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聶走了,離開了長安君府,離開了秦國都城咸陽,不知去向。
嬴成𫊸回到咸陽的時候,蓋聶就已經走了,兩人連面都沒有見上。
臨行時,這位天下第一劍客什麼都沒有帶。包括那把自嬴成𫊸贈予後便愛不釋手,從不離身,待之比待細君更好的寶劍。
呲~
嬴成𫊸左手抓着劍鞘,右手抓着劍柄,拔劍過半。雪亮劍身沒有絲毫鏽跡,映照出他略微落寞的面孔,寒光熠熠。
“蓋聶是蓋聶,你卻不是淵虹。持劍人失了劍心,你雖仍能削鐵如泥,卻也綻不得鋒芒。”
人力有時盡。
始皇帝的心病他醫得好,蓋聶的劍心他修補不全。
下午,嬴成𫊸找來魯勾踐,想要魯勾踐回新鄭。新鄭沒有一個絕世高手坐鎮,他終究是有些不放心。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此行倉促回咸陽,嬴成𫊸只帶了魯勾踐,越女兩人。韓姬,呂氏三女,以及大部分家當依舊留在新鄭。
新鄭不比咸陽,有這個天下最強的一羣人守護,嚴苛的秦律封殺絕大多數所謂高手,夜間的宵禁更是讓夜行俠們拒之門外。
“君上是要在咸陽長住?”
“皇兄巡行,我欲同往。”
“君上保重。”
始皇帝身邊的防衛力量極高,從蓋聶的情報來看,郎中令章邯,太醫令夏無且都是和他同級別的絕世高手。
就算不提這些,能夠在一衆明裡暗裡的護衛下摸到始皇帝身邊,那也是千難萬難。武功再高,不間斷的勁弩射過來也防不住,只能自保罷了。
若是陷入了包圍圈,不管是軍隊的戰陣,還是小範圍高手的技擊之術,都將成爲甕中之鱉,只能引頸就戮。
君上和始皇帝共享保護,魯勾踐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何況還有用劍毒辣最會殺人的越女貼身保護。
老人乘坐馬車,取道回新鄭,去爲君上解決後顧之憂。
老人沒有要求和越女互換位置,不是因爲越女劍術比他高,也不是因爲越女能陪君上睡覺,而是因爲他老了。
始皇帝巡遊,必長途跋涉,舟車勞頓。這些苦累對於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麼,對他這個年紀的老人卻是很難熬。
他這個年紀,也就能看家護院了。
馬車隨着駿馬奔馳,而上下左右搖動震顫。
魯勾踐被顛的有些頭暈,撩起簾子看着窗外景色。
新建的馳道平坦整齊,沒有坑窪,也印不上車轍。顏色是秦人最喜歡的黑色,正應了水德。總道寬五十步,隔三丈栽一棵樹。
道兩旁用金屬錐夯築厚實,被打壓的平整緊密,雨水沖刷也難以帶走沙土。
年輕時,魯勾踐遊歷過天下,用一把二尺長劍贏得了天下第一劍客的美譽。
他的劍無名,卻敗盡了天下名劍。
什麼太阿、干將、莫邪、巨闕、徐夫人,都敗給了他手上那把無名劍。
彼時他騎着高頭大馬,在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不下雨馬兒跑起來黃沙漫天的大道上縱橫,那個顛簸可比現在大多了。
但他不但沒有現今頭暈的感覺,還只覺得酣暢淋漓。常縱馬狂歌引來盜賊劫匪,單人單劍,盞茶斬盡賊人首。
新修的馳道比他年輕時走的道,要平坦太多了,寬敞太多了。他年輕時都不敢設想,世間能有如此好走的道路。
而現在,這樣超乎他想象的道路就出現在他面前。而且不會只修建一條,未來將鋪遍錦繡河山,大江南北。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若得三十年光陰,勾踐定隨君上站於羣山之巔,見乾坤倒轉,盛世繁華。”
秘密回到咸陽的嬴成𫊸深居簡出,在長安君府中低調得度過十一月剩餘幾日,以及大半個十二月。
名義上,他現在仍在咸陽獄,不能太囂張。
時間來到了十二月臘日。
《史記·秦本紀》:十二月臘日,獵禽獸以歲終祭先祖,因立此日也。
《文獻通考》:八臘,臘先祖,謂以田獵所得禽祭也。
臘祭與蜡祭不同。
前者是在十二月末五日,後者是在十月初一日。
十二月的臘祭,祭祀的是“先祖五祀”,是祖先之神。此祭在廟中舉行,所用祭品則是田獵所得禽獸。
蜡祭,是禮祭八神,所用祭品是“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這裡所說的“萬物”,當是指田中所產的谷粟雜糧。此祭應爲郊祭,即露天而祭,是祭天。
臘祭是君臣世家的貴族節日。蜡祭是普天同慶的大衆節日。
畢竟,能夠狩獵的人除了住在山上的獵人,便只有貴族了。而能夠將狩獵的吃食祭祀而不食的,唯有貴族。
臘祭與蜡祭相同的一點是,兩者在祭祀中都有祈求來年收成的意思。
始皇帝在臘祭這天赦免了親弟,理由是先王託夢。
夢中先王大罵其不顧手足之情,連唯一的弟弟也要殘害,是否忘記了當初讓位之情。
夢醒後,始皇帝急召博士署的夢學博士入宮解夢。
夢學博士說出了“若不釋放長安君,秦國先祖們會不歡喜,會不保佑秦國,會使秦國遭受厄難”的讖言。
在這個祭祀先祖的臘日,先祖們都回來享用祭品,得先王託夢很合理罷?
