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爲讓天下再無貴賤之分(九千字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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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地,宜陽。

宜陽的最大貴族世家,是暴家。

暴家這一代家主,是暴鳶,韓國第一名將。

暴鳶一生共參與六次大戰。

和楚打了三次,全勝。

和秦打了三次,全敗。

但這三次敗績其實也不能太賴暴鳶,因爲他的對手是甘家二代目甘茂,第一殺神白起,白起伯樂魏冉。

本來個人實力就有差距,秦軍不論單兵素質還是整體素質還要遠超韓軍,這怎麼打?

不是暴鳶太拉跨,而是秦國開了掛。

S暴鳶,能和SR魏冉,SR甘茂,尤其是SSR白起作戰能活下來,已經是不錯了。

但歷代韓王不這麼想,他們心裡沒有一點B數。

勝楚三次後,暴鳶在韓國聲望一時無兩,那時候張良大父,任韓國宰相的張開地都要避其鋒芒。

敗秦三次後,暴鳶立馬從小甜甜變成了牛夫人,退出了韓國決策核心圈。

連帶着有望取代張家,成爲韓國第一世家的暴家,只能是不跌落下世家地位,退出新鄭回到老家宜陽。

“張良,小兒之見。”臥榻的暴鳶瘦的皮包骨頭一般,仰躺在牀上。

對着牀下的次子,孫兒道:“不必理會,張家人向來如此。與張開地共事時,張開地就高人一等。到了他孫子張良還是如此,就好像只有他張家是聰明人。”

似乎是話說的有些多了,暴鳶嗓子發癢,輕咳了數聲才緩解喉嚨異樣感。

“咳,阿父……”

其子暴秧拄着柺杖,慢騰騰地擔憂上前,看着九十八的老阿父,老臉上滿是憂慮。

暴鳶豎起小臂擺了擺,道:“無礙。”

側頭看了看身材佝僂,臉上長着老年斑的次子暴秧,嘆了口氣。

“你還是多擔憂下自己罷,別和你兄長一般先我而去。”

和白起,魏冉,甘茂這些上個時代的強人作戰過的韓國第一名將暴鳶。

離開韓國決策圈後,一病不起。

就這麼躺在牀上活到現在,直到把長子都熬死了,他的病也沒好,但人也沒死。

暴秧嘴角向上提了一下,粗聲道:“我盡力。”

暴鳶點點頭,繼續吩咐道:“斷不可如張良小兒所言,給那羣賤民放糧。韓國又不是我們的韓國,是他張家的韓國。穩定糧價是他張家應該考慮的事,和暴家無關。”

暴秧認可地點了一下頭。

“秧也如此想。現在只要每日管一餐食,有的是賤民願爲我暴家採礦,僱工現在比奴隸都要廉價。這等光景,一直持續下去纔好。”

“大父,我們萬一引來張家報復……”暴鳶五十三歲的孫兒擔憂道。

“呵。”暴鳶笑其孫天真,道:“若我暴家一家如此,確不可行。但韓地世家盡皆如此,張家還能把所有世家報復乎?”

兩句話讓其孫茅塞頓開,不再憂愁。

祖孫三代對視幾眼,同時發出笑聲。

但他們年事已高,發不出那等震顫蒼穹的響亮笑聲。

他們的笑聲沉悶,腐朽,就像是從棺材中透出來似的。

“別讓那些賤民吃飽,吃飽他們就懶,不賣力挖礦。”

“嗯,明白,前些日秧還怕這些賤民不幹了逃跑,這些日可以如此施行。”

“哈哈,昨日還有賤民說只要一碗粥就能挖礦一日。阿父,大父,我看着糧食還可以再省一些。”

“可以,賤民多得很,我們貯糧卻有限,今日起就減半罷。”

“這,還要減半會累死人的,那樣我們鐵礦開採就會慢下一大截,一日少賣不少金呢。”

“累死便再找新的便是,反正賤民那麼多,死多少也會有新的賤民填上。”

“……”

