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性早就按捺不住,朗聲叫道:“張五俠,少林空性領教高明!”刷刷兩爪便向張翠山抓去。張翠山左手銀鉤一挑,判官筆向前一刺,使個“屠”字訣,繁複奧妙,和空性鬥在一處。
青書冷眼旁觀,見空性一臉興奮之色,一招快過一招,攻勢兇猛絕倫,都是極精妙的招數。再往周邊看去,但見趙爵爺老神在在;鮮于通神情恍惚;沈振鴻灰敗着臉,不發一言;何太沖夫婦佯裝淡定;史火龍故作高深莫測;滅絕師太拉過碧霄的手,兩人坐在一處說着話兒;空聞空智低聲誦經唸佛,不時往臺上望去;宋遠橋、俞蓮舟等幾俠則是目不轉睛的盯着臺上打鬥。這一切彷彿極爲巧妙的組成了一副畫景,各行其是,互不相干,卻又緊密相連。
青書驀地一陣心灰意冷。都道正邪不兩立,其實又哪裡有什麼正邪?便是佛也分善、惡兩面,何況於人?若說善者爲正,惡者爲邪,那正派中人無一是正,邪派中人也無一是邪。一件事怎能輕言絕對?似朱長齡這等惡人,也有溫文和善的一面,而似宋遠橋這等大俠,也就未必沒有徇私之心。
而這個武林大會,大家似乎都有冠冕堂皇的藉口,名爲謝遜殺人如麻,爲武林公敵,實則是爲得到屠龍刀,好號令天下。
謝遜殺人如麻,雙手沾滿鮮血,若放在現代,早就是通緝全球的重案要犯,死上千百次也不足贖其罪。但張翠山和他結拜了,卻要包庇於他,其餘六俠也是沒有異議;殷素素滅殺龍門鏢局七十餘口,但只因是張翠山之妻,武當七俠便決定各自行十餘善事去贖殷素素之罪,而不將其繩之以法。這七十餘口人命豈是區區一句“改邪歸正”能夠輕易抹掉?試想,若換了其他惡人,他們早就不問是非,一劍殺了了事吧?
而自己呢?在崑崙山屠殺百人,縱然那些人或許都是殺人越貨的盜賊,但也未必沒有無辜者。自己的所作所爲。固然是將朱武兩個惡賊殺死,但不過爲私而已。所謂什麼替天行道,壓根就沒想過。而後來的行俠仗義,博得“太和儒俠”的聲名,也不過刻意爲之,如何當得起一個“俠”字?
俠,什麼是俠?
真俠真義,萬古不滅之明燈,凌駕一切之上。大真大癡,爲這渾濁暗世主持公道,燭照千里。
是以當此亂世。法恆無用。俠,不過代天罰罪者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俠也只是人,而不是無親無私的天。便如張翠山、宋青書都似乎有正道人士不該犯的“過錯”,但宋遠橋等人卻有意無意地迴避他們的所謂“過錯”。疏不間親,或許便是爲此吧。
青書暗歎一口氣,心道:“我終究不過凡人,何必去自命不凡,去做那所謂的真俠?保住家人父母,武當基業就足夠了。閒暇時出外一遊。見到不順眼的事管上一管,又何必刻意爲之?”他雖是這般想,但到底還是悵然若失。
他目光轉過一圈,又回到空性身上,但見空性越打越是酣暢。竟而長嘯開來。青書心中竟是覺得微微暖了些,暗道:“全場千餘人,想必也只有他,一舉一動,完全合了自己本心吧。空性。空性。你哪裡空性了?明明便是十足的真性情!人能如此,在別人看來是癡。其實。別人纔是真癡。”
空性和張翠山正鬥到酣處。空性龍爪手極是精妙,但他一頭猛扎進去,卻是再出不來,出手不帶當年創制這門絕技的高僧那份飄逸,也就失了三分精髓,但卻勝在內力雄渾,足足高了張翠山二十年地內力修爲。但張翠山卻是親眼目睹張三丰使這套功夫,當時師徒一般悲慟心思,心與意合,便是真真正正的得了張三丰真傳的。
他在冰火島十年,一身武當功夫無人指點,只得溫故而知新,這套倚天屠龍功千錘百煉,漸漸悟出自己的東西
便見空性一爪搗虛而至,若換了十年前的張翠山,是定然避不過這一招,但此刻他左手銀鉤斜斜一掛,封住空性爪勢,右手判官筆前點,嗤嗤有聲,似是融入了極爲高明的點穴手法。空性不敢大意,飄身後退,避過這一點,又揉身前上,兩人鬥在一處,難分難解。
其實他的離師十年,進境之速,可能還勝過其他師兄弟。武當武學之四大,“悟”字居首,“純”字次之。張翠山得天獨厚,悟性超卓。十年來更將以前所學的功夫反覆錘鍊,又得一“純”字,“純”字上的功夫已然不輸於年歲最大地宋遠橋、俞蓮舟。而謝遜武功之博天下罕有,點穴解穴之法別開蹊徑,張翠山雖未刻意去學,但兩兄弟談性大發,無所不談,謝遜言及的點穴解穴之法也被他知悉了七八成。
而他勤修苦練,隱隱悟到的那套功夫,和這點穴功夫一合,登時彷彿撥雲見日,張三丰親口說三套九陽合一能救下張無忌性命後,他懸着地一顆心放下,便無時無刻不在琢磨這套功夫。
此刻雖然只有雛形,但也厲害非常,由他使來,竟能和空性鬥個平手而不落下風。
何太沖等人都是暗暗心驚:“張翠山排行老五,尚且如此。前面三個豈不是更加厲害?”