先王要始皇帝釋放嬴成𫊸,這也很合理罷?畢竟先王只有兩個子嗣,自然不想看見二子自相殘殺。
王道,霸道,帝道都有的始皇帝,有個孝道臣下總不能有意見罷?何況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在這個時間點夢到先祖,夢學博士還說出了“要是不按照先祖所言,上天一定會降下來責罰這種話”,這就是天意。
這些信奉天的世家貴族,總不能違抗上天旨意罷?總不會希望秦國亡國罷?
林木蔥蔥。
蕭瑟的北風進了林子,溫度又降下來至少兩個檔次。
城防軍出動一半,將位於咸陽西南一百里的林子圍上。這五日間但有敢於靠近林者,無令牌,殺無赦。
這片林區叫做鹿鳴苑,在秦昭襄王時期被劃爲贏氏一族專屬,常年都不要百姓入內,常年專供秦昭襄王騎馬打獵。
直到秦莊襄王時期才還林於民,只在臘祭五日入內狩獵祭祖之時不讓百姓入內,養活了不少獵人。
始皇帝騎着一匹黑馬,腰間掛長劍,背上負勁弓。黑色披風順風鼓盪,和其長髮一道飄揚。面上不怒自威,配上深邃不反光的黑鐵甲冑,威風凜凜。
始皇帝旁邊,則是一身輕便衣服,不佩劍不背弓。跨坐在比始皇帝那匹黑馬小一號的同色馬背上,兩隻手抓着繮繩左右搖晃,好像隨時要掉下去的嬴成𫊸。
贏氏一族血統很好,再兼每一任嬪妃,皇后多是美人胚子,兄弟倆的相貌都是挑不出毛病的耐看。
但隨行貴族望向始皇帝的目光多是敢怒不敢言,敬畏有加。
而望向嬴成𫊸的目光,卻是嫌惡,仇恨,還有隱藏極深的殺意。
放出嬴成𫊸,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但對於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他們不敢生出什麼心思。就像是商鞅變法,老秦人貴族都知道商鞅背後站着的是始皇帝,卻只敢對商鞅仇恨有加一樣。
相邦姜商是長安君門客,國尉廉頗也是長安君門客。現今朝堂上活躍異常的外來官員有個共同的老師——荀子,而名滿天下的荀子還是長安君門客。
長安君殺了孟西白三大世家,事後勢力卻佔據了整個咸陽。貴族都清楚,說是被關進咸陽獄,那就是最後一塊遮羞布,是給他們這些人的一個交待。
而現在,嬴成𫊸被放出來了,這塊能讓他們自我安慰的遮羞布被揭下來了,一衆世家感覺受到了強烈侮辱,以及強烈危機。
若嬴成𫊸換任何一個人,世家貴族都會忘掉仇恨,而是示好,交往。孟西白三大世家死就死了唄,還好死的不是我家。
但唯獨嬴成𫊸不行。
嬴成𫊸的立場是反天,反貴族,是要掘他們的根,讓他們不能再壟斷秦國官場,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蹄踏青草地,飲馬流水邊。
始皇帝,嬴成𫊸的身邊跟着的最近一批人是蒙毅、章邯、甘羅、李斯等人,這些人是第一等貴族。
半個馬身的距離後,又是一衆人,屠睢,趙佗,馮劫等人,這是第二等貴族。
然後再是半個馬身的距離,又有一夥人。
根據距離始皇帝遠近,貴族間的等級顯得淋漓盡致。
深入鹿鳴苑,沒走多遠。
草叢中一個棕黃色的鹿影敏捷彈跳,轉瞬就消失在了林木後。