三個人光明正大地說着言語,自陰暗的房屋傳入青天白日。

這不是暴家一家之想法,而是整個韓地貴族世家的想法。

這個天下,是世家的天下,自武周滅商,定天下爲十等人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

世家們沒有覺得這是韓地危機,反而覺得是韓地商機。

原本需要金錢才能僱傭的百姓,民衆,現在只需要施捨一口飯食便可以。

那口在民衆口中是救命,活命的飯食,大多都不及他們所豢養的黃犬吃的好。

韓地糧價崩亂,韓地世家沒有如張良所想放糧平價,而是推波助瀾。

讓這場盛大的“狂歡”攀升到頂點,以民衆之血肉,來換取他們的財富。

呂不韋十倍收鐵的策略還在繼續。

老人站在呂氏商鋪二樓看着樓下。

面無血色的民衆倉皇而行,不時跪倒在嬉皮笑臉,自妓院而出,油頭粉面的世家子弟面前。

願爲奴,願爲婢,只求一口吃食,只求能活下去。

稍有姿色的女人,女孩,爲了一個饃饃,便能在大庭廣衆下,爲那些世家子就地做各種荒唐,淫亂之舉。

往日那白皙,水嫩,引人或偷覷,或明看的肌膚卻不會引起民衆注意。

所有人只會盯着她們口中那黃不拉幾的饃,吞嚥口水。

噹噹噹~

鐵匠鋪中敲擊,捶打的聲音仍在繼續,且富有節奏,從未停止。

“老爺選我,我只要半碗粥就行!”

“選我!我家還有三畝田,都給老爺!”

這是爭搶着爲世家採礦的民衆聲音。

“我家幺兒死了,你家……”

“沒死,也快了,先換罷,撐不住了……”

這是兩個踉蹌回家抱孩子的民衆聲音。

“大大大,給錢給錢,哈哈哈!”

“晦氣!八把大了!我就不信下次還是大!押小再開!”

這是韓國賭場中的喧鬧聲音。

嘈雜,紛亂的聲音,傳入了商人呂不韋耳中的同時,也傳入了呂不韋身後的那些各地商會精英耳中。

這些原本在天下各地的商界精英,看着他們面前的老人。

眼中原本的輕視,不可理解,蔑視,都消散了,盡數化作了——恐懼。

韓地亂象,是老人一手締造。

這等發生在和平年代的地獄人間,要比慘絕人寰的戰場,還要讓人恐懼。

他們終於知道了,在長安君府中有代號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商人呂不韋。

當年入趙見嬴異人的時候,將嬴異人當做貨物。

今年入韓與當年一樣,韓地世家,民衆,都是貨物。

這個天下,就沒有什麼不能買賣的。

爲天下商會精英所恐懼的呂不韋,看着樓下他一手所締造的亂象,眼中沒有絲毫笑意,嘴角也沒有半分翹起。

相反,這位身居高位的前秦國相邦,眼中滿是悲意,和淚水。

“都出去。”魯勾踐自樓梯拾階而上,輕聲吩咐道。

如果是七日前,這些心高氣傲的商會精英根本就不會聽從魯勾踐的命令。

但今日,見識過長安君府商人之威的他們,齊聲應了一聲唯,轉身下樓。

路過魯勾踐身邊時,他們瞥向這個看似尋常的老頭眼中,是與看呂不韋一般的恐懼。

他們不知道魯勾踐是何許人也,但他們知道魯勾踐有代號——掃地僧。

長安君府的代號,很可怕。

“這還未到一月,比你說的早了些。好一個奇貨可居,比劍遠甚。”

魯勾踐走到呂不韋身邊,和呂不韋一同注視着樓下的芸芸衆生,人生百態。

來韓地前,魯勾踐曾問過呂不韋,這一趟出門要多久才能回咸陽。

呂不韋的答覆是短則一月,多則數月。

而現在,一月都沒到。

呂不韋五根手指輕輕搭在窗沿上,臉上是難以言說的悲痛。

兩行淚水自其眼角滑落,在這位前秦國相邦的臉上劃出淚痕。

淚水一直未停。

淚痕久久不幹。

當初他被最珍視,最保護,視爲知己,爲親子看待的嬴成𫊸“背叛”。

領着他一手打造的披甲門,衝散他的軍隊,衝散他的雜家夢,衝散他和秦莊襄王嬴子楚十年奮鬥成果時,他沒哭。

他那時定定地看着他的“小秦王”好一會,便和藹地點點頭,入了長安君府。

“魯公。”呂不韋閉目,不忍再看下去,悲痛地道:“我做錯了乎?”

