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顯然沒有意料到長子會問出這個問題,端着空茶杯出神好久。
若非長子相詢,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弟弟爲王是他一手爲之,弟弟蜡祭之言和這些日的行爲卻不是他心中所願。那個豎子做了王似乎也沒有改變,還是那麼天真。
蜡祭那日,若不是鬼谷子那老不死的攔着,他是真要活出第二世。
後悔,還是不悔。
就兩個字的回答,卻讓這位千古一帝凝了眉,比放王翦率六十萬大軍伐楚的那一晚還要糾結。
最終,他內心嗐了一聲。
就一個多月,能看出什麼?他得多看一段時間才能給出答案。
商鞅變法最初的那一個月,引動了秦國各大貴族的騷亂。要是秦孝公因一時亂象而叫停變法,哪還有如今的大秦帝國?
時光會給出一切答案,且看之!
“現在說這個,爲時過早。
“至少要等到兩年以後,我才知道後不後悔,只是……”
嬴政有些悵然,第一次在長子面前露出苦笑。
大秦太子不覺得阿父跌落神壇,喪失威嚴,只覺得阿父與自己更近了。
他放緩語氣,希望藉此能要阿父心情放緩,柔聲道:
“只是什麼?”
“只是以你叔父當前所作所爲來看,應是坐不得兩年秦二世,就要你當上秦三世了。”
嬴扶蘇取下阿父手中茶杯,置放在桌案上。
“扶蘇也是如此想。
“叔父倒行逆施,不爲人事,引得咸陽不滿之意甚囂塵上,兒子收到的投誠信件,比雍城下的這場大雪還要多。
“就是如此,扶蘇才以爲阿父此時露面,是人心所向,也是叔父所願。阿父願爲政而叔父不願理事,何必各行不欲事,兩相厭啊。”
嬴扶蘇這次秘密歸來見阿父,邀叔父一道用來雍城,被叔父拒絕了。
叔父告訴他,見他這個大侄子可以,你那個豎子阿父就免了,不認識,誰叫嬴政?
要不是有這麼一次行程,嬴扶蘇都不知道這兄弟倆如今矛盾至此,已達不相見之境。
“所以說你還是嫩啊,就像剛長出的菜芽,只知道土壤蘊含營養,不知道其中更有力量,這屋溫度如何?”
僅着一件單衫的嬴扶蘇,指着早就脫在地上的皮裘。
“此足以說明。”
嬴政苦意深深。
“往日,唯有咸陽宮、長安君府、蒙府等高門大戶能在冬日享受如此溫暖,不畏寒風,喝酒賞雪。你叔父爲政,關中各縣城一夜之間盡御北風於外。
“去年他只在咸陽發放,告訴我這蜂窩煤所有不多,不足以軍用,且難以貯存。我想着既是如此,便依了他,他才挨家挨戶送予黔首。
“可現在你也看到了,此物之多,幾乎無窮無盡耳,怎麼不能軍用?你可知那些墨家門生早已研製出能以火焰爲動力的飛物”
有些激動的話語一停,像是洶涌的洪水遇到了九天息壤壘砌的堤壩。
“阿父?”
嬴扶蘇不知道阿父爲何欲言又止。
“此事不能告知你,你還不是王。”
嬴政內心掙扎片刻,一臉平靜地道:
“你只記住,蜂窩煤大行關中是你叔父一人所願之事,若還是爲父爲皇帝,此事斷不可出現也。
“且看着罷,你上位之前的秦國,不會安靜下來的。你叔父要做的事有很多,多到世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秦國還有我這個太子不能知道的事?
