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柯什鎮的試田中,赫默·克麗絲和太陽的主祭們在這裡灰頭土臉的忙碌着,他們基本拋卻了他們來時穿的華貴衣物,儀式冠和法袍都被脫下,換上粗糙的皮襖擋泥巴。只是保留了一雙好鞋子。
迪索恩人都習慣留長髮,頭髮一紮再從背後看,男女都快分不清了。
神術和法術在這時還不如動手方便,爲了做不同區塊土地的分組試驗記錄,他們時不時要下地鬆土,挑選生長異常的作物檢查根系發育情況,是否有被再次污染。
精靈族特有的大規模治理方法既然行不通,只能一個個細細摸索了。笨辦法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用的。
太陽神坎的特質是恩澤,祂的神職者是不允許僱傭僕人的,而主祭們來之前都沒想過這會是一個長久的差事,都以爲想出辦法後讓聯軍的士兵輔助實施就行,結果這些士兵裡識字的都沒幾個,別說理解那些專業術語了。其中好點的還總是忘記進入試田前的自潔程序,導致他們不得不把那一片試田重置狀態,然後放棄了讓別人代勞的想法。
迪索恩盛產精銳海軍和各種射手,但底層士兵也是諸國中最散漫無紀律和最沒文化的。
主祭們發現這羣士兵不頂用後只能親自上陣,不過調動神殿騎士來這裡做助手的信封已經發回去了,專用助手應該不日就能抵達。
南境聯軍的總帥不死鳥朵留金·圖烏合走到試田邊上的時候都愣住了,他竟沒法第一時間認出唯一的女性在哪裡站着,之後還是靠髮色認出來的。
赫默是唯一一個黑頭髮的。
他看了看伴隨身邊的親衛歐姆林和法師顧問薩繆爾,這兩位都不是有一副好嗓子的,決定還是自己來喊:“諸位,你們有什麼進展嗎?”
“如果我們有了成果,那麼當然會讓你知道!”馬赫俄涅夫主祭大聲吼叫回應,他和朵留金差不多年紀,但皮膚緊繃紅潤還像是四十歲一樣。
法師顧問薩繆爾捂着耳朵,他着實被震到了:“他難道不知道自己聲音都能傳到大陸另一端了嗎?”
“這老頭子還挺有力氣。”朵留金對親衛歐姆林打趣道。
歐姆林看着這位軍伍中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夥計誠懇道:“說句不中聽的話,您看起來比他老。”
朵留金:“......如果只要每天和信衆說說話就能拿到供奉,我肯定也不會老的這麼快。”
他又看了一陣,確定學院來的大法師和太陽主祭們有在認真做事。
這些外援的社會地位並不比他差,但他依舊得時不時來檢查進度,催促幾聲。哪怕這不屬於他的管轄範疇,哪怕知道會遭到反感也必須如此。
這是爲了維護溫斯克爾九世陛下的新秩序。
這些土地恢復後也能賞賜出去,幫助老國王徹底掌握南境。等到金苟投降,南北的軍事系統被軍銜體制培育壯大,之後要掃清的敵人會在王國內部,在東、西兩境......
在王國中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王權就要誕生,任何參與偉業中的人都將保留無限的榮光。
但那會是下一位國王需要去努力的,以老國王的年齡,恐怕不能看到那一天了。
朵留金知道兩位王子甚至被他們的老師指責是暴虐冷酷的人,但朵留金不在意這樣的評價。這在戰爭時期都是非常優秀的品質,他作爲一個優秀的軍人也常常受到這樣的指責。他相信無論是哪一位當上國王都能將老國王未盡的事業完成。
或許還有人說大公主伊拉席露比兩位王子更有資格繼承王位,但有了金苟的放蕩女王做榜樣,王女黨的人都動搖後退了不少,並不構成威脅。
朵留金·圖烏合看向遠處羣山的輪廓,對家族的繁榮充滿信心:“只要不走錯,勝利已然註定。”
唯一讓圖烏合元帥擔憂的就是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維勒了,他不該執着於那個半精靈的。
精靈們銷聲匿跡了五十年,他們的形象逐漸淡化爲人們記憶中一道崇高的影子。
影子就是影子,人類已經不再需要他們了。
.................
