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此詩一出,可謂無人能再賦黃鶴樓。
楊逍白衣飄飄,灑然踱步,韋一笑青衫裹身,與楊逍並肩馳行。兩人都是頭戴斗笠,遮住面容。他倆輕功俱佳,前者身姿瀟灑,後者鬼魅飄逸,都是慢悠悠的跨出幾步,便晃到了數丈之外的另一處。
楊逍遙遙一指遠處蛇山之巔那座高樓,笑道:“韋蝠王,當年李白登黃鶴樓本欲賦詩,因見樓中崔顥所作,登時爲之斂手,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哈哈,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確是文采風流,當爲流傳千古的佳句。”
韋一笑冷笑道:“文采風流一類,不過是些酸丁腐儒搗鼓出來的。楊左使當世英傑,豪氣過人,怎地也盡弄些這類玩意
楊逍笑道:“當世英傑,文采風流麼,本人是不甘落後的。但酸丁腐儒,卻是不敢自矜。”
韋一笑瞧他得意神色,冷哼一聲,知辯才遠遠不及,當即見好就收,不與他爭。
楊逍大袖一揮,伸出右手,一指鸚鵡洲,睥睨道:“此地乃是當年禰衡授首之處,這人手無縛雞之力,偏偏口舌刁毒,不懂時事。曹操、劉表面前放肆放肆也就罷了,在那毫無容人之量的黃祖面前大放厥詞,委實是自尋死路。”
韋一笑聽他一會兒指點江山,一會兒緬懷古人,心道:“你這是說你博古通今。智識高明瞭。”心念一轉,不由一驚:“哎喲。楊逍這話是什麼意思?禰衡口舌刁毒不錯,說不得、張中、彭和尚他們也是如此。楊逍這兔崽子一直想當教主,而他五散人素來與我親厚,他這話是要我警告說不得他們麼?一個不高興,失了容人之量,就要置他們於死地?”看向楊逍的眼神一時大是怪異。
楊逍淡淡瞥他一眼。說道:“五行旗想必俱都已然佈置妥當,五散人向來自以爲義氣深重,唔…想必也被蝠王你喚來了吧?呵呵……他幾人可是素來看我不順……”
韋一笑心中一咯噔,忙道:“楊左使……”
楊逍揮手嘆道:“我雖不敢自比曹操,但劉表還是當得的。奈何此時偏偏少了黃祖。真是氣煞我也,氣煞我也!不過…氣歸氣,韋蝠王所慮,實屬多餘啊!”
韋一笑覷見他嘴角淡淡戲謔笑意,自知上當,冷哼一聲,心道:“丫兒的,明教教規首重兄弟義氣。楊逍既肯爲了謝兄弟不遠千里奔來。又怎會害五散人性命?***就會拿話誆老子,害得老子一驚一乍的!”
楊逍見韋一笑神色,便知這韋法王已知道上了自己的當,正自懊悔。不由心中大樂。他向來聰明自負,料事無雙,於人心揣度地更是十分深入。當年他和峨嵋大高手孤鴻子決戰之時,一招敗敵,正是先激的人家大怒。再出其不意奪下倚天神劍。看準了那孤鴻子心高氣傲,便以足踏寶劍。作出不屑一顧地樣子,飄然而去,可惜孤鴻子一代高手,竟是被楊逍活活氣死,但由此也可看出,楊逍其智其勇其謀,委實非同小可。他近三來居於崑崙山,地處偏僻,練功閒暇,不免百無聊賴,久而久之,便以耍弄人心爲樂。但也有玩火的時候,他看準衛璧雖是俊俏風流,但卻是膽小怯弱之徒,置於孤鬆之上勢必無虞,還能好好嚇他一嚇。但狗急跳牆,楊逍估算錯誤,卻反被這等宵小暗算了一把,此事委實是他生平大辱。
楊逍正欲取笑兩句,卻忽地身子一震,脫口低呼道:“曉芙!”韋一笑正生悶氣,見他神色震驚,恍如被雷劈了一般,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見一個女子定定望着黃鶴樓,娉婷而立,膚色白皙皎潔,眉目如畫,只是臉上有着揮之不去的愁意。楊逍身子一動,便要飛奔過去,忽見一個綠衫少女小跑過來,拉着紀曉芙的雙手,好似撒嬌一般,不停搖動紀曉芙雙手。後面一個英俊男子滿面通紅,似乎很是害臊,正是武當六俠殷梨亭。綠衫女子似是有意撮合二人,不停的說着些什麼,巧笑嫣然。殷梨亭低下頭去,不時偷眼望望紀曉芙,兩人目光一撞,臉上又是一陣通紅。
楊逍臉色鐵青,跨上一步。韋一笑何等精明,如何看不出來?當即身子一橫,擋在楊逍身前,低喝道:“楊左使!我們此來爲何,你須得明白!”
