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你是怕我遭遇刺殺?

寒風凜冽,凍得人一個字都不想說出口,張嘴會丟失溫度。

又是一年冬日臨,雍城初雪昨日已然下過,給地面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銀毯,銀裝素裹,冬枝穿白衣。

驟雪初霽。

盛唐詩人會生詩情,即興賦詩一首。

富宋畫家會攤開宣紙,將滿腔畫意盡皆訴諸筆墨,來一副可傳萬世,值千金的畫卷。

可惜,這個時代是秦朝,暴秦。

勉強果腹的秦人,骨子裡就沒有浪漫這兩個字,遠不如追捧《離騷》的楚人。

他們抱怨着這凍煞人的天氣,愁眉苦臉地繼續勞作,想着如何熬過接下來的寒冬。

下雪不冷化雪冷。

他們將純潔無瑕的白雪踩成了烏漆嘛黑,然後縮着身子抱着臂膀摩挲,希望天上的太陽再熱一點,咂咂嘴懷念剛過去的新年祭天時吃到的祭品豬肉。

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一則從咸陽來的消息引爆了冷清的雍城。

【始皇帝薨,遺命:其弟長安君嬴成𫊸即位。】

正在量米的糧鋪掌櫃掉了量鬥,巡邏的城防軍立在原地難移半步,將消息發佈出去的雍城縣令坐在鋪着羊皮的椅子上怔怔出神。

始皇帝,死了?

始皇帝怎麼會死啊!

這一定是那些六國餘孽散佈的謠言!

明言亂竄,暗波流動。

雍城的官、商、民、士、隸臣妾,都不敢相信這則消息是真的,他們自發將此歸爲六國陰謀,哪怕他們這一生都不知道什麼叫陰謀。

然而,函谷關以內,尤其在有高牆圍築的縣城內,沒有謠言。

《秦律》:誣告等罪,散者同罪。

平日間說些張家老丈扒灰、李家小子鳥短這樣的謠言,只要不鬧上官府,當然沒人管。

但凡是涉及國家政策、將軍名士的謠言,譬如蒙恬將軍戰死雁門這種,官府查個底掉,自散播者一路追查到源頭,一個也不會放過。

每逢大事,各國總有不知從哪裡散播的民謠傳頌。

如邯鄲被破之前,“李牧死,趙國亡”六字在趙國民間流傳甚廣。

可在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再沒有過這樣的流言亂國事件。

秦人只是單純的不願相信,那個帶着他們成爲天下唯一國家的始皇帝會死而已。連馳道上策馬狂奔,要將這則消息送至關中各地的驛卒都精神恍惚,不相信袋中的黃紙。

關中不讓用紙的禁令解開了,柔軟、宣乎、易於保存拿取的紙張,代替了千百年的竹簡。

這個下午很快過去了,震驚難言的雍城人不管是在寒冷的房中,還是在木炭燃燒的暖房,都還處於震驚之中難以自拔。

嚴寒能凍僵百姓的身體,凍不住他們的思維。

暖房能溫暖豪富的外在,暖不得他們的內心。

始皇帝,真的死了?

始皇帝與他們的距離比天與地還要遙遠,他們卻依舊爲始皇帝無法入眠,這是一個雍城人的不眠之夜。

宵禁,白日就不喧嚷的雍城在夜間更爲寂靜。

寬敞的大道上,四匹純黑,無一絲雜色的駿馬拉着的馬車極大,堪比一間房屋。

它們步伐不緊不慢,因爲嘴巴里的繮繩沒有深勒他們,四周常見的士卒也沒有奔跑起來。

它們時不時低下馬頭,稍微擡高馬掌,再重重落下,新釘上的馬蹄鐵,讓它們有了和過去生命不一樣的感受。

馬車停在了一間巨大宅邸面前。

車簾被侍立在車轅上,在寒冷天氣還穿着鐵製骷髏鎧的章邯自外掀開。

嬴成𫊸的頭先探了出來,望望天,看看四周。

然後是腳,不疾不徐地走下馬車,那節奏和拉車的四匹黑馬如出一轍。

他走向那間外表看上去,和附近宅邸沒有什麼區別的巨大宅邸,途中豎起右臂擺了又擺,那些本要隨行的士卒就都住了腳步。

行至巨大宅邸門前的嬴成𫊸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又行了二十步,走到了巨大宅邸旁邊的宅邸門前。

嬴成𫊸距離這間宅邸大門只有兩三步時,還沒等他抓着兩扇大門上的獸首門環叩擊,大門就打開了。

他腳步停頓,沒有走完這兩三步路途。

“你的威望,沒有人能夠代替,足以帶秦國攀至高峰。爲了那些陰溝裡的老鼠而假死,行買櫝還珠之舉,真是愚蠢吶。”

