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攻不受戮
天色已經是黃昏了,寧威疲憊地走在路上,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所謂的朋友,其實不知道是多麼靠不住的東西,那些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孩子們,因爲父親的事,都遠遠避開寧威和寧靜兄妹倆,唯恐受到牽連。這些官宦家庭出生的孩子們,從小就沾滿了勢利的氣息。而在學校裡面,寧威唯一的朋友或許只有陸青嵐而已。但是陸青嵐,卻是現在的寧威最最不想碰到的人,他絕對不願意讓陸青嵐看到自己的這幅狼狽相。
不知不覺間走回了原來的家,遠遠眺望着那幢在一片高樓大廈中間顯得有些孤單的別墅,想起別墅的鑰匙已經交給了中介公司,而且可能很快就會易主了。寧威長長嘆了口氣,令他唯一慶幸的是,那架從小陪伴他長大的鋼琴,連同那些精心收藏的古典音樂CD,一同賣了個好價錢。買下那架鋼琴的是一個年近四十的資深古典音樂發燒友,似乎是一看到寧威發在網絡上的出售信息,就立刻和寧威取得了聯繫。
“二十萬?絕對絕對不行。”那位有點微微謝頂、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鏡的叔叔一聽到開價,就嚴肅地搖着頭。
正當寧威感到失望的時候,那位叔叔伸出三根手指說:“連同那些CD,我開你三十萬吧。”
寧威感到有些不解,小心地提醒:“可能不值那個價錢喲?”
那位叔叔拍着寧威的肩膀說:“這架鋼琴是鮑德溫的吧?雖然有點舊,但是保存得不錯。而且這可是‘鋼琴貴公子’小時候使用的鋼琴喲。絕對絕對有收藏價值。”
那位叔叔竟然還記得兩三年前八卦的古典音樂雜誌爲寧威取的諢名。
寧威爲無法說出“已經無法再彈奏鋼琴了”的事實的自己感到羞愧,但是還是紅着臉接受了那位叔叔的好意。因爲三十萬雖然稍微貴了些,卻也並沒有超出合理範圍,而且現在絕對不是爲了自尊而放棄金錢的時候。
寧威只是深深地低下了頭,爲那位叔叔的慷慨表示感謝,同時,也爲自己曾經朝夕相伴的夥伴會有一個好的歸宿而感到欣慰。
細數着“可能可以借到錢的有錢人”,寧威最後將目光着落在自己的老師身上。那位教授寧威鋼琴的老師是一位今年超過了七十歲的老人。解放前家庭條件頗爲優越的他,在解放時隨着父母親從香港輾轉到美國,卻將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初戀情人留在了中國。()那位老人在國外成爲了世界級的知名鋼琴家後,卻依然對自己的初戀戀戀不忘。特殊時期一結束,就輾轉回到了國內,尋找自己的初戀。
那個已經四十歲後半段,依然爲了自己的初戀堅守獨身的癡情男人在大陸輾轉了兩年,才找到了當時已經成爲區婦聯主任的初戀情人。那時候,師母雖然結過一次婚,生過一雙兒女。但是丈夫在兒女還在幼年的時候就病死了。此後就一直孑然一身。突然冒出來的、從十幾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的初戀情人令師母頗爲詫異。但是很快,不同的文化和生活環境使兩人之間擦出了新的愛情火花,很快就結了婚,相依相伴至今。
由於老師一直到七十多歲都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出,灌製的唱片也一直有版稅收入,所以老師家的生活過得相當富裕。而且和官場絕對絕緣的他,似乎是唯一有可能幫助寧威的人。
只是……老師是一位性格非常固執的老頭,而寧威自從決定了陪伴陸青嵐實現夢想之後,就沒有再去找過他。現在他或許還在生寧威的氣吧?即使沒有在生氣,或許會考察自己鋼琴方面有沒有進步,那麼自己沒有好好珍惜自己的手臂而斷送了鋼琴家的人生的事情,又會受到責難吧?況且,隔了兩年多以後突然厚着臉皮上門借錢,似乎很失禮……
幾乎是硬着頭皮的,寧威按響了老師家居住的高檔公寓樓下的門鈴。
師母那帶着老太太特有的柔和的聲音從對講機中傳來:“您好,請問是哪位?”
寧威咬了咬嘴脣,鼓起勇氣說:“師母,我是寧威。”
“啊……寧威啊?”師母熱情地招呼,“你好久沒有過來了啊。老師現在在上課,你先上來坐坐吧。”
“是,抱歉突然來打擾。”雖然事先打電話聯絡過,寧威還是禮貌地道了歉,接着,乘坐電梯來到了老師的家中。
兩年多不見,師母似乎見老了不少,但是臉上依然掛着慈祥的笑容。
“寧威啊,你好像瘦了不少嘛……近來可好啊?”一邊端出點心,給寧威泡茶,師母一邊問道。
“是……最近家裡發生了點事情。”寧威接過瀰漫着清香的龍井茶,低頭謝過。
師母心疼地輕輕撫摸着寧威的臉頰:“啊呀呀,這麼纖瘦都不好看了。鋼琴還在彈吧?”