楊逍身子一震,頹然嘆口氣,強自按捺住心中翻滾不休地情思,駐足不動。韋一笑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低聲道:“人多眼雜,咱們小心。”
楊逍陰沉着臉,點點頭,兩人身子一晃,當即隱沒在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敵分割線--------------------
黃鶴樓雄立蛇山之巔,挺拔獨秀,輝煌瑰麗。
當年張三丰正是在一處高峰之上觀望龜蛇二山,花費三日三夜時光,方纔悟出“真武七截陣”作爲武當鎮派陣法。
而這一日,黃鶴樓前,來來往往的都是武當弟子,正忙來忙去的佈置武林大會的會場。
一個約莫九、十歲地小童在黃鶴樓中四處溜達着,臉上有着淡淡的揮之不去的青氣,但身子健旺,步子輕盈,倒不顯得十分病態。
這小童自然便是張無忌了,明日便是八月十五,武當派便將在黃鶴樓召開武林大會,商討張翠山、謝遜和屠龍刀之事。
說到張無忌的身份,可謂十分尷尬,也十分微妙。他父親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母親卻是邪教教主的女兒,義父更是明教的金毛獅王謝遜。這樣一個夾在正邪縫隙中的小小童兒,將要面對什麼。誰也不知道。
張三丰本欲親來,鎮住場面,但“太極拳劍”出世,乃是武當一派輝耀千古地大事,輕忽不得;而宋遠橋等人更是不欲師尊以百歲之齡奔波勞碌,是以苦勸張三丰。連說:“若是單打獨鬥的話,武當七俠怕了誰來?而若是羣毆,徒兒早有準備,已遍邀高手助陣,絕無戰敗之虞。何況咱們彬彬有禮。人家也不好撕破臉面來不是?”一番長篇大論,終將這老道士關在武當山上閉關參悟太極。
而此刻,除卻俞岱巖,其餘五俠都在門外忙着佈置會場。張松溪則陪着張無忌逛着這座千古名樓。黃鶴樓凡三層,計高九丈二尺,加銅頂七尺,共成九九之數。
張松溪笑道:“無忌,跑慢些。可別摔着了。”無忌回頭做個鬼臉,嬉笑道:“有四伯在,我哪裡摔得到。”張松溪有意逗他,裝作滿懷心事。搖頭嘆道:“連你七叔都差點輸在你手裡,四伯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來拆。”
無忌眉頭一鎖,撇撇嘴道:“七叔那是故意讓無忌來地。唉…我見他突然出掌,想也沒想就推了出去,好像…是讓他丟臉了哦…他不會怪無忌吧?”原來莫聲谷不信這“擘天掌力”能有那麼厲害。出三成掌力和張無忌對了一掌。張無忌紋絲不動,莫聲谷卻是險些退了一步。這讓他如何能下得來臺?殷梨亭平時和莫聲谷鬧慣了。不時便拿這事來取笑,張松溪也不時冷不丁的刺他一次,莫聲谷面紅耳赤之下,倒讓無忌這個不過十歲地小童十分不好意思。
張無忌自來嚴於律己,寬以待人,胸襟寬廣,這一令莫聲谷下不來臺,心裡倒是十分不好受。張松溪見他微有自責之意,心道這孩子雖是聰敏,但敦厚朴實,卻是玩笑不得,不由笑道:“你七叔豪邁慷慨,哪會計較這些許小事。大家平素鬧慣了,互相取笑而已。像你六叔和峨嵋派的紀曉芙姑娘,也沒被你七叔少拿來說事。”
兩人在這黃鶴樓逛來逛去,張松溪學識極爲淵博,可說博古通今,指着這一處壁上,說道這詩乃是誰人手跡,那一處壁上文賦又是何人墨寶。每首詩每篇文都必點評一番,言辭中肯,頗得詩家法意。
張翠山、謝遜都是博學之士,張無忌幼承庭訓,也讀了不少書,更是將《莊子》這等晦澀文章通篇背下,也有頗爲深厚的文學底蘊,張松溪這番點評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逛到第三層,張松溪將無忌抱在手中,極目遠眺,但見鸚鵡洲上芳草萋萋,景色秀美絕倫,令人心曠神怡。
張松溪放下無忌,笑道:無忌,這黃鶴樓高九丈九尺,合了那重陽之數。可說此處於你,卻是大大有利。”
張無忌笑道:“太師傅說無忌寒毒都去了五六成了,自然沒事啦。哈哈,不過這般聽來,這座黃鶴樓也不甚高嘛。怎地名聲這般響亮?”
