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即己下定決心, 隉陵君駕了彩斂異獸直奔極西之地,途中集結兵團,至極西之地時己達數萬之衆。
此時天欲破曉, 明月西落曉星漸沉, 終年累月永無盡頭的細細揚雪, 卻越發大了起來。
冰川顫動寒冷凜冽, 盛大寒意砭肌刺骨, 宛如劍鋒貼頸而過。
數萬大軍擺開陣勢,散成新月彎弧,各自席地而坐齊頌法咒, 自身靈光陡然爆漲,化爲五色連成一片, 竟然集萬軍之力結出了個無尚劍陣。
法陣流轉邊起梵文, 中央聚起數種異獸妖魔之態, 時而天地衝龍變其中,時而翔鳥狀成勢臨霄漢, 時而風爲蛇蟠附天成形,時而玄主四角變爲虎翼。
隉陵君飄身而起,於半空觀望陣式,目光閃動雙手急彈,將陣中弱勢補足。直待陣中虎形散去, 六芒星現, 才住了手。
此時大陣己俱雛形, 唯一欠缺的便是主陣之魂。
面色陰寒目有獰色, 隉陵君緩緩抽出身側長刀, 便要向陣中投去。
瑞夫人雖爲隉陵君正妻,但與其政見多有不同, 做人行事往往與其背道而馳,關鍵時刻總來攪局。
她見隉陵君抽刀欲投,心急之下大喝一聲,急掠而至,一把扯住夫君手臂,厲聲道“你瘋了麼?這可是蒙刀!你要毀刀化魂,啓這滅世之陣,實乃欺師滅祖,其心可誅!!”
蒙刀乃隉陵氏歷代族長所持神兵,刃長背闊,上雕金龍,質爲金臺銅石,主烈火聚雷電,內封六隻烈焰狂龍,與雲中君所負影弓並稱當世神兵。
只可惜,此一代遇主不淑,陰險狹隘不說,自身實力還大有問題。
當年授刀之時,隉陵蒼暗布內鬼取巧過關,得刀之後卻難承其烈,需與自己妻子瑞夫人聯手才能發揮威力。
是以婚後夫綱不振,亦是自然。
如今,爲了阻止,他竟然不惜毀去蒙刀神兵,說他欺師滅祖雖然不甚至貼切,倒也真算不上什麼重話。
隉陵君雙目隱隱泛紅,死死盯住瑞夫人,嘴角抽動擡手揚臂將她揮去一旁,咬牙反問“欺師滅祖?婦人之見!!”
“今日若任那魔弓破封,他日雲中晉必來報仇雪恨!殺身之禍尤在眼前,欺師滅祖又算得了什麼?”
隉陵君一推之力甚大,瑞夫人踉蹌幾步,恨聲道“你當年貪圖富貴權勢,甜言蜜語騙得我父與你聯手滅了那雲中一族,你就該知當有此報!”
“只是你莫要忘了,你曾與浴雪深神前起誓,天下之人盡誅也要保雲中晉周全!若有違背,身入魔道永不超生,千山盡碎隉陵族滅!”
起誓?
隉陵君身形一震,猛然停步,回頭望來雙目赤紅,額上青筋己現。
他面目扭曲獰笑連連“起誓?難道所有誓言必然應驗?”
“如今我己至峰頂絕境,半步不能後退。別說雲中晉,縱是天意,本君也要鬥上一鬥!!”
