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個時辰後,蘇晴和商先生到了一處窄窄的巷子。巷子裡玉蘭花香淡淡,在夜風中像蘇晴對於無船渡的回憶。
巷子深處一戶高牆大院的人家。商先生和蘇晴從側門進去了。
這戶人家姓卓,家底殷實。有一子一女,女兒藏在深閣,從不拋頭露面的,只有本族長親見過。自從浣花溪酒樓被桃花黑店控制後,那些桃花黑店的人,夜間往往飛檐入戶,做些苟且之事。
卻無意見了卓姑娘的美貌,爲了邀功,便傳信給豔花使者,只等這幾日接去,卓家也不知道這些桃花店的妖人要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什麼妖魔之鄉去,連日心急如焚,卻又如何敢違抗桃花黑店之意,告官也是無用。
只是這消息先前被九大門派知道後,正好將蘇晴和卓姑娘調包。
蘇晴梳洗罷,與卓姑娘換過衣服。這衣服也是桃花黑店送來的,紫襖綠裙黑鞋,穿上甚是詭異。果然有桃花黑店的妖氣。
那個卓姑娘被暗中接應的武林人從後門送走後,蘇晴也睡不着,就在卓姑娘的閨閣中坐着,想到自己初出江湖,就要擔起這樣一件事關江湖安危的重任,一時心亂如麻。
第二日黃昏,豔花使者就來了。
一乘黑色軟轎,八個健壯的婦人,接了蘇晴,擡起轎子,從黃昏走到黑夜,從成都府走到荒郊野嶺。
蘇晴揭開轎簾,只見今夜四野月明如水,蘇晴如在夢中一般,幾日勞心,此時轎子顛簸,蘇晴漸漸在轎中睡去。
夢中的蘇晴在一座迷城裡走着,若干青石板的巷子,越走越着急。突然看見爺爺在一條巷子口的大桉樹下伏案坐着,正在寫他的那本永遠也寫不完的《無船渡江湖聞見錄》。
蘇晴撲上去,撲在爺爺懷中痛哭起來。
她想告訴爺爺,其實自己孤身一人在江湖,有多害怕,自己有多孤獨,雖然自己一直裝着若無其事。蘇晴在夢裡啜泣着對爺爺說,還是回無船渡吧,她好想再和爺爺到江邊去打漁。但天邊的黑雲卻壓在整座迷城上,越壓越低,蘇晴只覺得窒息。而爺爺依舊一言不發。是的,唯一的親人也死了,蘇晴在夢中想起來了,爺爺也死了。自己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夢裡的眼淚擦乾,直面這詭異的江湖。
蘇晴從夢中驚醒時,天已經亮了。
仍是趕路,一日一餐,不歇客棧廟庵,只住鬧市民居或是荒村人家。這日倒是住了一天客棧,蘇晴坐在客棧房間的窗前,突然看見那八個婦人擡了軟轎向西去了,那豔花使者也遠遠的跟着。蘇晴正要出門去看,剛開門,又有一個新的豔花使者立在門前,擋住了蘇晴。
夜半,那個新換來的豔花使者帶着蘇晴從客棧地下的暗道出去,和另外八個婦人乘了一輛大車,向東而去。走了幾日,又換了船走水路向東南方向去了。
此後,便常常更換車騎舟馬,時而山路,時而水路,時而大路,時而小路,有時向東,有時向西,變幻莫測,連蘇晴都有點暈頭轉向了。