張松溪道:“的確,比這樓高的建築大有所在,現在韃子皇帝大都地大天王塔高達二十四丈,不遠處南安郡裡地英雄樓也有十八丈高,都比這黃鶴樓要高。”頓了頓,摸摸無忌頭,笑道:“黃鶴樓之所以如此有名,其一在於這樓中多名士手跡,崔顥、李白、白居易這等大文豪多曾蒞臨此處。其二麼,便和這名字有關係了,你可知道這黃鶴樓的名字由來麼?”
張無忌道:“當地人都說,是有仙人乘着黃鶴來過,所以叫黃鶴樓。”
張松溪笑道:“不錯,凡人都願沾上幾分仙氣,這般一來,黃鶴樓不出名也難啦。不過相比於此,我倒更偏愛另一個故事。”
張無忌奇道:“什麼故事?”
張松溪說道:“這故事是《報應錄》中記載地,是這般說的:辛氏昔沽酒爲業,一先生來,魁偉襤褸,從容謂辛氏曰:許飲酒否?辛氏不敢辭,飲以巨杯。如此半歲,辛氏少無倦色,一日先生謂辛曰。多負酒債,無可酬汝。遂取小籃橘皮,畫鶴於壁,乃爲黃色,而坐者拍手吹之,黃鶴蹁躚而舞,合律應節。故衆人費錢觀之。十年許,而辛氏累鉅萬,後先生飄然至,辛氏謝曰,願爲先生供給如意。先生笑曰:吾豈爲此,忽取笛吹數弄,須臾白雲自空下,畫鶴飛來,先生前遂跨鶴乘雲而去,於此辛氏建樓,名曰黃鶴。”他將這一段文字一字不錯的背下,這份記憶功夫。也算是非同小可了。
張無忌拍手道:“《報應錄》說地便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哈哈。四伯,這故事是真的麼?”
張松溪搖頭道:“這故事自然是假的。呵呵,無忌,你好好體味這則故事,將來如何作爲。便看你自己啦。”張無忌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儒生玩弄着手中的青花瓷杯,臉色淡然。嘴角噙着微笑,端坐在右首高椅之上。
一個粗豪漢子大馬金刀地從內室轉入大堂,粗聲道:“博爾忽先生,許久不見了!”
儒生含笑道:“燕赤爾將軍,久違了。”
燕赤爾怪眼一翻,怪聲道:“十年不見先生,卻不知到哪裡升官發財去啦?可還記得當年的老朋友麼?”
儒生仰天打個哈哈,拱手道:“將軍風采,在下十年來可是銘記於心不敢或忘地。王爺密令,把在下給發配到窮山惡水去受罪去啦,怎地比得上將軍統兵一方,威風凜凜。”
燕赤爾雙眼微眯,環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沉吟道:“是……王爺派你來的?”
儒生笑吟吟地,翻手亮出一塊令牌,令牌之上刻畫着繁複花紋,有蒙文鐫刻其上,翻譯成漢語便是“汝陽王府”四字。儒生笑道:“燕赤爾將軍心細如髮,佩服佩服。”
燕赤爾一見那令牌,慌忙俯身下拜,恭聲道:“燕赤爾手下一萬三千人馬,聽從先生調遣。”要知汝陽王統領天下兵馬大權,不世梟雄,手段之酷之烈,可是聞名遐邇的,饒是燕赤爾這等渾人,也不由發自骨子裡涌出一股顫慄。
儒生扶起他,笑道:“咱們仍是當年的好朋友,這般豈不生分了?”
燕赤爾一怔,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好兄弟!咱們喝酒去!”
儒生笑道:“不忙,不忙,以後有的是機會喝酒。我此來只求借將軍兵符一用,調用六千人馬即可。”
燕赤爾怔忡半晌,驀地長笑道:“先生太看輕我燕赤爾啦!好友有求,我安敢落於人後,這一萬三千鐵騎,由我親自率領,聽從先生號令便是!”