言罷再不遲疑,咬牙揚袖將手中神兵向法陣正中狠狠投去。
長刀破空,刃身一亮金焰驟生,宛如巨大火球,直直落入法陣中心,滅入六芒星團的光芒之中頃刻不見。
手結法咒的數萬千山將士忽覺身上一重,彷彿揹負巨石,身上法力狂涌而出,向陣中匯去。
衆人心中一驚,急忙固守真元,卻在此時眼前一亮,陣中有純金光柱沖天而起,一道沛然劍氣激射而出,硬生生劈至冰山之上,彷彿天降巨雷一般。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本己搖搖欲墜的冰山完全崩塌,冰岩四散紛落。
結成法陣的數萬千山將士靈力盡去,於此等天威之下避無可避,鮮血四溢染紅冰岩,一時之間屍橫遍野。
手下將士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沒,呼號之聲悽悽傳來,不絕於耳。
隉陵君卻充耳不聞,對此等人間慘劇全無所動,只瞪着赤紅雙目急急搜尋,面色潮紅焦急之至。
冰山崩塌天陷地裂,裂縫之中竟然涌出無數冰藍潮水,迅速漫浸開來,彷彿逐漸盛放的藍色花朵。
潮水急涌,少頃便聚成廣闊水面,大大小小的冰岩竟然浮於其上,在急促的水流旋渦中載沉載浮,冰藍水浪層疊而起,竟作火焰形狀。
這竟是傳說中的地底若水!極西之地果然多有異物…
隉陵君冷汗涔涔,心中更急,凝眸望去,卻在浮冰之上赫然發現了個白衣身影。
水如碧翠波濤鼓盪,雲垂天外如龍飲水,天光己明濤聲更急,白衣少年趴在浮冰邊緣,費力的探出身去,死死拽住水中紅髮少年。
若水質沉,能浮巨巖,其中絲絲縷縷冰藍異色,乃是冰晶所聚幽瞑之火。
於形體無損,卻能直接燃至魂魄,遙白指骨劇痛,難以形容,卻死死拽着輕藍,牢牢不放。
巨浪襲來,遙白天旋地轉,卻覺手中愈來愈沉。
輕藍紅髮飄搖,雙目緊閉,面似金紙己是氣息無多。
潮水聚成海,濤聲沛然,只聽白衣少年嘶聲而泣,哀不忍聞。
他喚來黑索將自己與水中重傷少年捆在一處,竟是生死不棄。拼盡全力想要護得那人周全,自己聲息卻越見低落,聲如泣血“藍兒,你別嚇我…藍兒,你便是睜睜眼也好啊…”
觀望片刻,隉陵君目中驚疑閃爍不定。
生死離別在他看來,不過平常顏色,令他心頭一驚的卻是籠於兩個重傷少年周身的重光結界。
灼花凝雪,春發上林;風散初蕊,垂葉成蔭;人過香隨,煙晴自深;淨空結霧,不負真心。
八句真言九重結界,朦朦朧朧幻彩流光,雖然輕薄微弱的緊,卻真的是雲中氏絕學折心九界。無怪乎他們能撐到現在。
不是雲中晉!竟然陣中不是雲中晉!與他形影不離的遙白公子在此涉險,他卻人影不見?
不可能…難道又是陰謀?疑心病一發不可收拾,隉陵君心思百轉移五味雜陳,無數奇思怪想飛掠而至,在他腦中糾結成團,全無頭緒。
他思緒萬千中擡頭,忽見若水橫流大波層起,浮冰之上的白衣少年面色慘然全無人色,卻猶不鬆手,隨波己遠。
隉陵君突然靈光一現,揮手喝道“快!將那遙白小兒抓住!日後雲中晉那斯必然投鼠忌器!”
極西之地山崩地裂,諸位高人粉墨登場,八仙過海名顯神通,最後竟然引的冰川成海若水盡出。
如此熱鬧大戲,我們的花叢老手雲中大人豈能落於人後?
這不合常理。那麼,他現在又是晃去了何處?
羣豪齊聚欲奪魔弓,摩拳擦掌花招盡出,他這正牌主人卻是不急。
閒閒打個哈欠,頗爲不負責的說“不急不急,珊兒你且退下,靜觀其變。什麼影弓有靈可化爲己用,不過是我當年隨口一說,他們還真信?真真笑死人了!”
誰能想到,這萬千事端竟然都源自此妖人的一句戲言?!人之貪念可見一斑。
不過,此只妖孽也沒能逍遙許久,他正打算隱身雲端旁觀好戲,身畔鳳佩卻陡生紅芒,毫無預兆的生生裂作兩段。
不得了了!這。。。這。。。雲中大人大吃一驚,躍身而起,哪裡還顧的得上什麼風儀?