但九大門派仍然沒有跟丟。
蘇晴有時會從轎簾的縫隙裡看到同一個人,或者扮作乞丐,或者扮作客商。蘇晴就知道是武林中的追蹤高手。
然而,幾天後,一個雷雨之夜。
蘇晴等人的大車,在烏棲江邊迎面遇到一對送葬的隊伍。蘇晴突然覺得昏昏沉沉,等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口棺材裡。如此,熬到又一個晚上,蘇晴才被放了出來,自己果然是在昨夜遇到的那隊送葬隊伍的棺材裡綁了一整天。此時,只見一條大河浩蕩渾濁,天地茫茫,卻在一葉孤舟之上。
過江之後,人煙荒涼,山深林茂,自此,蘇晴再沒有見到過江湖中人,蘇晴知道,武林的這次追蹤還是跟丟了。
“還是跟丟了。”蘇晴心中苦笑道。現在自己可以殺了這豔花使者,然後逃掉。但蘇晴明白,自己已經選擇了這條不歸路,就不能臨陣脫逃,只是,從現在開始,自己就要獨自一人面對這江湖之外的詭異的桃花黑店了。
又接連走了兩天峻嶺危巖,蘇晴不敢顯露武功,八個婦人輪流扶掖着蘇晴。
這天夜裡,雷雨交加。一山大雨,打在密林樹葉上,繁密的雨聲,讓人窒息。
轉過一處山坳,蘇晴聽見轟隆的水聲自天上而來一般,一道閃電劃過的一霎那,蘇晴看見一條瀑布從更高的危崖上掛下來,那山刀削斧劈,壁立千丈,便如要傾倒過來。
蘇晴心中一緊,覺得那被江湖傳的神秘而恐怖的桃花黑店的老巢,應該要到了。
黑暗之中,一個婦人將蘇晴攔腰繫在背上,攀着一根碗口粗的藤條,猿猴般向山崖下蕩去。
電光閃過,蘇晴纔看見那藤條中間其實是一根鐵鏈,只是這鐵鏈上又纏着許多七葉藤。
到了崖底,一條從那邊大山谷裡流瀉而出的河流,至此山勢迴轉,形成一個緩水深潭。潭邊山崖凹陷進去,婦人又揹着蘇晴遊過這深潭,進了那山崖的凹陷處,有一條小船泊在那裡。上了小船,婦人放下蘇晴,用黑布套將蘇晴的頭嚴嚴實實套住。
小船向山腹深處劃去。過了多時,方纔上岸。
婦人將蘇晴頭套取下,然而在這山腹之中,蘇晴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在幾個婦人的攙扶下,一直朝上走。
蘇晴只覺得腳下崎嶇,那路曲折古怪。剛纔外面的夜漆黑不見五指,而這山腹中,卻是這一夜黑暗還要黑的黑暗。
終於有一點隱隱的亮光了,藉着亮光四下看時,只見這山腹中,洞穴穿繞,岔路叢生。腳下的山中暗河,那水聲如同從往世前生傳來一樣。很遠很輕。蘇晴輕輕踢一塊石頭下去,哪裡聽得到回聲。
到了亮光處,卻是崖壁上掛着的一盞燈。
燈盞下,那帶路的婦人在一道崖縫中摸索半晌,石壁上一道暗門打開。走進去,是一條鋪得平坦的狹窄的甬道。甬道一邊開了一間小小的石室,佈置簡陋,兩個衣着光鮮的年輕婦人在那裡捧着乾淨衣服,伺候蘇晴換過溼衣服後,那帶路來的婦人躬身退下,這兩個婦人便帶着蘇晴,左轉右轉,甬道越發狹窄,蘇晴正在想,這要去哪裡呢?