儒生搖頭笑道:“人數太多,反而不美,六千人馬,足夠了。”
燕赤爾急道:“不行不行,我是一定要去地。否則即便你有王爺令符,我也不遵!”原來這燕赤爾脾氣怪異,屢屢得罪上司,頗不得意,聽這儒生奉令前來借兵,當即便想到這乃是個絕好的立功機會,又怎肯放過?
儒生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卻裝着十分爲難模樣。燕赤爾是個渾人,見他如此,忙大拍馬屁,又取出一枚兵符和一箱珠寶奉上,儒生猶豫一會兒,便答應下來,兩人轉入內堂,密議良久,不時聽見燕赤爾故作豪爽的哈哈大笑聲:“妙計!妙極!”
儒生嘴角劃過一道冷笑,既然誆了一枚兵符在手,那便得好好利用了。嘴上客套,心裡卻在慢慢盤算着今後的進退得失。
漢陽道上,一個灰色身影正在狂奔不休,速度甚急,幾不下奔馬。少林輕功原勝在長力,沈振鴻修習了紅葉傳授的秘籍之後,內力愈發圓轉自如,竟似是全無力竭之虞。
也是紅葉傳授內功地時機甚是巧妙,取在對掌之際,沈振鴻全副精神都在一雙手掌之上,忽聞紅葉梵唱,無意間便被吸引過去。這一個“無意”甚是關鍵,修煉這門內功須得無爲無意,堪破“我相”“人相”方能入門,紅葉刻意營造這麼一個氛圍,引沈振鴻入門,可謂煞費苦
這門內功一入門,端地可說是一日千里,沈振鴻只覺自己周身內力如臂指使,抑且彷彿山之盤固,誰也奪不過去。
此刻他正往黃鶴樓奔去,少林輕功施展開來,矯若遊龍,只把周圍江湖人士看了個傻。
他臉龐上一派堅毅,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一日之後,黃鶴樓上,不管武當派如何強勢,我定要將兇手繩之以法!”
沈振鴻腳下不停,大步飛奔,取出乾糧啃了一口,又仰頭灌了一口清水,振奮精神,又奔了出去。俄頃便只見一個淡淡灰點,再一會兒便消失在路人眼中。宋青書此刻甚是煩惱,兩百多人吊在身後,以他馬首是瞻,端的算是沒有一絲人身自由了。偏偏這羣人還是一片好心,是趕往黃鶴樓支持武當派地,若施展輕功落下他們,豈不是寒了人家的心?
他昨日飲酒頗多,醉意上涌,竟而不顧驚世駭俗,使出“梯雲縱”從一間不到兩丈高的民房之上縱上約莫二十丈,最終落到那足有二十四層、十八丈高的“英雄樓”樓頂。引得一干武林人士圍觀,進而更狂意上涌,將他們盡數招往黃鶴樓去,以致如今尾大難脫。
青書搖搖頭,苦笑一聲,仰頭喝了口酒,心道:“若是爹爹知道我張揚行事,狂態畢露,雖有儒俠之名,但…唉…隨機應變吧!”
這一行人人多勢衆,聲勢甚壯,一路三十里走來,竟是又多了幾十人加入隊伍,料來到得黃鶴樓時,只怕會有三百來人。
更是遭遇了崑崙一派,鐵琴先生何太沖赫然便在其中,旁邊尚有一個頭發斑白的高大婦人,他遙遙對着何太沖一拱手,算是致意,心道:“旁邊那位便是他夫人班淑嫺麼?看起來地確不怎麼般配,難怪何太沖要找那麼多房小妾…”
這些都不過是小小插曲,青書現在想得,只是如何去應付自己那個嘮叨老爹。
宋遠橋在旁人面前確是惜語如金,彬彬有禮,可在兒子面前,卻是從來不吝於耳提面命,往往一通長篇大論下來,便是一個多時辰,各種聖人言論,治世經典紛至沓來,尤其這期間,青書還不能故意失神去修煉內功,否則只怕又要多一個時辰的政治教育。
青書長長嘆口氣,彷彿看見宋遠橋一臉肅然,開口放出兩個金色大字“子曰”,悠悠飄來,砸到自己頭上。
“唔…希望爹爹看在我們人多勢衆的份上,嘴下留情…呃,畢竟家醜不可外揚嘛…”青書心中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