此鳳佩原是一對,質爲他山美玉,同根同源,一端生異,另一隻便遙生感應。雲中大人與遙白美人各執一枚,用於緊急傳訊。
此時,雲中君所持鳳佩應聲而斷,必是那不安於室的遙白公子又晃去了什麼匪夷所思的危險地帶,而且恐怕極難善了。
雲中大人心知不妙,當下不敢待慢,袍袖一拂穿窗而出,手持斷佩御風而起,感應方位掠身疾行。
此時煙水浮城正浮於寒域上空,暗夜迷雪四野大曠,陰深殿影佇立雪原,寂寂無聲,卻讓人越發心中難安。
雲中君躍身而下,飄行於半空,順着鳳佩紅芒一路尋來,卻尋至了極西之地的邊緣,一處略顯稀疏的荊棵小林之中。
萬仞冰峰劇烈震顫,轟鳴之聲不絕於耳,林中纏曲糾結的荊棵枝條隨之顫動,於雪夜悽風中望去,竟然彷彿活物一般,隨時可能撲至眼前,繞身如纏蟒。
林中不遠有個身影正垂袖而立,意態蕭索,似是等待己久。
雲中君飛掠入林,見得此人,略略一怔。眉心一皺,於半空之中旋身成弧,衫袍飄揚如雲絮,人卻是站去了荊棵纏枝之上。
不是遙白。不是遙白…竟然是他!
現在算算,上次相聚還在日深山上,至此,倒也真是久別了。
雪如寒珠紛至沓來,雲中大人足踏蔓枝衣衫浮動,面色漸沉,微微眯起眼來,言語之中卻仍然是那輕飄飄的輕挑模樣“許久不見,浴雪君大安吶。本君尋我那頑劣徒兒至此處,若雪君知他下落,還望不吝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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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不見,浴雪君身形更加瘦削,身着玉色槿紋厚重衣袍,越顯憔悴之色。
灰白長髮幾乎直垂及地,他聞言緩緩轉身,人靜如潭面淡似水,長袖略動,將一物擲於雪地,卻始終垂目不言。
雲中君雪夜疾行一路尋覓的另外一枚鳳佩竟然現身此處,同樣斷爲兩段,靜靜躺在皚皚積雪中,兀自閃動紅芒。
垂目下望,雲中大人嘴角抽動,怒意己起,言間笑意越盛“一枚小小鳳佩而己,又不是什麼天地至寶,竟能入得雪君法眼,實乃它之幸事。只是,此佩得自何處?雪君高潔,品行無雙,該不會做出強取豪奪之事吧!”
“難道…”斂斂寬袖,雲中君展顏一笑,目光閃爍紫芒如星“浴雪君欲見本君竟然迫切若此,不惜使出盜寶下策?小君真是受寵若驚吶。”
此言己罷,浴雪君卻並未答話,緩緩擡起眼來,目中寂寥淒寒似己滿溢。
足下冰岩劇震,朔風四起,激起層層積雪有若揚塵結霧,浴雪君身形淺淺,在其中若隱若現。
冷風撲面寒氣迫人,好似只一瞬便能在眼瞳之中結出冰霜,浴雪君襟袖狂舞仿能破風而去,心中哀切己至極處。
那人高立枝端長衣當風,發若軟藤,獨有風華。面帶淡笑,卻目有冷光,意態閒適,卻心藏利劍。
他在那麼近又那麼遠的距離,垂目望着自己,彷彿觸目所及只是無關緊要的過往,彷彿…彷彿身在自己觸不到跨不進的另一個時空。
那是比天之彼端更遙遠的地方,比煙雲深處更難尋的地方,比我所能想像的美好更豐盛的地方。
那個與自己攜手同遊一夕十顧的雲中晉,早己不見。
果然,一步行錯,滄海桑田再難回頭。縱是痛若切膚傷如刮骨,亦是枉然。
浴雪君勉強站定身形,隔了烈風深寒啞聲說話,聲音飄蕩,竟似氣息咽咽難以爲繼。
他低聲道“當日,在日深山霽天塔外,阿晉身浴鮮血伏於金階,曾問我,浴雪深心中,這萬里天下與你雲中晉相比,倒是哪個更重一些?”
