,助我拿到鏡影刀。”二人進了地宮後,見風使舵的本領倒是長進不少,心中苦笑,口中卻儘管發起毒誓來。
發過誓,蘇晴大膽問道:“師傅武功如此之高,尚且爲難,我二人又能如何?”
“嘿嘿,以後自知。此時還不宜泄露,現在要緊的還是如何除了那老怪•••••••”
說到後半句時,原來那老怪又變回鏡中先生的身份了。蘇唐二人也見怪不怪了。
“咦,”鏡中先生道:“你二人如何又跪在地上了?老怪又來過麼••••••這卻要怪我,剛纔那一場大笑,將他驚動,卻總來搗亂••••••”
鏡中先生一邊說着,一邊指着蘇晴手中的青光小刀道:“此刀雖不能與鏡影刀相提並論,不過,其前身乃是這地宮中一塊千年寒冰之鐵,又經名工段千愁錘鍊而成,也是兵器中的神品。其妙處就在於其刀身極薄,輕如蟬翼,無間不入,鋒利無比,能破天下各種護身外功,又能藏於女子眉黛之妝中。待老怪招你二人入他密室時,你二人出其不意,突然發難,只要此刀能見他一點血痕,便能使他片刻間血脈冰寒不暢,無論這片刻如何短暫,也足以取他性命。自然,說起來容易,實際情形,還要你二人相機而動。不過,這時機的拿捏可不能有絲毫差錯•••••••待我想個什麼法子••••••”老怪說着沉吟起來。
“只是這刀如何駕馭,再說了,刀再好,還得看用刀的人。”
“說得好,”蘇晴二人又是一驚,說話的聲音又變成老怪了,那老怪說道:“若說用刀,恐怕除了鏡影刀,天下的刀都是一般用法。此刀極微小,所不同處,只在於全憑內力駕馭。只需極淺的內家功夫,將此刀激射出去,也是迅疾無比。下次那鏡妖來時,你二人便可趁他不備,猝然取他性命。”老怪說罷,陰森森地望着二人笑。這時蘇唐二人已知這老怪和鏡中先生乃是一個人的兩面,只是不知爲何變換得如此離奇。
蘇晴聽了,說:“我來試試。”手間微微運力,假作輕撫頭髮,那刀已從她的眉間飄下,浮在掌心。老怪見了微微頷首。蘇晴忽然運氣,猝然將這道青光刺向老怪。
老怪倉促之間再不能化解,只見他身子後仰,嘬脣一吸,將小刀含在嘴裡。那嘴兀自動個不停,就像含着一個剛出鍋的餛飩。還能看到一線青光在嘴中游移。神色很是狼狽。
唐巧自然知道蘇晴棋走險招,心中也着實佩服蘇晴。這出其不意的一擊完全沒有經過事先的考慮,恐怕連蘇晴自己都沒有想到會突然發難。
二人知道生死一線間,正要動手,那老怪身形如同鬼魅,衣袖拂動之際已欺身上來,兩掌直直地停在二人面門,蘇晴和唐巧只道性命休矣。
突然聽到鏡中先生說道:“你二人也算出其不意了,但這樣還是難以殺死老怪。到時卻要尋一個更好的時機。”鏡中先生說着,收掌回身,將那劍從口中取出,又交給蘇晴,道:“我不能殺他,他也不能殺我。只能藉助二位徒兒了。今日我也倦了,明日我再來教你們幾式配合這寒冰蟬翼刀的刀法。”
鏡中先生或者說那老怪走後,蘇唐呆坐了半晌。
蘇晴問道:“究竟誰是鏡中先生,誰是鏡外真人?”
唐巧道:“與我們起先猜測的一樣,其實就是一人的兩面。就真的如鏡裡鏡外。哼,他也太小看我們了。”唐巧頓了一頓又道:“這種瘋子以前在老家也見過,就是他總覺得身體中還有另一個自己,或者••••••他把自己想成了另一個人,我們那裡叫做鬼附身。其實就是瘋子。”
“是了,我也聽過。我的老師說過,以前宮中的宮女就愛得這種病,太醫說是叫做什麼•••什麼癔想症。想是這老怪終究是人,長年在這地宮之中,與世隔絕,難免孤寂,也就會有幻覺的,只是比別人更嚴重呢。”
“活該了他,像他野心極大,坐在這地宮中做活死人,欲圖操縱天下,終日謀劃算計,不變成瘋子纔怪呢。就如我們,要再在這裡住上一年半載,怕是也要像他那樣了。”
蘇晴皺眉道:“也不用一年半載了,現在我就時時出現幻覺了。”
“只怕哪天你突然說,我是鏡中煙梧,快快殺了那鏡外蘇晴••••••”唐巧學着老怪的聲音,倒學得極像。
“你還有心說笑。”
說着,二人想到這江湖人人談之色變的老怪,竟然是一個雙面怪人,也覺得駭異,又覺得有一絲可憐。
“我們現在怎麼辦?”