張松溪微笑道:“五弟這套功夫若是創出,比之百年前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只怕還要厲害許多。”
俞蓮舟接口道:“只待他功力突飛猛進,我等便都不是他對手啦!”
宋遠橋卻是定定看着青書。青書擡頭與他目光一撞,父子二人隔了老遠,遙遙對視。青書望見父親鬢間夾雜白髮,不由心頭一酸。
自己當着天下英雄的面,說了再不是武當弟子之語,讓父親情何以堪?若想恢復武當弟子的身份,只有求張三丰昭告天下,宋遠橋邀請各大掌門來武當觀禮。這潑出去的水,才能收得回來。
張翠山迴歸中原已有四五月之久,十年中早已積了太多疑問,經張三丰一一解答之後,武學之上的領悟何止更進一層?
他找能工巧匠再重新打造了一副兵刃,長短輕重無不合手。鐵劃銀鉤之威,又將重現天下。
鬥到百招之外,張翠山似是越鬥越勇,忽而行雲流水,如若奮筆狂書;忽而斷斷續續,彷彿鑿刻碑文。一會兒小楷,極盡小巧騰挪之妙;又換做隸書,堂堂正正,大開大闔。各種字體不停轉換,端的令人眼花繚亂。加之張翠山判官筆筆尖不時射出幾道指力,空性抵擋地漸漸吃力起來。
第兩百七十三招上,張翠山劃地兩筆,微微側身,又提筆橫劃,竟是極爲繁複的小篆。
這字一寫,一股傲視天下的氣勢陡然生出,尋常人或許不覺,但空性乃是武學高手,被這股氣勢一驚,手上登時慢了半拍。
便見張翠山斷斷續續的幾筆劃出,恍若君臨天下。張松溪拍手笑道:“五弟要勝了。”
宋遠橋早收回目光,望向臺上,點頭道:“師尊說五弟若能將這八個大字融會貫通,天下高手大可一會。看來五弟快成功了。”
俞蓮舟道:“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秦始皇君臨天下之語,可比倚天屠龍地二十四字歌訣,有氣勢多了。”
但見張翠山已然寫到“永”字的最後一筆,空性被他用判官筆挑開右手,登時空門大露。張翠山“昌”字寫出,直刺一筆,再下劃一鉤,喝道:“神僧承讓了!”空性被他一筆點中右肋要穴,悶哼一聲,往臺下栽落。
青書正在一旁,忙將身一掠,接住空性,擡手解了他的穴道,恭恭敬敬地扶他站起。空性合十道:“多謝小施主。”又對着臺上張翠山施禮道:“張五俠功夫精妙之極,空性拜服。”一臉喜色的去了。
青書望着被空聞低聲喝斥的空性,臉上仍是打鬥之後地欣然之色,驀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勝固欣然敗亦喜,空性胸中光風霽月,神僧二字,當之無愧。比之另外兩位,當真判若雲泥。”
或許其他人會以爲空性比他兩位師兄差的太多,不過是癡人一個,不足爲慮。其實,每每以爲自己很聰明懂得變通的人,纔是真正的掉入癡的泥潭裡面,再難出來。聰明反被聰明悟,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