嬴扶蘇還沉浸在被隱瞞的詫異情緒中。
自他去了西北,大秦帝國所有封存竹簡,只要他要,始皇帝就給。
他在知情權上,無限等同於始皇帝,他這個大秦太子是歷代秦國太子中權力最大的。
他以爲秦國早就如同樓臺裡不穿衣服的美人一樣,對他毫不設防。
今日他才知道,美人還有所保留。
“扶蘇以爲不然。”
太子沒有追問,他知道阿父既然說出不能告予這句話就肯定不會說,壓下心中異樣思緒搖了搖頭。
“叔父若真想做大,就不會要我南下。阿父可能不知,扶蘇此行是叔父授意,要坐實其心胸狹隘之名。”
嬴政沒有爲兒子搖頭而生氣,反而爲嬴扶蘇能獨立思考鑑堅定信念而欣慰。
一個合格的王,智力可以不是頂尖,因爲有着無數能臣干將爲王提供主意。
但,必須有自己的主見和強大的判斷力。
能夠羣臣給的無數條路中,尋找到最適合大秦帝國壯大的一條。
“昔相邦張儀勢大,於朝堂提出取周代之,以王道之名號令天下。名不見經傳的司馬錯,提出應下巴蜀,佔糧草無算的天府之國。朝臣多贊張儀之見,支持司馬錯者寥寥無幾也。
“然惠先王未被張儀名聲、功績矇蔽雙眼,深知國力強大才是硬道理。周有天子之名,諸侯真奉其爲天子乎?秦取周而代之,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徒有虛名罷了。
“從前你耳根子軟,他人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不會從事情本身去出發思考,我一直很擔心,你會爲那些如狼似虎的羣臣架空。現在,我不擔心了。勤思多想,方能少爲錯。
“你對你叔父的判斷,是基於你所知道的事,能有此想不奇怪,換爲父來也是如此。爲父有些事不能告訴你,但你此行雖沒人通知我,但我在你叔父不要你歸時就知你必有這一遭。”
嬴扶蘇端正坐姿,誠心道:
“兒子所說,是與韓子等諸位臣公相商而來,非一人之想。兒子實不知錯在哪裡,請阿父賜教,選能說的告予兒臣。”
“韓非雖是王室,小國卻難有大氣,這是韓國王室的問題,非他本人之過也。你且先與爲父說說,你們認爲你叔父不要你奔喪,到底是何用意。”
“叔父繼位,雖是再正不過,但阿父死因太過蹊蹺,且有扶蘇這個太子尚在,無論如何都會有人心存疑竇。在他人看來,叔父不要我回都奔喪,是懼怕我藉此緣由率西北軍南下,奪得王位。韓子謄寫的那封書信傳遍咸陽,就是我等所思沒錯的最好證明。叔父有意爲之,要爲我樹立賢名。我都說獨身一人回來了,叔父作爲皇帝還是拒絕,膽子小,心胸狹隘這些詞是跑不掉了。叔父還要我”
嬴政輕聲開口截斷。
“你叔父還要攔你在雍城百里之外,給這本就燥熱的大秦再添一把火。”
“這是阿父與叔父一起謀之?”
嬴扶蘇今天詫異的有些多。
他記得很清楚,叔父給他的書信末尾,清晰無誤地寫着“閱後即焚,只你我共知”幾個字,所以他之前才以爲阿父不知。“你叔父連我面都不見,怎會與我謀?此僅是我對你叔父的瞭解頗多罷了。烈火烹油,你叔父慣行此舉。他會爲了少死一些人,南下的一路囂張跋扈。也會爲了多殺一些人,而不惜名聲。
“自始至終,你叔父眼中該殺的人,與我眼中該殺的人就不是同一批。論手段酷烈,你叔父是爲父十倍。那些溺死在咸陽獄的臣子,哪裡是因言獲罪,分明是殺害幾個黔首,侵佔一些良田等小事。
“這些事我早就知悉,樓臺未拆之前,咸陽貴族男人九成九的秘聞,我都知道。只是我並不在意,只要他們能做好他們的本職工作,他們爲大秦的貢獻要大於他們做的錯事。你叔父,呵,他恨不得都殺個乾淨。
“你叔父要做的事,利民而惡貴族,他和貴族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比當初商鞅行事,還要酷烈上千倍萬倍。他會以他的喜惡,來一場徹徹底底的大清洗。交到你手上的,是一個我想看又不敢看的秦國。”
想看,是嬴成𫊸給他描繪的藍圖真的很美。
不敢看,是他不敢相信,他那豎子弟弟真能功成。
這個天下,自古至今就是貴族的天下!
絕了所有貴族,可能乎?
嬴扶蘇嚥了一口唾沫。
“那叔父就一直坐在王位上,不好乎?何必非要推我上來呢?叔父他怕貴族反噬?阿父不是說叔父要殺個乾淨嘛?”
