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總統的稱謂已經跟了袁世凱好幾年,但這會兒聽起來已經覺得彆扭和刺耳了。不過他依然保持着心平氣和,應聲讓蔭昌進來。
“午樓,何事?”
“段總長在前廳求見。”
“哦?是嗎?這些日子也沒見芝泉有什麼動靜,今日反倒過來找我。也罷,該交代的始終是要有一個交代,去請他進來吧。”袁世凱先是嘀咕了一陣,隨後不疾不徐的吩咐道。
“大總統,段總長今天的情緒似乎不太好,您最好還是別見了。”蔭昌沒有急着離去,反而語重心長的提示道。
“哦,無妨,芝泉又不是別家的人,沒什麼好避諱。你去帶他過來吧。”袁世凱臉色稍微有了一些變化,不過仍然堅持前見的說道。不得不承認,如今最讓他感到頭疼的並不是南方那些革命黨,恰恰是自己手底下的這幾個親信心腹。他甚至不能確定這些人現在還能算是自己的親信心腹了。
“是。”蔭昌無奈,最好轉身又退出了書房。
過了幾分鐘後,蔭昌再次返身回來,帶着段祺瑞走進了袁世凱的書房。
後院書房因爲考慮私人居所,一般是不許外人隨意進出。即便是像段祺瑞這樣的親信,平日裡也儘量不會選在這邊見面。
段祺瑞纔剛剛進門,書房內便多了幾分冰冷的氣息。只見他陰沉着一張臉色,並沒有身穿禮服,而是一身泛舊的便裝,清瘦的身子骨站在那裡頗顯出幾分寒酸,但是一股子軍人堅毅不拔的風範卻依然揮之不去。
袁世凱蹣跚的站起身來,示意蔭昌先行退下,然後自己熱情的走上前親自去迎段祺瑞。
“芝泉,早上叫你同去瀛臺你偏偏不去,這會兒怎麼捨得來看我這個老頭子了。”
“今日項城已經接受勸進,擇日便會登基稱帝,我這個老友這會兒可是要下跪請安了。”段祺瑞臉色不改,充滿揶揄之味的說道。
“唉,瞧你這話說的。你我是何交情?滿說如今還沒有登基,即便今後登基我也必會廢除封建時期的那一套陳規陋矩。來來來,先來坐。”袁世凱聽到段祺瑞這麼說,心中已經猜出了對方的來意,雖然有所不愉快,但還是佯裝出一副熱情之態,拉着段祺瑞到書桌前落座。
“項城,你何苦非要有這樣的歪心思,如今你坐這個大總統已是受萬人敬仰,哪怕你把這大總統的任期改成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都無妨,但是當皇帝一事你卻是太糊塗了。”段祺瑞是很念舊的人,骨子裡也有一種舊式的忠誠,昔日他與袁世凱交情不淺,一直對其心懷知遇之恩,即便如今雖然略有不同政見,可也沒有改變自己對袁世凱的立場。他看到袁世凱還能對自己熱情,於是也漸漸收起了黑臉,改爲語重心長的勸導。
袁世凱低沉的籲出一口氣,臉色漸漸顯出不悅,卻沒有與段祺瑞辯駁的意思。
段祺瑞反對帝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而他本人在這件事的立場上業已堅持了兩三年,如今帝業大功告成,怎麼可能因爲段祺瑞的反對而放棄?
“或許如今國內有了一些呼聲,讓項城你覺得大事可定,但是你可知道眼下國家正值需要穩定發展,推行帝制只會讓眼下的局勢更加不堪,徒增發生變故的風險。外面那些鼓吹的話別人不清楚,我段祺瑞卻是心知肚明,什麼改變國體可以加快國家統一,可以促成中央集權,還能使我中華進步發展,這些都是胡說八道的話。西南諸省早就蠢蠢欲動,如今又與孫文黨人糾纏在一塊,國將生變,全是因爲項城你的一己私慾作祟!”
段祺瑞卯足了氣力,鄭重其事的說了一大堆見解。
袁世凱眉宇漸蹙,冷着聲音說道:“你顧慮的實在太多了。豈不說帝制是民心所向,再說西南諸省宵小之徒,根本不足畏懼,我正是要趁他們此次意圖興風作浪之際,揮兵南下,一舉消除這些隱患。”
段祺瑞緩緩的搖了搖頭,近乎悲憤的說道:“難道你竟是這般看待國內局勢?別說西南諸省的威脅不容小視,只說我們北洋內部業已有風吹草動之勢。黎元洪、樑士詒、楊度這些人,全部都是要置項城你於死地,你卻還茫然不知!”
袁世凱懊惱的說道:“芝泉,瞧瞧你都說的什麼話!什麼叫置我於死地?簡直是胡鬧。”
段祺瑞捏緊拳頭,咬牙切齒的說道:“好好的人不做,偏偏要做鬼,竟是什麼樣的鬼迷心竅,項城你非要當這個皇帝。自古忠言逆耳,我段祺瑞話說的不好聽,卻不像那些阿諛之徒只爲一時攀附而不顧項城你百世的英名。今日我便直言,中華革命黨和西南軍閥只不過是導火索,咱們北洋真正是要毀於蕭薔之內!”
這話已經說的十分嚴重,已然觸碰到袁世凱的底線。
袁世凱本來心情很後,偏偏是那句“好好的人不做,偏偏要做鬼”,一下子勾起了他最忌諱的“袁氏一族陽壽不過六十”的咒言,頓時心中冒起了三丈怒火。他沒有再給段祺瑞好臉色,直接不掩怒火的說道:“我就是做了這個鬼,也要穿着一身龍袍。如今帝業已定,芝泉你毋須再勸,今後你若還爲這件事來擾我,我依然是如此態度,索性不見爲好。”
段祺瑞情緒激動起來,霍然躍起身衝着矮墩墩的袁世凱吼道:“既然大總統執意如此,我段祺瑞不便再規勸下去,索性不見也好,我段祺瑞就此便辭了陸軍總長一職,省的與一些烏七八糟的人同流合污。”
他這番話中“烏七八糟的人”本意是指黎元洪、楊度等人,但是袁世凱卻以爲是在說自己,當時心中怒火更盛。
想起近幾年段祺瑞便屢屢蠻橫,袁世凱早就積怨已久,只不過一直礙於舊情和外界言論所以纔沒有公然與段祺瑞翻臉。現在既然是段祺瑞自行提出辭職的要求,他正好有了一個臺階可下,於是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冷哼哼的說道:“芝泉你也年事頗高,確實應該好好頤養天年。如此,我便準了你的辭呈,日後我會讓財政部每個月撥予五萬元給你用作養老。”
段祺瑞胸口劇烈的起伏,雙眼中盡是失望和不滿,他肚子裡原本還有許多發泄的言論,可是事到如今已然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最終,他用昔日的舊禮向袁世凱拱了拱手,丟下一句:“大總統,保重。”隨後邁着大步奪門而出,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走廊拐角處。
等到書房空無一人時,袁世凱情緒一下子又冷靜下來,望着段祺瑞離去的地方,心中竟有幾絲失落的情愫。他腦海中快速浮想起小站練兵時的許多場景,對比眼下人去樓空,的的確確是徒增了幾分淒涼。他自信對段祺瑞的性格十分了解,也因此又有了一些後悔之意。
成大事者,豈能如此多愁善感!暗暗叨唸了一句,袁世凱最終恢復了冷峻的臉色,沒有再爲段祺瑞的辭職多過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