緩緩後退,一步,兩步,那個他自來韓地之後常坐的搖椅,就在他後方三步之外。

撲通~

但他卻沒有力氣再走到那搖椅前了。

他渾身脾氣被抽乾,手腳發軟,只退了兩步便膝蓋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雙眼仍有淚在淌,還淌的更兇,流的更快了。

這一摔似乎是摔毀了攔住淚水的堤壩,讓那汪洋湖海的眼淚決堤,淚溼長衣。

“他們本來,能活着的。”呂不韋呢喃道,不敢睜眼。

他怕一睜眼,便看到那荒誕可笑又可怕,人獸並行難分辨的景物。

“勾踐不知君上要做什麼。”

魯勾踐遙望咸陽方向,回首,看着坐在地上淚流不止,明明贏了卻好像輸了的呂不韋。

“也不知你要做什麼。”

空曠的二樓房間,魯勾踐那緩慢的話語聲在盤旋環繞。

“勾踐只知道,君上想要這世道變好,想要讓如勾踐這般的賤民把‘賤’字去掉。君上讓我保護你,你所做的事如果是君上授意,那便無錯。”

魯勾踐這一番話帶給了呂不韋睜眼的力量。

前秦國相邦睜開雙眼,注視着明明眼中滿是不喜,但依舊給予其鼓勵的魯勾踐。

慘笑着道:“天下最賤者,不是民,而是商。”

無論哪國,哪地。

商人都被冠以卑鄙之名。

“我幼小時,隨阿父走南闖北,家中鋪子開遍天下。但無論我走至何地,世人看我之眼。輕視有之,蔑視有之,少有尊意。魯兄,你知道那個感覺乎?”

呂不韋癱軟在地,扶着地面言說。

“我問阿父,爲何無論我做的多麼好,他人總是不以正眼看我。阿父說我們是商人,商人就是爲人看不起的,要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我做不到,我想要知道爲什麼。”

“商人不事生產,囤積居奇,重利忘義,以他人的勞動成果賺取暴利。”魯勾踐說出心中對商人的印象,算是給呂不韋解答。

“呵。”呂不韋冷笑一聲,道:“不事生產,王公貴族便事生產了乎?囤積居奇,我行商十餘年,天下最珍稀之物皆在各國王室,公卿手中,囤積居奇他們佔最大份。

“重利忘義,魯兄活了這麼多年,見過的重利忘義者都是商人乎?憑什麼把這個詞加在商人頭上!以他人勞動成果賺取暴利,魯兄是說商人只懂倒買倒賣?

“秦齊相距萬里之遙,我將齊物帶至秦地,這一路奔波便不是勞動乎?農民種地是賺的辛苦錢,我們冒着生命危險萬里行路便不辛苦了?”

魯勾踐不言。

讓他打架可以。

讓他辯論,他只會以劍辯論。

呂不韋也知道魯勾踐其人,這一席話也不是針對魯勾踐。

而是其積壓在肺腑之間數十年的言辭,不吐不快。

當下劇烈喘氣一陣,將心中的濁氣盡數排到體外。

“我不服,我要改變。做商人既然爲人所看不起,我便做官。但商人,不能做官。哪怕我富甲一方,卻無人願收我未門客。

“連門客三千,連雞鳴狗盜之徒都奉爲上賓的信陵君魏無忌都將我拒之門外。只有一人願意收我,先王!

“是我選擇了先王,但更是先王選擇了我!世人皆當奇貨可居乃我呂不韋之絕跡。但那不是絕跡,那是無奈之舉!”

奇貨可居四個字,連魯勾踐這種嗜劍者都知道前因後果。

如今所爲者呂不韋此言,卻是讓魯勾踐都震驚難言。

魯勾踐看着癱坐在地上,名滿天下,曾經富甲一方,也曾權勢滔天的呂不韋。

突然覺得呂不韋很是可憐……

“但凡有一人能將我呂不韋招至麾下,我又怎麼去邯鄲找先王?我呂不韋再狂妄,也不會認爲能扶一個連自己阿父都忘卻的質子坐上王位!”