“殺。”唐巧輕輕說道。
“殺誰呢?殺鏡中好的那個,還是鏡外壞的那個。”
“不是說了都是一個人麼。再說了,又如何分得清呢?說一句話的功夫都在變。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所以這個纔要我們去殺那個,好的一面要我們殺壞的一面。我只是說說都覺得糊塗。反正殺了一個就一了百了。唉,那日初見,鏡中先生倒也說得有理,每個好人身上都藏着一個壞人,反之亦然。好壞難分•••••••”
蘇晴道:“只怕一個都殺不死。”
唐巧嘆氣道:“也是,剛纔你那一擊,真正是出人意料,又有蟬翼刀相助,卻也••••••”
“我倒不是說武功。我只是覺得,無論老怪好的還是壞的一面,其實都是幻影。如何能殺死幻影?”蘇晴聲音越來越低,看着唐巧。
唐巧甚是驚駭;“你是說•••我們看到的都不是老怪本人••••••”
“他本人在哪裡呢?”蘇晴像在問自己,她回頭看着地宮的永遠不變的夜,又像在問冥漠中的誰,“道家說,“一”生陰陽,他壞的一面是陰,好的是陽,那麼,那個“一”,他的本身又在哪裡?”
突然,兩人四目對視,想到了同一個問題。
“他的正身就在好壞變化的那一瞬間了。禪家說,四面八方地來,就打中間的。”蘇晴喜道。
“對,那個真身就在正邪之間。你想起來沒有,有一次,就是他說到鏡影刀時,似乎若有所思,一會兒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有•••••••好幾次,他只要心神動盪,或者思索入神時,另一個他就會乘虛而入。”
“不錯,他的變化是有跡可循的,我們只等一個他元神不定,另一個他尚未現身時,猝然出手,庶幾有機可乘。只是••••••也不知我們猜得對不對?只能賭了,我來時,五位執事也說了,全武林只能靠我們孤注一擲,勝算渺茫得很。”
“勝算渺茫?倒不見得。晴妹,我不擅長用劍用刀,你說過你劍法不錯的,到時就你來用劍,至於我嘛,也有用處。我們還有一件法寶呢,”唐巧說着,得意地望着蘇晴一笑,“你還記得我說過有一步險棋麼?條件就是要能接近老怪,現在看來可以走這步棋了。你看我的十指的指甲蓋。”
蘇晴拿過唐巧的手來看,只見那手光滑細膩,十指如話本小說中形容的一樣——玉蔥一般。蘇晴笑道:“好一雙大小姐的手,你們唐門用毒用暗器,十指是極其靈動的,只是這裡又沒有暗器又沒有毒物,你這十指又能如何?嗯,是了,這指甲好像有些泛青•••••••”
唐巧附在蘇晴耳邊慢慢說道:“唐門最厲害的毒,不是帶在身上,而是種在身上。你們學劍的講究人劍合一,我們使毒的自然要人毒合一了。當日我唐門同意五執事讓我混進宮來,正是因爲我是唐門中唯一能將毒種在自己身上的人••••••”
蘇晴聽得驚奇,扳過唐巧的腦袋,咬着他耳朵問道:“種在身上,怎麼種?種菜嗎?”
“傻丫頭••••••不過道理也有相似之處。種毒,很繁瑣的,常人是難以忍受的,還要看天資如何。簡單地說,就是自小要將毒液浸潤進指甲蓋裡,這是外種,還要內服毒藥,又以高手內力維繫毒性,既不發作太甚,又要催逼着運行周身。稍有閃失,就沒命了。總之,要練到整個人成了一個毒人,又能與身體中的毒性諧和共容。最後將毒性逼至十指。所以七百年來,唐門沒有一個人練成的。在我唐門中,幾乎都失傳了。江湖中更沒有人知道還有這種用毒的法子。此事除了我唐門三個掌事的長輩,其他人都不知道。更不能對外人說的。還有,毒種好了,如何運氣發毒,也是極難的,一時說不清楚,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
蘇晴聽得玄乎,道:“七百年無人練就,你不過十五六歲,如何能練成?”
