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下毒誓的悟空烤着手,沉聲道:
“自立爲王。”
四個沒加重音的大字初如微風,在二賢耳邊繞了半圈就要散去。
沒有深思的張耳正要張口訓斥。
出的什麼狗屁主意,戒驕戒躁,暫寄一顆頭顱在脖子上!
見到十年沒讓他失望過的徒弟臉色沉凝,毫無嬉笑之意,從徒弟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星火中燃燒,意識到自家徒弟是認真的。
張耳拋卻成見,將飄走的風招了回來,收在腦中斟酌思量。
本就是世間那極少數聰慧的人,只霎那間。
微風化春雷,驚響退嚴冬!
張耳瞠目結舌,連喜色也忘了,震驚地看着脫下略有些溼潤的虎衣,懸在火盆上空烘烤的徒弟。
陳餘也很快反應過來,仔細打量了一陣悟空,異色疑色同掛臉上。
“你真不是貴族?”
這辦法只有貴族,不!只有大貴族能想得出來!
傳染似乎被陳餘語氣重明顯的歧視激怒了,悟空臉色不太好看,語氣也帶上了重音。
“我阿父阿母都是沙石村人,無姓無氏!”
虎衣男不是姓悟名空,也不是氏悟名空,是名悟空。
無姓代表沒有傳承,無氏代表三代以內未有人傑。
有着迥異於黑夫、犬蛋一類名的悟空,光聽這兩字似乎就是個人物。
實際得把物字去掉,剩下的人字能不能做數,還得看貴族老爺們同不同意。
十一年前,爲信陵君座上賓的張耳巡行各處,爲主君招賢納士,經過大梁城百里開外一個叫做沙石的村郭。
驚奇發現,村郭登記造冊的人數二百三十七,一個年齡最長的老人,竟高達五十三歲,五十以上的老人更是多達七個。
泱泱五千年曆史,虞、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一個王朝一個時代,多以王朝國號名之。
唯有兩個例外。
東周爲春秋、戰國替,東漢末年爲三國替,此處只講前者。
我華夏曆來用詞考究,不會無緣無故把一個王朝忽略。
孔聖人編寫了一部史書叫《春秋》,將當時各國重大事件按照年、季、月、日記錄下來,一年分春、夏、秋、冬四季記錄。
一本《春秋》,壓了前半東周。
戰國就純粹是以象命名了,後半東周的諸國征伐,不是在戰爭就是在預備戰爭。
當世百姓,多不聊生。
尤其是生在秦、魏、趙這三個好戰之國。
要想活過五十歲,祖墳冒青煙都不行。非得是着了大火,一瓢水潑下去火勢越大,如遇滾油添,呼啦一下四方上下盡躥三尺才成。
沙石這種規模在大魏隨處可見的小村郭,能有八個知天命的老人,張耳一下子便來了興趣。
事出反常必有因,因多發在人身上。
要一個侍者先去村中打探消息,張耳身在兩名甲士,二十名腰間佩劍武士保護的車廂中閉目養神。
沒過半刻,他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少年獨有,只該在繁華縣城貴族宅邸出現,不應在鄉野百姓茅屋存在的尖銳嗓音笑鬧聲。
生活能笑,活着不能。
拈起車窗簾布一角,見七八個年齡相仿,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子。
光着脊背,套着麻繩,拎着叉子,背有弓箭,一副要入山林獵獸的模樣。
遠遠的,他們勾肩搭背,笑得燦爛,拍着胸脯揚言今日非要打一頭猛虎回來不可。
“初生牛犢,無知豎子。”
張耳嗤笑低語。
生活在山林草野,獵山羊、捕麋鹿、挖草藥,靠大山林木爲生的獵人間流傳一句話,一豬二虎三熊。
新老獵人最不願遇到的就是這三種猛獸。
野豬之所以排在老虎和熊的前面,是因爲這不是按照戰鬥力排的,而是按照遇到以後危險程度排的。野豬暴躁易怒,性情兇殘,不管吃沒吃飽,見到人就挺着兩根獠牙突過來了,極爲兇殘。
老虎、熊情緒就相對穩定一點。
那些沒吃過人,肚子也不餓的虎、熊見到人大多會撥拉兩爪子、舔幾口。
要是能忍住失了半邊臉的疼痛不反抗,等它們玩無趣,也就活下來了。
戰鬥力排行,一虎二熊三豬。
獵虎這種事,一片山林至少要集結十數個最少活過十年的獵人才敢嘗試。
一羣毛都沒長齊,剛過徵兵年紀的崽子們哪裡是去獵虎,分明是去喂虎。
若是以前,張耳早就放下簾子,懶得看這幾坨虎糞。
今日一聞長壽老人,二聽歡聲笑語,夾簾布的手指就多緊了些時間。
及得近了,虎糞們身影在張耳目中越發清晰。
年歲漸長,而不能如幼小時張目對日的張耳眯起雙眼,視線又清晰了一點。
幾個少年赤裸的上半身上有明顯曬傷,肋骨、胸骨,都根根分明。
鄉野孩童身體都是這樣。
張耳心中有些失望。
莫非這就是幾個沒有心肺的豎子?真是耽誤耳的時間!礙了耳的眼!
他目光繼續下移,落在被他從虎糞又轉爲豎子的腹部,不動了。
是癟的,癟到能看到塊狀肌肉,這很反常。
鄉野孩童,肚子都應該是鼓起來的。
張耳不清楚這些賤民一日一餐都吃不飽,爲何肚子還能鼓起來,但事實就是所有的孩童肚子都是鼓的。
上了戰場活下來,肚子就會消下去。
鬆手,簾落。
光芒被遮擋在外。
“把他們抓過來。”
談笑被哭喊取代。
酒足,飯飽。
杯盤盡狼藉,一根菜葉子都沒有剩。
嬴政變了許多,喜歡上了耗費大量糧食釀造出來的酒。
不變的更多,他依然討厭浪費糧食,盤盞不剩肉菜這個習慣從咸陽帶到雍城。
飯既已食畢,宴就該散場。
但嬴政、趙姬、阿房三人坐的穩穩當當,像三尊還沒在中原大肆盛行的佛陀一般。
他們聽嬴成𫊸講的故事入了迷,這遠比那些小說來的精彩。
小說再跌宕起伏,劇情人物故事再蕩氣迴腸,可歌可泣,也都是虛假的。
可故事中那些不知不覺就被影響,做出幕後牽線者想要行爲的一個個木偶,都是活生生的人!
嬴成𫊸掂一根筷子輕敲靛青色琉璃碗,引得三人回神,溫聲道:
“日行晝,月見夜。
“皇兄是千古一帝,行事正大光明,天上天下都莫有能擋者。
“我不行,我是個毒蟲,毒蟲只會在陰影下做事,搞些小動作,見光就死。”
“但在沒見光前……”
二皇帝面露一絲不自信。
“應該,也還行?至少不會令皇兄失望透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