嬴政冷笑。
“那豎子原來是怕的,但朕強把他按在了王位上,他怕也沒用!他只能一路走下去,除非他放棄他的夢想。至於爲什麼非要你上來,呵,他懶啊。他做完想做的事,哪裡還願意困守在王位上。”
“韓子說,叔父爲我造勢是留退路,萬一鬧得無法收場,大秦人心將散,我可現身繼位力挽狂瀾。”
“留退路也好,懶也罷,這些都不重要,導向的結果都只有一個。且看罷,你叔父這場戲剛唱了個開始……”
大秦太子帶百騎自上郡南下,在距離雍城百里開外的縣城被攔住了。
攔截之人騎在馬上吊兒郎當,活像個痞子而不是統領,正是曾當衆侮辱過太子的劉邦。
這位精鐵甲冑都難以遮掩那流氓樣,嬴成𫊸新提拔的大秦將軍,策馬向前,譏笑道:
“太子與狗,不得入境。”
大秦太子嬴扶蘇恨欲狂,揚長槍而挺進。
幸被其親兵死死攔住,裹挾回了陣營中。
親兵看得清楚,對面那一萬人馬個個殺氣縈繞,握兵刃的手攥緊緊。
這是要聽令拼殺的面貌。
“劉邦小兒!你要殺太子乎!”
親兵對着策馬前衝的劉邦厲喝,聲音之大,縣城中,城門兩裡地內的黔首都能聽到。
劉邦恨恨勒馬,看着百騎向西北絕塵而去。
南下太子半途折返,中間遇到刺殺數十次。
很快,消息傳到咸陽,朝堂大震。
雖然此事行者是將軍劉邦,但沒有陛下的授意,非戰之時,劉邦哪裡能領一萬人?
他們在咸陽生活的水深火熱,生怕突然被抓進咸陽獄溺死,一直期盼地就是仁義的太子能撥亂反正。
而現在,他們唯一的希望險些被陰狠毒辣的秦二世滅口!
你不想着平定六國叛亂,想着平定太子,坐穩你的皇帝之位,這樣溺死我們的時候,就沒人爲我們發聲了是罷?
羣臣急了。
十二月十三日,一個多月沒有召開的早朝召開了。
這是秦國第一次因爲羣臣聯名上奏,而不得不召開的大朝會。
之前的每一次大朝會,都是秦王主動召開。
羣臣起了個大早,在天還沒亮的情況下,摸黑趕到了咸陽宮,進入了咸陽殿。
他們等啊等,等啊等,快一個時辰過去了,王座上卻始終不見嬴成𫊸身影。
凌晨五點出來的他們餓的前胸貼後背,咸陽殿中的木炭又不知道爲何沒有點燃,只有蠟燭長明。
他們又冷又餓,難受至極。
但他們咬着牙,沒有抱怨,他們知道這必然是狠毒的秦二世有意爲之,爲的,就是讓他們知難而退。
但他們已退無可退。
今日他們不爲太子發聲,來日又有誰爲他們發聲呢?
太陽高照,好些秦臣都餓迷糊了,秦二世纔打着哈欠姍姍來遲。
坐在王位上,未穿冕服,裹着一襲雪白狐衣大裘的嬴成𫊸頭髮散亂,一看就是剛睡醒。
“昨夜批改諸公奏章直到寅時,朕小憩片刻就來開朝會了,諸公不會怪朕罷?此事朕以爲不能盡怪朕,誰讓諸公奏章太多呢?”
羣臣多是寅時起,此時盡皆恨得牙根癢癢。
他們最近的奏章多是參劉邦,或者爲枉死的大臣鳴不平,或是辭呈,或是請開朝會。
哪一任秦王會嫌棄奏章多?歷代明君跌出的秦國怎麼就出了這麼個豎子!
那奏章你批過一本嘛?傳國玉璽都送到姜商手裡去了!
不想讓我們說話,不可能!
“這殿中怎麼這麼冷?怎麼沒人給諸公添木炭呢!”
嬴成𫊸怒吼。
侍立在其身旁的宦官躬身。
“回陛下,木炭已然用完了。”
嬴成𫊸一拍額頭。
“哦對,朕勤憂國事,忘了這事。諸公別生氣啊,朕睡覺時也沒有木炭,每日都吸着鼻涕起牀。”
一個老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哆哆嗦嗦地指着嬴成𫊸。
“陛下焉敢如此欺辱我等?咸陽家家都有蜂窩煤,戶戶溫暖。宮中沒有木炭,難道連蜂窩煤也沒有乎?”
嬴成𫊸嘻嘻一笑,其身邊的宦官卻只覺得冷意涔涔。
“蜂窩煤這等低賤之物,朕哪能拿來給尊貴的諸公使用呢?那些黔首,哪裡配和諸公相提並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