突然,甬道盡頭,一道石門突然打開。
那甬道盡頭,石門打開,蘇晴一眼看見裡面,只覺頭暈目眩,腳下像不會走路了,任憑兩個宮婦拖曳進去,石門在身後慢慢合攏來。
這時蘇晴站在一座燈火輝映、珠光燦爛、椒香撲鼻的大殿中,與剛纔山腹中暗河兇險、陰暗逼仄、潮溼窒息便是兩重世界。
蘇晴哪裡見過如此場面:漢白玉石鏤花燈箱、蝴蝶燈、紅紗燈、六方燈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宮燈,前楹後柱上盤龍纏風,斗拱青瑣、藻井飛天、地上白玉磚紋飾繁複、壁上夜明珠、瑪瑙光彩奪目••••••種種聲光圖案,蘇晴腦海中一時又如何適應得過來。
大殿中央數列女子,身披白紗,跪伏在地上。人人面前一個碩大的沙盤,每個女子拿着一根銀針似的物件,不知在沙盤中畫着什麼。
前面一方池水,池中亭榭小小,曲橋窄窄,過了曲橋,就是九級石階,階上闌干平臺,臺中一張空空的寶座,便如蘇晴書上見過的帝王的寶座一般。
寶座後一落地多牒聯屏石屏風,高丈餘,排開約七八丈,周邊纏枝荷花紋,屏上刻着若干劍舞的人形,筆法簡潔乾淨,卻靈動若有飛昇之勢,頗具古意。
原來仙家宮闕就是如此,蘇晴想道。只是這仙家宮闕卻在一座大山的腹中。
二宮婦引蘇晴穿過那些伏地畫沙的女子,她們只是低頭在沙上畫着,全不理會蘇晴等人走過。
繞過池子,從殿左側一道拱門進去,沿一條抄手遊廊逶迤而行。曲廊的欄杆、柱子種種構件都是石頭做成,上面雕花、故事、人物栩栩如生。
這地下宮殿卻深得很,便似一進又一進的四合大院連綴而成,只是寬窄不一,想是依山腹中地勢而建的緣故。也不知此中有多少樓閣房間,處處深房周匝,對戶交疏,朱柱素壁,薰香繚繞。
越往裡走,越加昏暗,有時偌大一處“天井”,只懸一點昏燈。樓前階下往往有池水,或深或淺,都是活水,想是與地下暗河相通。
廊外偶爾見到一個宮婦,不緊不慢地走在陰暗中,燈光搖曳之際,便不見了,直如鬼魅。
終於到了一處小小的閣樓,上有一石匾寫道:“易春閣”。
一宮婦推門時,那門沉重異常,竟是石門,卻雕鏤漆繪如楠木門。
蘇晴咋舌想道:只此一扇門,都要花費許多工匠人力。想是山腹中,如若用木材,難得長久,只是這石頭地宮,是哪朝哪代所建,也不知建了多少年?
進門拾石階而上,樓上一間精舍。四面嵌着落地大銅鏡,內中又有兩個宮裝婦人候着,裝飾衣着更顯華麗,在四面的鏡子中映出許多影像。
同蘇晴來的二宮婦此時垂手退去。蘇晴聽見她們的木屐踩在石階上,齊整如同一人,像一串磷火漸漸飄走。
此次行程的終點,在蘇晴一路上的想象中,不外乎是羣魔亂舞的血腥之地,人人都凶神惡煞,青面獠牙,竟沒想到是陰冷空寂的一座華麗的墳墓,靜謐如遠古遺落在荒山裡的夢境,只是這夢境讓人冷透骨髓,蘇晴聽不到一個人說話,連呼吸都是輕而緩慢的。
這時一個宮婦遞過一杯茶,用眼神示意蘇晴喝下。
茶入腹中,胸腹頓時痛如刀絞,臉上如火般燙。蘇晴是習武之人,自然而然地運氣調息,疼痛立減。
蘇晴心中疑惑:茶中有毒無疑,這毒讓人陰陽二氣割離,所以心腹絞痛。又面紅如赤,是因爲元氣上涌。方纔我納氣歸根,回陽降逆,立時不疼了。這倒奇怪,她們要取我性命,何必千辛萬苦帶到這裡來,又何必用這毒藥?
轉念一想,蘇晴突然悟到:這杯茶是在試探我是否有內力功底。
念及此,蘇晴收住內力,任毒性發作。只痛得汗透衣衫,四面鏡子中若干個自己蜷縮在地上**。幾次出自本能地運氣調息,又生生忍住,如此痛苦更甚,鏡中全是自己被放大的痛不欲生。
蘇晴心中默默唸到:萬萬不能功虧一簣。
終於,兩個婦人摁住蘇晴,又將一杯茶水灌下去,胸腹絞痛才慢慢平息下來。
一月來,蘇晴路途中心神俱疲,又經過這一番折騰,只見鏡中的自己,消瘦伶仃。蘇晴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因爲痛,也不是因爲怕。
因爲什麼,蘇晴自己也說不上來。
終於端來一盤飯菜。
到了此地便是俎上魚肉,蘇晴也不管這次有毒無毒,狼吞虎嚥起來。竟從沒有吃過如此可口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