寧威抿了抿嘴脣,低着頭,不敢接觸師母的視線。
“對不起……出了次車禍,手臂不行了,所以……”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唉……你呀……”師母的語氣中透着深深的同情,令寧威感到有些難堪。
這時候,老師的課似乎結束了,一個腋窩下夾着樂譜的十來歲的男孩子從房間裡走出來,向師母低頭致禮之後走向玄關。
“是寧威那個笨小子來了嗎?”老師不愉快的聲音從房間裡傳了出來,接着,老師從房間裡走出來,雙手叉着腰,冷冷地注視着寧威,“你還有臉來啊?我還以爲你已經死了呢。”
寧威深深地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
師母在一邊打圓場:“這孩子挺可憐的,老公你就不要再罵他了。”
老師卻不願意收斂起自己的怒氣:“你這個傢伙,枉費我對你還抱着期待,沒想到就這樣被你背叛了。哼,如今你回來就指望我原諒你?那我也太好搞定了吧!”
說着,轉身回到了鋼琴室,“呯”地關上了門。
“唉,他就這脾氣。”師母安撫着寧威,“你先回去吧,我好好勸勸他,過兩天再打電話給你。你突然回來上課,是想考音樂學院嗎?”
“不……其實我……”寧威帶着濃濃的尷尬和歉疚,說出了來意。
“我的父親因爲貪污被捕入獄了,雖然他絕對不是無辜的,但是做兒女的,總是希望能儘可能地挽救他的生命。”
師母用飽含同情的目光注視着寧威:“要借五百萬是嗎?”
寧威深深地低下頭,說:“果然還是太勉強了。老師還在生我氣吧?我厚着臉皮回來,卻突然提借錢的事情……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說着,站起身,向師母行了個禮,轉身向玄關走去。
“你給我站住!”身後忽然傳來老師氣急敗壞的聲音。
寧威回過頭去,只見老師雙手叉腰,氣呼呼地站在客廳中央:“你小看我老頭子吧!我可不是什麼小氣的人!你給我回來,要多少錢只管開口,只要你能按照我的期望,成爲世界級的演奏家,我就不要你還這些錢了!”
寧威低着頭,站在玄關,緊緊抿着嘴脣,許久之後,才輕聲說:“對不起,老師,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想還是算了。”令寧威難過的,不是老師的怒罵和斥責,而是那溫柔的關懷。如果老師罵他,責怪他,他或許會厚着臉皮向老師借錢。但是老師慷慨地答應借錢給他,卻反而讓他無法接受老師的好意。況且,他已經無論如何無法完成老師的期許了。
師母走到老師身邊,附在老師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看來是說了寧威的手臂的事情。老師的臉上一下子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看上去像是一個好不容易完成了滿意地傑作,卻忽然不小心打碎了的陶器藝術家一般。
“對不起……”寧威輕聲說。
“簡直是個笨蛋!”老師劈頭蓋臉罵過來,“鋼琴家不懂得保護自己的手,完完全全是個笨蛋。”
接着,嘆了口氣,轉身回到琴房,簽了張支票遞給寧威。
“沒法彈鋼琴,那你也就是個普通人了嘛。要靠打工賺這些錢,等你賺到了我老頭子也進棺材了,算了,只能不用你還了。誰叫我老頭子徒弟運差呢?算了算了,下次看到長得像你這麼固執的堅決不收了——所有鼻樑中間有青筋的都不要。”老師皺起眉頭之間層層疊疊的皺紋,任性地宣佈新的選徒標準。
寧威小心地接過支票,道過謝後說:“我來寫張借條。”
“寫什麼借條?你以爲寫了借條你就還得起嗎?窮光蛋一輩子都是窮光蛋,就算寫了借條還是窮光蛋。好了,你可以走了。不能彈鋼琴的人不算是我的徒弟,你以後再也不用踏進這扇門了。”
說着,幾乎是將寧威轟了出去。
寧威鄭重地向着老師和師母道謝和道別之後,離開了老師家。一股濃濃的暖意涌上了他的心頭,同時,卻又感到了深深的負罪感。想起老師眉間日益加深的皺紋,他不得不重新開始省視自己。過去的自己,真的因爲自己的任性,辜負了許多人的期許。可是,他依然無法感到絲毫後悔。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依然會如此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