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傲骨

雙燕斜飛,畫簾半卷。

竹舍清雅,青藤古意,建於高崖之畔。幽山綠水之間,青書右手提着一隻雕龍玉壺,淅淅瀝瀝的將清冽茶水注入石桌上的琉璃杯中,左手則持着一本線裝新書,搖頭晃腦津津有味的讀着。

“噫!雄闊海不世英雄,可惜了。”青書驀地喟嘆一聲。他前世並未看過《隋唐演義》,如今讀這羅貫中手書的小說兒,倒是頗感新奇。

這雄闊海乃是高聖談之兵馬大元帥,有萬夫不當之勇。這“反王奪魁大賽”,他代表相州出戰,怎料遲到,甫一趕到,卻聽諸反王道:“城內有變!”而揚州城閘門已緩緩落下,眼見就成甕中捉鱉之勢,雄闊海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頂住這千斤重閘,終致氣力不濟,被壓作一團肉泥。

看到此處,青書也不禁大爲感慨,能在千鈞一髮之際挺身而出者,當世幾何?這些人傲骨錚錚,即便是以身化作灰燼,也絕不稍屈骨頭。

再看如今,無所能耐而作威作福者,豈在少數?此等人皆不過傲氣十足而全無傲骨者爾!

竹舍之前的一大片空地上,羅貫中屈腿扎馬,雙手環抱一個鐵球,動也不動,但這個圓溜溜、光禿禿的碩大鐵球卻在他兩臂之間不斷轉動,雖然其勢並不甚急,但卻已將他累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

聽得青書這句,羅貫中長吸一口氣,點頭道:“當初本寫到此處,也忍不住扼腕長嘆。雄闊海之雄,在於傲骨。強勝今人多矣!”

青書聽他說話,不由放下書冊,站起身來,緩緩走過去,一拍他腦袋,笑罵道:“練功不認真,該打!”

羅貫中一縮腦袋,委屈道:“前輩。我一直在照你所傳心法練功,以雙臂肌肉推動圓球轉動。自問並無偷懶。”

這鐵球少說有一百五十斤重,羅貫中能扎馬環抱之,抑且悠悠推動長達一個多時辰。這份渾厚內力,放眼江湖,已算是足以立足了。

青書搖搖頭。輕輕攬起右手袖口,露出手腕一段。而後伸手搭在那碩大鐵球上,彷彿毫無重量一般,他一擡手,這鐵球便隨着他的擡手而相應升起。這一下只把羅貫中看得目瞪口呆,他目力自是極好,看到青書手腕之上竟無筋絡突起,只是平平一面。不由駭然。

似這般純以內力吸起。動輒便是走火入魔、筋斷骨折之厄,要知只消這吸起圓球之人一口真氣稍泄。體內真氣便極容易岔開。

但見青書氣定神閒,緩緩將球舉起,羅貫中一顆心不由提到嗓子眼。

青書伸出左手,彈出一根手指頭,對着羅貫中輕輕搖動,微微笑道:“這一招,你還早得很。你不是說你沒偷懶麼,嘿,你瞧我使給你看。”

說着左手平伸,右手將球一拋,而後雙手一圈,那百來斤的大鐵球便被他抱在懷中。

青書笑道:“羅本,你瞧好了。”說着雙臂微微一顫。

在羅貫中的詫異目光下,那大鐵球慢悠悠晃盪蕩的轉動起來,而後慢慢加速,越轉越快,比之在己手中,豈止是雲泥之判?

他仔細盯着青書手臂,卻未見他有絲毫動彈,比之自己運用雙臂肌肉伸縮來推動圓球,顯然又要高妙了不知多少層法天。

羅貫中盯着圓球極速轉動,幾乎都將青書衣服擦破,不由微微喪氣。

青書瞧他懊惱神色,微微一笑,輕喝一聲:“停!”也不見他有何動作,那隻大鐵球先是猛地一頓,而後便緩緩停下。

青書輕輕將大鐵球擱置在地,笑道:“你看明白了麼?”

羅貫中茫然地搖了搖頭。

青書嘆道:“其實此功要訣,便在適才你話語之中,你且仔細想想。”

羅貫中聞言身子一震,皺眉沉思,半晌方道:“前輩的意思……是傲骨?”