嬴成𫊸身穿繡有玄鳥的冕服,頭戴通天冠,面無表情地說道。

在他身前的男人,着一身黑色錦衣,不戴冠,不束髮,任憑中長頭髮隨風飄揚。

大門敞開,嬴成𫊸站在府邸外,二十步外是象徵大秦帝國之主座駕的駟馬王車。

在嬴成𫊸眼中極爲欠揍的男人站在府邸內,雙手把着兩扇大門,一身酒氣,臉上寫滿了幸災樂禍。

府邸外的地面泥濘潮溼,行人如織,在金烏助攻下,踩沒了那本就稀薄的積雪。

府邸內除了欠揍男人身後的一串腳印,仍是滿地純白。

男人張嘴打了一個酒嗝,白色霧氣從他口中升騰,很快就融入寒風。

“你這豎子是來向朕問罪的?”

“‘朕’這個字唯有皇帝能自稱,你也配?”

嬴政笑得更開心了,白氣從他口中不斷外放,他的嘴巴就像是一個燒開了的茶壺口。

“有那麼點霸氣了,哈哈哈,朕就如此自稱,你要如何?按秦律行事,夷朕的三族乎?”

“……”

嬴政一手鬆開一扇大門,身子左挪一步,讓開半邊身子。

“進來說話!”

嬴成𫊸一動不動。

“你什麼身份?也配邀請朕?”

“朕是你兄長!”

“朕兄長死了。”

嬴成𫊸在口鼻前用力揮手,驅散身前濃郁的酒氣。

“朕的兄長不喜飲酒,是一個胸懷廣大,不畏艱險,只行陽謀的千古一帝。而不是一個藏身在陰溝裡,鬼鬼祟祟的醉鼠。”

嬴政只是哈哈笑個不停,弟弟犀利的言辭落在他的耳中自動轉化成笑話,真是太好笑了。

“衛莊,出來見我。”

嬴成𫊸略微提高音量,聲音傳出五十步。

方纔他和始皇帝說話的時候,兩人的聲音都不大,十步以外就被寒風的呼嘯聲替代了。

始皇帝沒死這件事,不能讓跟隨嬴成𫊸來的郎官們知曉。

“君上。”

天生白髮的衛莊自屋檐下現出身形,站在了嬴成𫊸身後,微微躬身。

嬴成𫊸沒有理會,對毫不意外的嬴政道:

“把你的人都帶走,我不想見流沙中再摻有別的沙子。”

“哈哈,好。”

笑着答應的嬴政,眼前弟弟就要轉身離去,皺起眉頭。

氣性這麼大?

嘆了口氣,道:

“明日你不能繼位,鬼谷子算了天時,午時將有大雪降,持續兩個半時辰,落地一尺。”

暴秦可沒有瑞雪兆豐年這五個字。

雪下的越大,天氣就越冷,冬天就越不容易熬過去。

舉行繼位大典的時候天降一尺厚的大雪,這不是吉兆,而是噩兆。

“呵。”

嬴成𫊸冷笑。這是嬴政見到的第一個表情,他酡紅的臉上現出惱怒,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勸道:

“朕知道你不信天意,朕也不信。但你剛剛登基,母后、甘羅的死,老臣和你那些門客的支持,能要你在朝中說一不二。但在民間,你的名聲還是狂人,腳跟還沒站穩,你要考慮到民心”

嬴成𫊸又恢復面無表情,冷聲打斷。

“你不是向來不相信民心嘛。”

“朕說的民心和你說的不是一回事,朕不需要討好百姓,朕需要百姓參軍,爲朕效力,朕”

嬴成𫊸再次毫不客氣地打斷。

“朕不想聽。”

“你……”

嬴政對着嬴成𫊸轉身離去的背影氣結。

他說的都是好話,都是當皇帝的老成經驗之談,這豎子怎麼就不聽呢!

嬴成𫊸面無表情經過低着頭,不敢擡首看他的衛莊身邊。

退居幕後當豎子,暗中搞動作逼我接盤,很快樂罷?那現在呢?

你只想到身不由己,就沒想過自始至終,能做最終決定的人,都是坐在王位上的你嘛?

只想繼承豎子的快樂,不想繼承豎子的無奈,想什麼美事呢?