姬芙拉蒂絲一個人來到召喚高塔頂層的主任辦公室門前,其他主任的辦公室她都可以隨意使用權限直接傳送,唯有這裡不行。
這裡被施加了空間鎖,阻斷了空間傳送。
副院長的臉型也並非瘦削的類型,但給人的感覺就是皮膚下是一具枯槁的死靈,永遠是這樣陰沉、冷漠,讓人難以揣測她的內心。
人們和她談話時才能感受到她的靈魂深處的確是一把鋒利的刀,一把能果斷割裂無意義情緒的刀。
至今沒有人能在和姬芙拉蒂絲的談判中佔到一點便宜,即使是大法師也一樣。
但即使是這樣的人也是有朋友的,她的朋友就是住在這扇門後的召喚科主任伊爾別納羅,比她年長一百多歲,這位老者的年齡甚至比學院還要大。
無關性別和年齡,這是一段真摯的友情。
不過比起“惺惺相惜”,外人更喜歡管他們這種關係叫“臭味相投”。
辦公室的木門上依附了十三種詛咒,比她上次來的時候還多三種。其中五種都是即死類詛咒,其他八種讓人生不如死。機制都是感應到生命體靠近到一定距離後觸發。
姬芙拉蒂絲伸出右手,灰黑色鍍上指尖,整隻手逐漸石化,將血肉生機隱匿在岩石皮膚之後,然後從容地扭開把手,推開門但沒有立刻進去。
“是我。”
空氣中彷彿有無形的弦一根根崩斷,姬芙拉蒂絲知道那是伊爾別納羅在解除其他防禦措施,用工具開門的方法不是沒人想到,所以門後還有更多魔法陷阱等着。
“你應該一開始就表露身份,讓我來幫你開門。”伊爾別納羅叼着菸斗在辦公桌後面坐着,白色的濃煙遮擋住他的頭臉。老法師脖子上的皮膚基本透明,下面的肌肉紋理一覽無餘,仔細看還有一些長而窄的裂縫在上面,開合的頻率和煙霧漲縮的頻率保持一致。
“你說奎斯加·佩達夫太過注重個人隱私,我到你這裡做客卻也越來越麻煩了。”姬芙拉蒂絲譏諷道,她坐到對面的扶手椅上,這是專門爲她準備的。房間也布有隔音結界,防止他們的談話內容外泄。
“我這是爲了保護那些不請自來的客人。”
“用心臟立停這類即死詛咒保護?”
“這是爲了他們知難而退。”伊爾別納羅吐出更大的一團煙霧,“至於弱到沒法識別詛咒或是連門也開不了的三流法師自然不值得保護。”
“你這裡有什麼值得別人掛念,那些罐子嗎?”
每間主任辦公室的擺設風格都會隨主人的喜好,而這裡當然也不例外。兩側各有一臺七層的陳列櫃,裡面是一個個用防腐液浸泡着頭顱的玻璃罐子,那些頭顱有惡魔的,也有人的。
其中有幾張人臉姬芙拉蒂絲還見過,都是學院以前招收的一些執念、毅力出衆的平民學生,靠知識儲備考進來的,年齡比正常招收的學生普遍大一圈。他們來這裡的目的通常也就兩種:爲了尋求足以復仇的力量,或是迎娶某一位家族背景深厚的貴族女子。
他們都希望儘快達成心願,所以選擇進入最容易獲得力量的召喚科,不過不太適應這裡的學習氛圍,天賦也不是很好,只能選擇閱讀禁書或參與危險的儀式獲取知識和力量......最後屍體被深淵術士們物盡其用,頭顱則被伊爾別納羅拿去收藏。
“你是說他們?”伊爾別納羅哈了一聲,“除了我,誰還會心疼他們?只是一些人覺得我尋找到了溝通深淵意志的渠道,想要偷我的手札筆記而已。”
深淵中罕見的高等惡魔都自稱是侍奉深淵意志的僕從,但深淵意志沒有形體也不曾找上凡人,真實性存疑。但理論上,深淵術士們的終點就是與深淵意志建立聯繫,徹底化爲高等惡魔,擁有遠超凡人的壽命,因此具備深淵血脈的術士們對此趨之若鶩。
“恐怕你要讓他們失望了。”
“那可不一定。”
姬芙拉蒂絲蹙眉道“你真的找到深淵意志了?”
“我不確定是不是。”伊爾別納羅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將煙霧盡數吸入鼻孔,露出那張佈滿褶子的衰老面孔。爲了這個愛好,他已經換過好幾個肺了。“深淵和靈界也有重疊的部分,我是在那裡找到祂們的。是的,那些宏大、邪惡的意識有不止一個。但無論是哪一個,我在祂們面前都是那麼渺小、無力。在靠近的那一刻我甚至生出萬物皆是虛幻,唯有祂們纔是真實的錯覺。因此我不敢驚動祂們,什麼都沒做就逃回來了。”
他訴說的語氣很平靜,因爲比人類強大的存在實在太多了,那些吸納人類思維壯大自身的靈界生物、於深淵暗面棲息的高等惡魔領主、星界的衆神、乃至在主物質位面環遊大陸攪動洋流季節性阻隔大陸與羣島聯繫的巨大海獸亞述恩......
就連現在混跡人類底層社會的矮人也曾經擁有輕易摧毀人類的力量,只是地下祖地的毀滅讓他們的族羣流離失所來到地表,魔能濃度逐年下降也讓他們虛弱不堪,不復往年的威勢。
正是走到了這一步,伊爾別納羅才能更爲明瞭人類世界實在是建立在泡沫之上的,傾覆的那一刻何時來臨不取決於自身的意志。
姬芙拉蒂絲不爲他的新發現擔憂,反而笑起來:“如果驚醒了祂們,引祂們進入主物質位面,你說精靈們會不會重新出現再一次剷除邪惡?”
