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等人的出現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許多官員甚至連一聲招呼都不打,也沒有人招呼這邊落座。會議室的氣氛多多少少顯得有幾分尷尬和生分。夏壽康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似是而非的壓低聲音,招呼袁肅這邊先落座。
傅良佐倒是還能有幾分圓場的作用,他笑着招呼蔡鍔、蔣百里和閻錫山三人落座。
大家彼此之間都沒有說話,陸軍部的官僚們則偶爾的三三五五交頭接耳,全然沒有把蔡鍔等人放在眼裡。袁肅下意識的看了蔡鍔一眼,蔡鍔依然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並沒有任何情緒顯露在臉上。
單單眼前這一幕,已經讓袁肅心裡明白了許多道理。北洋集團是容不得一個人外人在指手畫腳,尤其還是一個從雲南來的人。他不清楚這是北洋集團排外的習俗,又或者是段祺瑞擔心袁世凱會利用蔡鍔來奪自己的權。就歷史上描述的段祺瑞,理應不會在乎個人榮辱。所以排擠蔡鍔還是因爲北洋集團內部容不得外人。但到底是什麼原因,也不能一概而論。
又過了一會兒,會議室外傳來承啓官的呼聲:“陸軍部段總長到。”
聲音剛落,大門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段祺瑞個子不算高,整個人又瘦又黑,身上的軍服是由以前的舊軍服直接改來,已經顯出很陳舊的樣子。他臉上沒有任何好看的表情,走起路來頗有雷烈風行的風範。走進會議室後,他從身後的隨員手中取了一些文件,快步又來到會議桌首座,示意衆人不必起身行禮。
“時間不等人,毋須多禮。咱們直接進入正題吧。”段祺瑞聲音有幾分枯乏,就好像從來不帶感情說話一樣,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此次會議需要討論的,是關於蔡鍔前幾天呈交到陸軍部整頓北洋全軍與中央軍的一系列文件,今日段祺瑞專門召開會議,就是要對這一系列文件做出答覆。
段祺瑞在宣佈進入正題之後,馬上便開始討論蔡鍔所提出的一系列方案的可行性。他一開始的語氣和態度還算正常,很多事情都逐條逐條的討論,包括如何規範北洋軍軍紀、如何加強軍隊集中管理、裁汰舊式部隊等等。其中有幾項內容在經過蔡鍔一番解釋之後,段祺瑞還是表示同意接受。
可是到了後面,隨着討論的問題越來越尖銳,尤其是關於團旅級以上軍官的重新評覈,杜絕結黨營私和辭退不合格軍官方面,以及關於中央軍今後於北洋政府的地位、軍費預算等問題,會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就有了明顯的改變。
段祺瑞倒是沒有急着率先對蔡鍔發難,反而是一旁的徐樹錚以及其他陸軍部官員們,態度很快就變得激烈起來。徐樹錚在整個京城飛揚跋扈的氣焰早已是衆所周知,如今在陸軍部自己的地盤上更是狂傲至極,根本就沒把蔡鍔當作是少將軍官,反而更像是上司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新人似的。
“團旅級軍官的人事問題,憑什麼由你在指手畫腳?你說評覈就評覈?”
“就是,你只是總統府的顧問,軍官任免茲事體大,稍有不慎必引起兵心變動。虧你還自詡是什麼留學軍事的高材生,竟連這一點道理都不懂?”
“評覈之事向來都有,有你操心什麼勁?”
“即便大總統要另立中央軍,如今中央軍只九個師番號,就算算上小袁公子三個旅,也遠遠沒有各省陸軍番號之多。憑什麼中央軍的軍費預算要佔大頭?這算什麼道理。”
衆人駁斥的語氣一浪高過一浪,氣氛顯得異常的激烈和具有攻擊性。
袁肅是沒有見過蔡鍔所呈交上去的那些文件,也不知道文件究竟是什麼內容。但是他相信既然蔡鍔能提出問題,那就一定會有合適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顯然陸軍部並非是針對這些文件,而是針對蔡鍔這個人,所以不管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這些官僚都不會買賬。
面對陸軍部衆多軍官如此洶涌的質問,蔡鍔一開始是有幾分疑惑,隨即臉色漸漸釋然。他沒有任何過多的表情,僅僅是耐心的聽着衆人近乎謾罵的質問。等到所有人把話說的差不多的時候,他這纔不疾不徐的開口:“諸位,你們的疑惑我都可以一一解答,但問題是我的解答你們當真可否聽得進去。我認爲現在最大的問題,並不是你們提出來的這些問題,而是陸軍部是否真有決心支持大總統的這次軍事改革。”
這番話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在蔡鍔呈遞給段祺瑞的那幾份文件當中,其實早就把很多東西都寫的清清楚楚。陸軍部這些官僚的質問,一半是根本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文件,完全是憑空所想的發問,另外一半則是提出的問題根本與自己所闡述的內容毫無關係。
簡單一句話,那就是陸軍部不是在質問,而是在橫加刁難。
徐樹錚冷冷的哼了一聲,說道:“蔡松坡,你什麼意思,別動不動就把大總統推出來當擋箭牌。我看你就是浪得虛名,根本沒了解清楚咱們北洋軍的實際情況,就妄加進行所謂的改革,哼,現在反倒還敢問我們起來?”