呂不韋大笑出聲,邊哭邊笑,狀若癲狂。

“哈哈哈哈!我倒是想不賣奇貨,但我有的選乎?我說奇貨可居不過是挽尊之語,世人竟還信了,這真是天地間最大的笑話!昨日我諫言,人當狗屁。今日我戲語,人奉圭臬。這天下,真是好生可笑!”

“斂息靜氣!”

魯勾踐急行兩步來到呂不韋身前,手掌拍在呂不韋頭上,以內力疏導呂不韋淤堵心血。

如果一個年輕人這麼又哭又笑,發癲發狂,最多也就是不舒服一會,連病都生不了。

呂不韋年事已高,如果任其這般放縱下去,一個情緒激動,有可能嘎過去。

暖流在血脈間流淌,本來洶涌的血氣盡數被平息。

呂不韋本來癱軟的四肢,在魯勾踐幫助下恢復力氣。

其大亂的心智也逐漸迴歸,一直流淌的淚水終於止住了。

“多謝魯兄。”

呂不韋虛弱地道,言語中絲毫沒有方纔的氣勢,顯得很是羸弱。

但魯勾踐反而鬆一口氣。

能正常說話,看來是無事了。

“失態之處,魯兄見諒。”

“無事,倒是未曾想過呂兄心中積瞭如此深心結,今日發出來是好事。”

心態平穩的呂不韋緩緩站起,魯勾踐伸手攙住呂不韋手臂,引呂不韋坐在搖椅上。

“如此說來,韓地此舉,確是爲了彰顯你商人之威,讓天下皆知商人不爲賤之舉了?”魯勾踐臉色略有異樣,輕聲言道。

呂不韋就像是沒有察覺出魯勾踐臉上異樣似的。

“對一點。”

面向窗戶。

由於距離窗戶太遠的緣故,他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可以聽見那紛亂的聲音。

“哈哈哈哈,二十三把大了!終於開小了罷!給錢給錢!”

“暴家收十人採礦,壯年優先,一日半饃。”

“嘿!給我打!竟然敢跟我家狗搶吃的!”

“……”

魯勾踐順着呂不韋目光看去。

“君上曾言,如果沒有你,秦國會在數年前便一統天下。”

昔年。

嬴成𫊸想出以琉璃亂六國而取天下的計策,時秦國上位者十之八九皆允之。

唯時任相邦的呂不韋,以有傷天和四字一力否之。

“勾踐實難想象,寧可要秦國晚數年統一,也要給天下蒼生一條活路的你。此次到底是因爲何事,能在韓地行此舉。”

呂不韋面無表情,細聲道:“爲讓天下再無貴賤之分。”

“什麼?”

魯勾踐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我說,呂不韋,罪該萬死。”

要商人脫賤籍,那是數十年前的呂不韋。

商脫了賤籍,那讓誰穿上呢?

天下,就不該有貴賤兩個字。

自小因職業爲人所歧視,深知這其中苦楚的呂不韋在掌權之時,拋棄了商君之法,執政之法爲《呂氏春秋》。

其自創的雜家兼儒墨,合名法,主體便是以仁政,惠民爲主。

時隔這麼多年,那個雄心壯志,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呂不韋雖然沒有走遠,但終究是走了半途。

現在的呂不韋,不想做什麼大事,只想做個撐傘小事。

淋過雨的老年呂不韋,想爲這個天下撐起一把傘。

哪怕這把傘的傘骨,是用韓地民衆的脊樑所做,傘面是韓地民衆的血肉所糊。

他這樣做了,但這違背了他的本心。

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畜生,覺得自己萬死難以贖其罪,覺得自己應該受盡天下所有的酷刑折磨。

他的舊心結說出去了,但是他的新心結又進來了。

而這,將伴隨他一整個後半生。

呂不韋身子倒在搖椅裡,輕輕晃動着搖椅。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話說的真好啊……

“回咸陽。”

呂不韋疲憊道。

“諾。”

魯勾踐應道。

臨別之前,商人呂不韋下達最後三個命令。

一、將儲存的三日糧食全部投放到韓地民衆家中,在糧袋上寫上長安君所贈五個字。

二、發完糧的第二日,將韓地儲藏的鐵製兵器投放到韓地民衆家中,附書:世家要你們跪下,長安君帶你們站起來。

三、第三日,帶頭衝鋒,民衆只需要一個引子。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呂不韋,魯勾踐離韓第一日。 ωωω◆ Tтka n◆ ¢ 〇