“我認爲我們會因爲毀滅文明罪一併被剷除。”伊爾別納羅勸諫道,“不要妄想了,精靈在隱退前對法師羣體的態度我是見過的,即使他們回來也不會扶植施法者重立帕法帝國,如果他們想這麼做,五十年前就可以這麼做了。”
“我知道,既然他們不願意幫忙,我們只能自己努力。”
“我已經很老了,沒有精力纔去研究政治了。”伊爾別納羅放下菸斗,輕飄飄地揭過話題“女士,您對鍊金科最新的公告怎麼看?關於一個煉金術士搶了魔化生物科的工作推翻了我們深淵術士兩千年來的常識這件事。”
老法師打開辦公桌側面的抽屜,他的新寵物自己爬出來到桌上,被他用指頭逗弄着。那是一隻長着六隻眼睛的小惡魔,橘紅色的滑順皮毛,像貓又像猴子。它蹲在桌上,亮晶晶的鮮紅小眼珠神經質地轉動,觀察着姬芙拉蒂絲。老法師的手指在它的口腔里扣弄那些參差不齊的獠牙,時而又去拔它的舌頭,他知道它不敢咬下來。
果然,小惡魔只是動了動上肢象徵反抗,但其實爪子根本就沒碰到伊爾別納羅就停下。
缺失理智的惡魔也明白恐懼爲何物,也能被馴化。它們本質上還是野獸,只是住在另一個世界。
“我以爲該是我問你。這可是讓你們深淵術士丟了臉。”
伊爾別納羅反擊回去:“深淵守望難道不是由你管理的嗎?”
“好吧,要我說,以純粹的法師觀點去看這位范特西法師,那他做得還挺不賴的。”姬芙拉蒂絲難得誇獎一個人,還是一個學習時間剛過一年的新法師。“破解了植物生長的原理,還意外發現了深淵魔植與惡魔同源的秘密。平時還能提出一些表面看似愚蠢,實則具備相當啓發性的問題,已經有很多人按他說的做出了成果。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既有天賦又有命運眷顧的人。他的名字被鐫刻在先驅者石碑上是他應得的。”
“我們召喚科的人也喜歡找他,年輕人們說對他空間利用的新理念很感興趣。”伊爾別納羅摸夠了,又將寵物塞進抽屜合上。“范特西法師是一個擅長用裝瘋賣傻隱藏自己想法的人,這很厲害,我從來沒聽說他有和誰有過矛盾。”
姬芙拉蒂絲也不禁點頭贊同,只是還感嘆一聲:“可惜,他是赫默·克麗絲的學生。”
赫默·克麗絲、瑪格麗特、索菲亞·寇列斯特,這三位大法師組成的集團經常抵制姬芙拉蒂絲。學院在主物質位面長久駐紮的大法師總共也就二十一位,只要是姬芙拉蒂絲推行的施法者復興行動,在投票表決階段總能收到這三位雷打不動的反對票,把她噁心壞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置他呢?將寇列斯特主任提交的申請置之不理嗎?”
伊爾別納羅知道現在普拉肯特已經逐漸放手權力,將所有重大事務交由姬芙拉蒂絲處置,因此即使在先驅者石碑上留名的申請也能攔下。
“不,我會公事公辦。”姬芙拉蒂絲說。“但作爲代價,我會把他赫默·克麗絲的編制都轉到南方分院去。”
最近元素科系的主任克萊麥·巴爾還和索菲亞·寇列斯特恢復了關係,雷打不動的反對票可能會加到四票。而和索菲亞沒有私人交際的秘文科系主任西索·克雷夫竟也因爲某些教育理念的重合而成爲了知己,偶爾會互相幫對方投票。
不是爲了錢也不是爲了美色,單單是教育理念重合的緣故......姬芙拉蒂絲簡直要氣笑了。
真的有人把拜垂拉法師學院當學校啊?!
她知道索菲亞·寇列斯特一直想要取代自己成爲副院長,因此更要讓索菲亞和自己作對的下場。現在赫默·克麗絲被徵召到南境土地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這個工作很可能持續一年,這給了她一個絕佳的藉口給他們換編制。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這行不通。”伊爾別納羅懶洋洋道,“半精靈是必須待在學院總院的。”
“我看得很清楚,老傢伙。暫時的也好。”姬芙拉蒂絲斜靠在椅背上,單手撐腮:“至少能讓我心情愉悅一會兒,哪怕這快樂也是暫時的。我已經很久沒有按自己的心情做事了。”
“這可不像你。”伊爾別納羅說,脖頸上的條條裂縫開合更加頻繁:“還是說,你的籌劃已經完成了?”
“快了。”姬芙拉蒂絲笑着,死人臉上流露出對未來的期望:“我們一百六十年前欠這個國家的債務就要一筆勾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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