蔡鍔冷笑了兩聲,他早就料到陸軍部這些官員肯定不會輕易跟自己合作,但是這畢竟是中華復興的大事業,哪怕再困難也要做足所有的嘗試。當即,他把心一橫,鄭重其事的說道:“那好,你們現在都別說話,我把你們剛纔質問我的話一個一個來回答。”
隨即,他帶着幾分慍怒的神色,滔滔不絕的開始回答陸軍部官員們提出的質問。
整整花了二十多分鐘,他中間沒有任何停頓,無論是一知半解的問題,還是任意捏造的問題,全部都毫無遺漏的做了解答。他將自己在文件中所撰寫的內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做了一遍複述,什麼評覈、該怎麼評覈、由誰去評覈、評覈之後如何安撫部隊等等,不僅說的頭頭是道,而且是毫無缺漏。
至於那些捏造出來的質問,他沒有給這些人留一點面子,直接劈頭蓋臉的一番諷刺,最後又簡單一句話讓這些人拿文件仔細再看看。
袁肅倒真是沒料到,蔡鍔不僅有如此之高的軍事素養,更是由舌戰羣儒般的氣勢。要知道這麼多人口多舌雜,單單提出的那些問題就夠凌亂的,更別說要記下這些人的問題然後一一來做解答。
陸軍部衆官員在聽完蔡鍔的一番之後,一個個都傻了眼,也有一些人面露羞愧之色。
就在這時,段祺瑞總算開口說道:“開會的目的就是要討論各種情況,軍事改革非同小可,稍有不慎那就有可能釀成大禍。關於你所提出的這些改革方案,我認爲最大的不妥就是把所謂的中央軍和北洋軍強分你我,什麼叫中央軍?什麼叫北洋軍?咱們中國軍隊還分這麼多花樣,這是要搞分裂呢還是指責誰要當軍閥呢?”
蔡鍔正打算開口辯解,然而話剛剛到嘴邊忽然又止住了聲音,繼而臉色陷入一股強烈的疑惑。他微微低下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眉宇間越蹙越緊。過了許久之後,他忽然緩慢又冗長的籲出了一口氣,彷佛總算想通了一些問題。
徐樹錚見蔡鍔沒有說話,以爲對方是無言以對,於是冷笑着譏諷的說道:“我看大總統也只是一時興起罷了,什麼中央軍什麼北洋軍,我看到底都應該是政府軍纔是。”
直到散會,蔡鍔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從會議室退了出來,袁肅心中有很多疑問,其一是這次會議到底討論出什麼結果來了?其二是蔡鍔爲什麼突然不說話。他相信蔡鍔絕對不是理虧,因爲關於建立中央軍系統這一點,自己也曾向大總統叔父進言,中央軍和北洋軍從系統上是有很大的區別,但從性質上卻沒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可以說,中央軍是一個先頭建立的系統模式,然後將北洋軍一一過渡變成中央軍。連他都能做出回答,蔡鍔自然也應該能回答。
袁肅原本打算在出來之後找蔡鍔談一談,詢問一下對反當時心中是如何念想。
不過蔡鍔在走出會場後,蔣百里一直跟在身旁着急的詢問,但對方依舊是一副凝重的臉色,一言不發,什麼都沒有顧及,只是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匆匆”離去了。
在返回招待所的路上,一直陪同在一側的夏壽康嘆了一口氣,對袁肅說道:“唉,咱們北洋內部對大總統建立中央軍一事一直都有不同的說法,不管是向着大總統的還是向着段總長的,很多人都對如此貿貿然建立中央軍很不放心。”
袁肅對此有所耳聞,但是卻沒聽說過連向着袁世凱的一派也不放心這件事,按理說中央軍建立就是爲了讓大總統更好、更直接的控制軍權,避免和降低軍閥割據的情況纔是。他用疑惑的語氣問道:“此話怎講?”
夏壽康再次嘆了一口氣,說道:“段總長跟了大總統這麼久,大總統什麼想法,他難道還不清楚嗎?但是我相信,倘若大總統是讓段總長來負責建立中央軍,這件事一定能辦的妥妥當當,只可惜大總統想要整頓北洋全軍的目的,就是在針對北洋的一些權勢元老,所以這件事只能是針鋒相對的走下去。”
袁肅微微的點了點頭,心中暗歎:北洋就從來沒有團結過。
夏壽康繼續說道:“那些向着大總統的人,大的方面認爲整頓北洋全軍是有必要,但是並不是貿貿然的另開爐竈建立什麼中央軍,就算要建立中央軍也不應該操之過急,而應該循環漸進。說白了,大家都是擔心大總統走出這一步會導致北洋各部的縫隙越拉越大,甚至會釀成更嚴重的後果。”
袁肅感嘆的說道:“原來如此。不過,看得出來我叔父是勢在必行,只是今天這次會議恐怕弄得鬆坡將軍很不愉快,也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怎麼樣。”
夏壽康搖了搖頭,苦笑着說道:“大總統勢在必行不錯,但我相信大總統並不是勢在必行要進行軍事改革,而是勢在必行來給那些昔日的老部下一個告誡。倘若沒有人反對的話,或許一蹴而就讓這次軍事改革徹底辦下去。可一旦事情超出大總統所能控制的範圍之外,那纔是真正的不好說了。”
袁肅看了夏壽康一眼,他意識到夏壽康是在暗示一件事,那就是一旦北洋集團內部壓力過大,叔父袁世凱未必會能堅持推行軍事改革。倘若真是如此,那倒是與歷史上的情況一模一樣了。他倒是很希望這次軍事改革能堅持貫徹下去,最起碼一定要拉攏蔡鍔站在北洋政府的立場上,否則接下來的國家內戰可不像二次革命那樣小打小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