從遇到這一頭鹿開始,一衆人時不時開始能聽到呦呦鹿鳴。
鹿鳴苑這個名字,就是因爲這片林野常年鹿鳴籠罩。
“成𫊸、章邯、蒙毅、李斯,羋隨隨朕來,爾等各自散去獵物。”
始皇帝一聲令下,快馬一鞭,率先衝出。
每年的臘祭狩獵,始皇帝都會叫一批人隨從,但不會太多,大隊馬蹄聲會把獵物嚇跑。
去年的臘祭狩獵,隨始皇帝一同沒有羋隨,而是多了死去的趙高,和鎮守遼東郡的王賁。
第一梯隊的四人或震繮繩,或夾馬腹,隨着始皇帝的身影而去。
第二梯隊中,過了片刻,纔有一騎快馬奔馳而出,追着四人背影而去。
坐在馬背上的人濃眉大眼,一臉懵懂,穿着一身寬鬆的暗紅色袍子。背上負的牛角硬弓特別大,比普通弓大了至少兩個量級,斜插向天高出主人一頭高。
箭筒中插着的長箭也是比正常箭矢要長,足有三尺多。
剩下的一衆人各自找到知交好友,目光復雜地望了眼離去的五人,不論是想要隨始皇帝狩獵的,還是想要殺嬴成𫊸的,都只能按下心思,老老實實去狩獵。
鹿鳴苑看似沒有軍隊保護,實則都是暗樁,五十步以內必有善射者藏於樹冠內,將身下一切盡收眼底,隨時準備張弓搭箭,扣動弩機。
誰要是想在這鹿鳴苑做點什麼壞事,行動還沒過半,就會變成一隻刺蝟。
嗖~
始皇帝見一頭未生角,在小河邊喝水小鹿,瞄準後長箭破空。
小鹿耳朵機警抖動,側望一眼聲音來處,見一長形棍狀物快速飛來,一下子紮在距離河邊十米開外的草地上。
小鹿繼續喝水,眨巴眼睛,微微擡頭看到高大黑馬奔襲,這才受驚,四蹄蹬地猝然逃跑,無規則亂跑亂跳。
沒跑多遠,一陣刺耳的尖嘯聲響起。
小鹿剛扭頭去看,腦袋還沒轉過去,一根一米長的長箭便穿破了它的脊背,從它的腹部穿出,貫穿其身體,將它死死定在了地上。
呦呦~
它四肢蹬空哀鳴。
“你給皇兄留點面子不行?”
嬴成𫊸唉了一聲,無語至極。
始皇帝固定靶都射不到,他身邊這個憨貨就當着始皇帝的面射了移動靶,搶了始皇帝獵物。
莫名其妙隨同參加狩獵的羋隨渾然沒將這當回事,把大的嚇人的牛角弓重新固定到身後,趨馬上前去抓他的獵物。
臘祭狩獵,誰打到的就是誰的。
除非五日一無所獲,不然沒有人會用他人打下的獵物去祭拜祖先,偷懶取巧這種行爲視作心不誠,不敬祖。
兩人趕到小鹿近前時,始皇帝,章邯,蒙毅三人已經下馬站在小鹿身邊了。
羋隨跳下馬落在地上,方纔坐在馬上外貌看着無甚稀奇,一站定,垂下來的雙臂竟然過了膝蓋。
“就不該叫你這個神射手跟上來,和你一隊,見到的獵物哪裡還有朕的份。”
[以陛下的箭術,有沒有我你都難打到獵物。]
羋隨謙笑一聲。
“陛下說笑了。”
小鹿已死,這根長箭不僅貫穿了其身,更是穿透了它的心臟,一擊斃命。
羋隨用力拔出長箭,檢查了一下箭頭,箭羽,判斷還能繼續使用,在鹿身上擦乾血跡插回箭袋。
他臂展極長,力又大,張弓一米輕鬆至極,每一隻長箭都是特製的,很珍貴。
他抓起小鹿,正要把獵物放在馬背上。
“當年你就是用這把長弓射的朕,若非趙高,朕今日就站不到此地了罷。”
羋隨動作一停,雙眼一眯,嘆了口氣。
“隨便知道沒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