求生無門,要被逼死的韓地民衆一覺醒來,發現家中多了三日口糧。

這一日,去各世家挖礦的人數銳減了百分之九十九。

如此異樣自然瞞不過各大世家,他們稍一調查,便發現了真相。

張良與各大世家說過,是在與嬴成𫊸賭鬥,所以對於長安君之號,各大世家並不陌生。

大世家大多沒有當一回事,就三日糧食而已,三日過後,一切照舊。

小世家大多則很當一回事,三日啊,那得少賺多少錢?呂氏商會還在十倍收鐵啊!

於是這些小世家以要民衆還債的理由,將民衆賴以活命的口糧收了上來——短短數日,糧食價格暴漲,幾乎所有的民衆都欠了世家一大筆糧食。

九出十三歸在這幾日中那就是慈善行爲,二十倍的高利貸纔是常態。

倍數不再往上升的原因不是世家不想,而是沒有必要——二十倍已經讓所有民衆都還不起了。

每個城池都不止一個世家,總會有些世家貪圖眼前利益,而去“合理合法”地搶佔這三日口糧。

那些不去搶口糧的世家,也不會去阻止這件事,糧食收上來對大家都有好處。

第二日,來幫着他們挖礦的民衆就回歸到先前數目了。

他們最多隻會和那些來幫自家挖礦的民衆說看看還是我們家仁慈罷,不但不要求你們還債,還在你們欠着債的時候給你們吃的,還不趕緊跪謝?

這些世家並不清楚,在他們搶完糧食的那一天。

眼看着命被搶走的韓地民衆心中積聚了多少憤懣,眼中燃燒了多少怒火。

或許他們清楚,但他們不在意,他們是世家啊,生來就是在這些民衆之上。

但他們一定不清楚的是,在他們搶完糧食的那一夜。

韓地民衆家中,出現了比現在市面上流行的青銅武器強得多的鐵器。

他們也不會清楚,這羣呼啦啦趕到他們家中爲他們挖礦的韓地民衆。

已經有了反抗他們的能力,以及反抗他們的心,就缺一個帶頭之人。

第三日,一直被他們視作冤大頭的呂氏商會拿着鐵器,脫下了商服,換上了勁裝。

高喊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向他們發起了衝鋒。

起初人很少,少到他們根本沒有在意——一個商會能有多少人?

但很快,呂氏商會這點星星之火,燎着了韓地民衆這片原野。

宜陽。

暴家,前庭院。

“我就想活着!就想活着啊!爲什麼不讓我活着!”

一個農夫模樣的男人嘶喊着,看臉卻好像要哭出來了。

他雙手抓着鐵劍,那姿勢一點也不正規,就像是握着鋤頭。

長劍劈下也沒有破空之響,只有並不刺耳的風聲。

暴家是將門,雖說勢弱,但府上侍衛訓練一直沒落下。

訓練有素的暴家侍衛閃身躲避,覷準農夫破綻,勢大力沉的一腳踹在農夫胸膛。

砰~

農夫倒地,只覺胸口傳來鑽心的疼痛,一張口,嘴裡就不住向外冒血。

甜的,比暴家給的吃食好。

農夫吞嚥着自己鮮血,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了這個想法。

砰~

胸口再次一痛,胸膛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響。

暴家侍衛一腳用力踩着農夫,固定住農夫身體,另一隻手極爲規範地掄起長劍,極爲正規地插進農夫胸膛。

呲~

農夫胸口一痛,眼神渙散,頭一歪,死去。

甜的。

他臨死前想。

“呸,賤民還打上門了,就該餓死你們!”

侍衛唾罵着,身後忽然傳來一連串,亂糟糟的聲響。

那聲音太雜,太亂,很難分辨出具體喊的都是什麼,侍衛只能聽清幾個字。

啊啊,嗚嗚嗚,種乎,王侯,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侍衛回首,眼眶差點被瞪炸裂。

密密麻麻,穿着各異,手中持着刀劍的男女老少呼喊着向他衝了過來。

這些人真的很不規範,毫無陣勢可言,拿着武器的動作還沒有他初當侍衛的動作好。

除了人多,這些人在侍衛眼裡真的是一無是處。

“你們這羣賤民!”