青書撫掌笑道:“誠然,你悟性倒是不壞。”俄頃又嘆道:“傲骨和傲氣,其實是兩回事。往往待人永遠一團和氣的人在某些特定時刻會挺身而出,做着讓人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壯舉,因爲,人皆有傲骨,或消或長,都在於己。”

羅貫中聽得擊節讚歎,越想越覺回味無窮,又想了半晌,卻是始終不得其要,撓了撓頭,他笑嘻嘻的道:“前輩……那個,我還不是很懂。”

青書搖了搖頭,擡頭瞥了他一眼,說道:“以你的修爲,這一手原也不難,只是武學一道,便猶如那爲文寫詩,首重一個悟字。你見過幾個絕代高手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漢?”

羅貫中雙目一亮,拍手笑道:“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哈哈,前輩這話精當。”

青書一拍他腦袋,笑罵道:“少來拍馬屁。也罷,我先與你解說一番,而後便靠你自己領悟了。”

羅貫中點了點頭道:“多謝前輩。”

清晨已過,似火驕陽正當空中,在密密麻麻的樹葉之間縫隙灑下斑斑點點,青書緩緩踱步,曼聲道:“我瞧你運使地,也是道家玄門內功吧?”

羅貫中道:“前輩所說不錯。晚輩蒙高人傳授內功,至今已有六年矣。”

青書又續道:“玄門內功之要,秉沖虛之機,坐照入神,互爲根用。是以調息運氣之時,不外乎神圓力方,鬆靜挺拔八字。”說到此處,他看了一眼羅貫中,卻見他神色依舊不解,心中輕嘆一聲,又道:“所謂神圓力方,圓者柔也,方者剛也,是以這四字要訣,在於神意綿綿不絕,而真氣洶涌澎湃。”

羅貫中驀地出聲問道:“真氣洶涌澎湃,豈非容易走火入魔?”

青書搖頭笑道:“你練到現在,終究不過二流門道。我且問你,內力若足,一招一式使來,可有滯澀?”

羅貫中一怔,不假思索道:“自然毫無滯澀。”

青書道:“不錯,神意若綿綿不絕,便能留有餘力,只消你真氣還被你約束在經脈之中,便是再洶涌澎湃,也絕難走火入魔。”

羅貫中恍然大悟:“前輩適才純以內力吸起大球,也是此理。”

青書嗤笑道:“此理是此理,只是依你修爲,強自做來,只怕便要出師未捷了。”羅貫中臉上一紅,再不說話,靜待下文。

青書一指遠處崖上那株青松,眼神悠遠,語氣空靈:“你看,鬆生巖峰,臨絕危崖,高立雲端而下覽衆生,是何等的卓然不羣?玄門心法大多衝淡,我試過你內功,也是道家清虛一脈。而這等內功,看似綿軟無力,卻最是剛強傲岸。是以傲骨二字,乃是我傳你心法中,最爲關鍵地。”

羅貫中微一皺眉,望着那棵松樹,久久不語,驀地問道:“前輩,那這傲骨,從何體現?”

青書信步遊走,隨手取了一塊大石,走近崖前,羅貫中緊隨其後。青書道:“你看好。”手中大石猛然落下,正正砸在松樹主幹之上。

這塊大石足有五六十斤重,砸過鬆樹後,便直往崖下極速墮去。

而那松樹急劇顫抖幾下,掉落十幾根松針之後,便又巋然不動。

羅貫中斂眉沉思,彷彿悟到什麼,但又似乎被什麼困擾,又問道:“前輩,那如果力道足夠大,擊在這松樹身上,會當如何?”

青書淡淡道:“自然是寧折不彎,身斷魂消。”

羅貫中皺眉不語。青書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當即輕輕道:“若將身比青松,則須壯大枝幹,不致被人一擊即斷。”

羅貫中渾身一震,彷彿明白了青書爲何能身子手臂不動而致圓球極速而轉,並非是他沒動,而是他動的極爲微小,便彷彿松樹微顫,將力道卸去一般。只不過,那邊廂是卸掉力道,而這邊廂,則是以內力震顫圓球。

究其原理,皆是一般,只不過應用之道大不相同而已。

羅貫中眼前大放光明,彷彿看到了一條新的武學之路,讓他莫名興奮起來。他哈哈一笑,納頭便拜:“前輩指點之恩,羅貫中終生不忘。”

青書嘿嘿一笑:“我教你武功,你寫書給我看,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羅貫中撓頭笑笑,驀地又驚道:“哎呀,我忘了給竹舍裡那位先生準備午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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