他擡起頭,望着繁星點點,黑沉沉的天空。

明日就是他的繼位大典,就在這座有秦國祖祠的雍城。

天降雪,他知道。

生武相,而爲文官的太史達告訴他的。

太史令的本職除了編寫史書,還有看天文、曆法,策劃來年春耕秋收。

雖然加上那些陰陽博士力量,太史達的天氣預報推斷時間和降雪量,都沒有鬼谷子那麼精準,只說有大雪降。

但嬴成𫊸確實是知道降雪這個消息的。

“讓暴風雪來的更猛烈些罷。”

喃喃自語,散入寒風。

“按照那豎子說的去做。”

“唯。”

兩扇大門關閉,衛莊消失不見。

“叔叔做了王,也開始排除異己了。”

相貌中上的阿房穿着一身雪白狐裘,頭上還帶了一頂毛茸茸的灰兔毛帽子,有些感慨地說道。

她一直站在門後傾聽兄弟倆對話,做好了一旦兩人吵起來了就立刻介入的準備。

嬴成𫊸對她這個皇嫂一直敬重有加。

始皇帝拉着其明明穿着厚厚衣物,還是冰涼的素手。

“胡說八道,那豎子是擔心朕的安危。你先去睡,朕找王禪問些事就回房。”

阿房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那陛下可要早些,羋楚那丫頭生起氣來,妾身可按不住。”

嬴政用力攥了攥細君手,會心一笑。

“好。”

離了那座戒備森嚴的咸陽宮,卸下了母儀天下的皇后裝,他的阿房漸漸恢復了從前生動俏皮的原貌。

庭院中的薄薄積雪又多了一連串通往鬼谷子居所的腳印。

屋內,嬴政將其告誡其弟明日不得繼位,其弟兩次打斷拒絕的事說給鬼谷子聽。

“這豎子與朕慪氣,竟連國事都不顧!”

鬼谷子悠悠道:

“閣下身份依然尊貴,但已不是皇帝了。諫言不從,無可奈何。”

嬴政臉上恚怒、惱色,齊齊浮現。

鬼谷子幽幽道:

“以長安君心性,八成是特意將繼位大典選在這下雪之日。長安君不是與閣下慪氣,而是這雪下的越大,越稱其心意。”

風在發小脾氣,吹來吹去。

章邯侍立在馬車下,望着嬴成𫊸身形擋住的那個身影。

二十步外的郎官們僅專注地盯着嬴成𫊸,他們不關心長安君面前人是誰,知道的事情越多,死的就越快。

他們在乎的是長安君安危。

天亮在雍城舉辦完繼位大典後,長安君就是秦二世了。

“衛莊,出來見我。”

長安君的聲音突然響起,他們握緊了手中長戈,腿部發力就要衝鋒。

一個人影突兀從房檐下落下,就像是沒有來得及飛到南方的燕子凍死巢中,屍體掉在了長安君的身後!

“原地待命!”

章邯的命令,比郎官們的動作快,得到軍令的郎官紮根在原地。

此時除非是長安君發佈命令,或長安君面臨危機,不然他們不會動一步。

依舊長戈握緊,大腿蓄力,確保命令一下達就能竄出去的他們。

看到那個白髮人在長安君身後彎下腰,心中這才鬆了口氣。

原來是影密衛。

跟着始皇帝東巡的看官們心想。

在泰山之巔驚鴻一現的影密衛,對他們而言,是一個不能說出去的秘密。

不知道這個秘密,在始皇帝東巡期間值守咸陽宮的郎官們,對這個秘密沒有一點從瞭然之色的同僚身上探尋的心思。

好奇心重的郎官都死了。

場中唯有章邯知曉真相,那不是影密衛,而是流沙統領衛莊,是陛下的人。

他望着衛莊,看着衛莊一直低着的頭,直到長安君經過身邊也沒有擡起,心間有些波瀾。

他也想回到始皇帝身邊。

跟在長安君身邊幾日,他就發現長安君與始皇帝好多地方不一樣。

就像這次夜行,若是始皇帝就會將車隊停在宅邸外,而不是二十步外的隔壁宅邸。

始皇帝會帶着他和兩名郎官一起去見人,事後厚葬兩名郎官,給予這兩個郎官的家眷豐厚獎勵。

不會像長安君一樣,要他們等在安全區域,孤身過去。

章邯心中有些許感激,更多的是不理解——王的安危最重要!

掀開車簾,章邯在嬴成𫊸入駟馬王車的時候諫言。

“請長安君下次出行叫上邯。”

嬴成𫊸扭過頭,左右肩膀交替活動,咯噔咯噔的聲音如蒼龍展脊,饒有興趣地道:

“你是怕我遭遇刺殺?”

章邯不言,這種話他能對泰山封禪之前的長安君說,不會對明日就爲秦二世的長安君說。

“來,找個地方咱倆比試比試。”

嬴成𫊸拍拍章邯肩膀。

“唯。”

章邯無奈應聲。

他不想和嬴成𫊸比試,這沒有意義,嬴成𫊸有槍,單打獨鬥就是無敵,但一把槍不能防患所有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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