有聲音自侍衛身後響起。

侍衛臉上一喜,聽出是另一個暴家侍衛的聲音。

來了同伴,本想就此退卻的侍衛同樣爆喝一聲。

“你們這羣賤民!”

訓練有素的十數個暴家侍衛迅猛出擊,如虎入羊羣一般衝入人羣。

以他們對賤民的瞭解,只要見了血死了人,這些賤民就會退回去。

他們橫衝直撞。

他們砍瓜切菜。

他們大開殺戒。

殺得越來越興起,殺得興奮化恐慌。

他們每個人殺的人都有七八個了,砍得胳膊都酸了。

但人潮沒有退去的跡象,反而更多了,密密麻麻布滿了他們視野。

當~

一個侍衛以手中青銅摻雜生鐵,應是世上除秦國制式武器外最先進的長劍,抵擋民衆長劍。

一聲並不清脆的聲響過後,這個侍衛手中的劍,斷了。

怎麼可能?

斷折了武器,愣神了片刻。

一柄刀就砍在了這個侍衛身上,鮮血橫流,這是暴家侍衛第一個受傷的。

其他的侍衛趕忙救援,把受傷侍衛拉進保護圈。

“這羣賤民都瘋了不成!”有侍衛一劍刺在一個女人大腿,嘶吼着道。

“喊的什麼,是巫術乎!”有侍衛一邊閃避,一邊惱怒地大喊。

“啊!”

一侍衛發出慘叫,他的一條大腿被斬中,出現了一道尺長,半尺深的口子。

這是第二個受傷的暴家侍衛。

他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其身邊同伴拉他的手拉了個空,急忙以手中兵器格擋。

噹噹噹~

依舊是那並不清脆的脆響。

他們的長劍被劈斷,民衆的長劍,長刀去勢被阻了大半,但剩下那一小半落在了倒地侍衛身上。

“啊!”

侍衛發出痛徹心扉的慘叫,還沒等慘叫完,又是一輪胡亂砍。

侍衛慘叫未半,中道崩殂,這是第一個被殺死的暴家侍衛。

隨後,在彷彿怎麼也殺不盡的民衆包圍下。

方纔還大展神威的暴家侍衛,一個接一個驚駭,悚然,後悔地倒下。

後庭院。

臥榻數十年而不起的暴鳶,一手長劍舞的虎虎生風,連殺十數人。

其七十多歲的次子,其五十多歲的長孫,都被其護在身後。

暴鳶根本就沒有病。

他裝了這麼多年病,開始是爲了讓韓王和韓國各大世家放心,後來是爲了讓秦國放心。

韓國第一名將暴鳶,身爲兵家門生,不思如何自秦國身上一雪前恥,破城掠地。

而是思如何自保,如何不爲人重視。

這便是申不害颳起的術之惡風結果。

暴鳶喘着粗氣,反握着長劍劍柄,倒插長劍拄地。

就算他當初是韓國第一名將,但年已過百,又躺了數十年,此刻已是到了他的極限。

但他的敵人,遠遠沒有到極限。

“嗚嗚嗚嗚!”

“啊啊啊啊!”

“我要活着啊!”

“爲什麼要搶走糧食!就那麼一點!那麼一點我阿母就能活着!”

“你們讓我吃了我兒,讓我不是人,讓我活不下去!”

“……”

大家喊什麼的都有。

臉上表情有仇恨,有恐懼,有害怕。

暴鳶打過許多仗,但他從來沒看見過明明滿臉淚水,嚇得嚎啕大哭,還能堅定衝上來的敵人。

三把長劍兩把長刀衝着暴鳶頭頂劈落,暴鳶怒喝一聲舉劍橫擋。

“你們這羣賤民!就不該給你們吃食!就該讓你們去死!”

噹噹噹噹噹~

當初被譽爲神兵利器,韓國最強武器的暴鳶佩劍,斷成了六截。

韓國第一名將暴鳶,沒有死在戰場上,沒有死在敵國刀劍下。

死在了自己家裡,死在了韓國民衆刀劍下。

“你們這羣賤民!賤民!”