“你以爲我喜歡練?就是我要練時,我爹也捨不得讓我去練,只是陰差陽錯••••••唉,那種苦楚,我都不知道如何忍受過來的,以後我慢慢給你講吧。只是自從我練這種毒之時,我就發誓,我要做人上人,纔對得起我這番辛苦。我來地宮,棋走險招,也是要讓江湖知道我的手段。我就想,小時候練毒,鬼門關走過不知多少次了,也沒有死,此番是絕不會死在這大墳裡的。我就覺得我死不了。”
蘇晴嘆口氣道:“你小時候也不容易。你是唐門千金,自小必是養尊處優的,何以願意以身犯險,又見你在這裡極能忍耐,本來疑惑,原來你也是走過鬼門關的人。”
二人此時卻都想起自己從前的際遇,一時沉默。
半晌,蘇晴道:“只是那老怪也是用毒高手,內力又深不可測••••••”
“正是擔心這個呢,所以我先前說了,還要再等一個幫手,可巧等到你了。這種毒之法,當真用毒於無形,你道天下最毒的毒藥是什麼?”
“人心。”
“嗯,我們家的晴兒真聰明。”說着唐巧笑着去捏蘇晴的鼻子。蘇晴將她的手打開,笑道:“我倒要小心你的毒手。是了,如果你現在要殺我,豈不是易如反掌了。”
“是易如反指。”
“好在你捨不得殺我。”
“待我殺了老怪再殺你。我看你這個小妮子是不簡單的,以後必是我稱霸武林的阻礙。如若以後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易如反指地取了你性命。”
二人終是少女心性,說着正事又打岔了。這時唐巧才又接着說道:“我唐門用毒的宗旨:毒藥之毒不在於本身的毒性如何,越是無形的毒藥才越毒。所謂無形,就是無色無味,中毒之人必無知覺。而還有比這境界更高的毒藥,就是不殺人的毒。你看我這小指••••••這小指上種的毒叫做黑甜鄉•••••••”
蘇晴驚道;“十指之毒不一樣麼?”
“自然,十種毒藥相互配合又可以生髮出若干種劇毒,也可以相互解毒,只看我怎麼用了••••••這黑甜鄉纔是天下第一劇毒,無論內力多深的人,嗅到這黑甜鄉,都不會激起他的內力來壓制,因此中毒者決無知覺。”
“你如何知道?那老怪內力深不可測,只要身中一絲的毒,他的內力自然地就會運行御毒,他也就會發覺的,豈不壞事••••••”
“我自然知道,”唐巧把握十足地說道,“因爲這黑甜鄉最是溫和,對人也沒有一點傷害,所以任你再高的高手,也不會在中毒之時運氣御毒,等他毒性深入時,卻也晚了。所以你記住,到時我只要向你使眼色,就是要運氣發毒了,你只要運氣屏息片刻即可。我十指發的毒性大致不偏的,只是怕有風。”
蘇晴想了半天,道;“我剛纔好像聽錯了,你是不是說‘黑甜鄉對人沒有傷害’什麼的,那算哪門子毒?”
唐巧忍住笑道;“所以說,你還說你愛讀道家的什麼經典,我問你,老子說牙齒和舌頭哪個更堅硬?”
“嗯,舌頭。”
“爲什麼?”
“因爲牙齒掉了,舌頭還在。也因爲牙雖能咬人,卻不如舌頭更能中傷人厲害。”
“對了,世上最厲害的絕不是最剛猛的東西,所謂無能勝有,柔能克剛。這黑甜鄉溫和無害,所以才最有害,他只有一樣效用,就是催人睡眠,使人昏睡。你想想,如果你醒人睡,豈不是你爲刀俎,人爲魚肉。這可比直接毒殺他更毒呢。所以我爹說這黑甜鄉纔是世間最難防也最毒的毒藥。”
蘇晴想想也真是。
“倒也是,聽你說來,天下的毒都可以防,這黑甜鄉卻防無可防。”
唐巧笑道:“正是,那些毒就如小人,小人好防,黑甜鄉卻是僞君子,這就難防了。”
“既然如此,只要能接近老怪,你一個人就可以殺了他的。爲何還要等一個幫手?”
“若如一般高手,自然容易。殺他卻難,我這十指之毒也有它的短處,就是發毒極耗內力,發毒之後,渾身直如虛脫了一般,老怪即使被催眠了,睡夢之中,也有外功護體的,只怕那時我手上綿軟,他睡着了我徒手也殺不了他。此其一。其二,能將這老怪催眠到何種地步,卻是不知,如若他睡得淺了,我一個人也不能成事的。江湖高手,我從前也見過不少,武功極高的,睡夢中也有防範。這老怪又不比尋常。如今好了,不僅有你,還有那老怪的蟬翼刀。剛纔我都想用毒的,又想不可魯莽。卻和你商議妥當,再見機行事。我們來此,雖說千難萬險,卻決不能做沒有把握的事。不過也不能再等,明日見了那老怪,就可以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