“我當日,恍然未答。如今,時隔數年,我終於可以答你了。”
“與你相比,自然是這蒼茫天下悠悠萬民更重些。只是…於我來說,沒了阿晉,便不能活。”
浴雪君言至此處,心中窒澀哽咽難言,目中悽迷,枝端那人己與漫天雪光融在一處。
“只可惜,我至今纔想明白,己是爲時太晚。時至此處,我己時日無多,這條命便賠給我虧欠數年的髮妻容兒吧。”
“最後的最後,就讓阿深再爲你做這最後一件事。”
聲音低沉嘶啞,漸漸凝重。最後一句話音剛落,只見浴雪君忽展雙袖,飄身而起浮於半空,衣衫層疊如木槿盛放。
他昂首清嘯,雙手交疊結出法印。
荊林上空,陡然亮了一亮,彷彿有閃電天火極快掠過,萬千電光翩若驚鴻。無數亮紫電芒自浴雪君身上沛然而出,轉瞬結成巨大光球。
光球愈結愈大,而浴雪君薄淡身形隱於極盛光芒之中,全不可見。
紫芒充天斥地,不能逼視。其中竟然隱隱約約現出把長弓形狀來。
弓身狹長,色作沉黑,上雕紫色浮紋,逸若蛟龍纏如花枝,其中靈力激盪,直引的天地變色風雲際會。
神兵出世,魔焰沖天,天空彷彿炸開無數焰火,照亮了微茫的蒼穹。長雲結陣聚於四周,如龍盤身。
雲中君彷彿被一股大力當胸擊中,睜大雙眼,難以置信。
誰能想到,浴雪君主動向隉陵君請命,坐鎮極西之地,封守魔弓,如今卻監守自盜,甚至不惜冒了功力盡毀的巨大風險將其封於身體之中!
這又是何必…其實我雲中君奇才天成,號稱百年不出之奇才,區區一把長弓又怎能將我困住?既是沒有它,本君一樣可以縱橫天下,所向無敵!
雲中君擰眉起身,欲阻斷浴雪君這與自殺無異的法咒,可是魔弓重現於世怎肯罷手,萬千靈力盡數向主人涌去。
紫芒如練將雲中君圍於中央,化爲長身異獸,巨吼一聲,竟自雲中君眉心破體而入,與其精脈靈力融於一處。
剛剛清明起來的晨光在這一刻重新跌入黑暗,鉛色雲朵涌動難安,無數電光如金蛇一般在雲間穿梭。
極西之地此時正逢大變,冰山崩塌天崩地裂,弱水成海生靈盡喪。隉陵君身在半空,正自心焦,忽覺天有異色,急忙擡眼觀望。
層雲之中異芒突起,一座龐大無比的宮城竟然緩緩升起,佇立於雲層之上,彷彿雲破月出清光遍野。
宮城色如白玉,勾角飛檐壯麗無比,宮門高懸黑色巨匾,上書四字——煙水浮城!
隉陵君觀後大驚,身形劇震,差點跌下雲端。心中思緒萬千,亂作一團。
這神魔時代被封去魔界的魔主宮殿怎麼會重現於世?…而且,又怎會掛了煙水浮城的匾額?!
遲疑之中,隉陵君視線裡有一片暗色輕影自下而上衝掠而來,似是巨鳥沖天而起,眨眼己至宮城之前,猛然收勢停於雲端,竟然輕若細羽。
雲中君停於雲端,緩緩收起背後巨大黑翼。
煙雲千里,白玉宮城周有蒙朧光澤,勝於月色,波泫泫煙冪冪,緩緩向他周身涌來。
周身靈力大盛,外放成弧,雲中君臉上卻並無狂喜之色,無悲無喜平淡異常,又似有些恍惚。
他皺皺眉,眼裡大霧瀰漫,四下望望,略有遲疑的輕聲問“遙白?遙白呢?”
強弓破封,玉宮現世。
投身成魔,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