“不要殺我,都給你們!糧食,金錢,你們要什麼都給你們!”

暴鳶次子暴怒斥罵。

暴鳶長孫跪地求饒。

行爲不同,結果都是一樣的。

嘴裡喊什麼都有的韓國民衆亂刀亂劍,將二人和他們阿父,大父一樣,砍成肉泥。

韓地世家,韓國滅亡仍然存續的宜陽霸主暴家沒了。

隨着暴家一起湮滅的,是韓地幾乎所有的世家。

“我們只想活着啊”,這是這次起義民衆呼喊最多的話語。

“活着”兩個字,是除了哭聲的“啊”,“嗚”之音外,呼喊最多的二字。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八個字,除了最開始呂氏商會的人,引領着高喊之外。

在其後韓地民衆自發自主地行動中,出現頻率並不高。

如果呂不韋沒走,就會發現這不在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以爲會是這八個字給予民衆信心勇氣,一往無前。

自古以來,華夏人民的基本訴求都很簡單。

不是封侯拜相,也不是家財萬貫,是活着。

世界的底層民衆,僅僅是活着,便已經竭盡全力。

由於韓地官員,大多都是韓地本地直屬任命的緣故,所以他們基本上全部都屬於當地世家。

這次的暴亂,不僅摧毀了韓地的所有世家,還摧毀了整個韓地的官府體系。

值得一說的是,在始皇帝無法及時派遣官員來此執政的情況下。

呂氏商會打着長安君的名義,接手了當地的治理。

第一件事,宣佈民衆無罪,有罪的是世家。

哄擡糧價,其罪當誅,大家不是在造反,是在幫着管理。

第二件事,自民衆中選出德高望重的人來協助治理。

第三件事,除了鐵器,均分各大世家儲藏發於民衆。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三把火一燒,長安君三字於韓地名聲大噪。

而這件事,嬴成𫊸並不知情,這是呂不韋自主爲之。

呂氏商會之前發放打上長安君字樣的糧食,鐵器。

不是嬴成𫊸的命令,也是呂不韋自主爲之。

新鄭,韓地唯一一座沒有爆發民亂的城池。

因爲張家的存在,新鄭糧價一直沒有太大漲幅,維持在民衆可以接受的水準。

這裡的鐵匠鋪依舊很多,挖礦的民衆幾乎佔了新鄭全部。

這裡畸形,卻不生亂。

臉如金紙的張良坐在屋舍中,“接待”着自咸陽而來,要求韓地各地上計的始皇帝使者。

被五花大綁的使者怒容滿面。

“你是何人,安敢綁我!”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咳咳~

張良輕咳數聲,以手帕捂嘴,取下時,其上鮮血淋漓。

“我有一個能讓你升官升爵的消息。”

使者纔不聽這些,他現在着急回去報告始皇帝韓地沒了。

消息要是比他先一步傳到咸陽,那他就是犯錯,就是瀆職。

“速速……”

“呂不韋還活着,是長安君嬴成𫊸的門客。”

使者剛說兩字,張良眼見使者性急,語速極快地說道。

煩躁不安的使者一聽到“呂不韋”三個字,一下子打了個激靈。

“此言當真!”

一個時辰後,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馬自新鄭奔馳而出,趕赴咸陽。

送走使者的張良摸出一顆黑子,落在其身前的圍棋棋盤上。

此棋盤與如今流行的十三道圍棋棋盤不同,縱十九條線,橫十九條線。

“棋手身死,這局棋,是良贏了。”

一日後。

嬴成𫊸安插到新鄭的郡守帶着新鄭兵馬,踏入張家大門,想要恭迎智者。

能在長安君府有代號的門客,都值得一舔。

大門打開,一人未見。

新鄭郡守看着空空如也的房屋,臉色一沉,“搜!”

距離新鄭百里之外的一處樹林。

化整爲零,出逃新鄭的張家重新聚攏,張良遙望了眼新鄭方向。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良會將這八字傳於天下。”

扭頭,又輕咳了兩聲,以手帕捂嘴,又見血漬。

你能以這八字亂我韓國,良便能以這八字亂天下。

等到反聲四起,嬴成𫊸,良看你如何收場!

“去找田橫。”

張良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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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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