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夏頭戴白色大氈帽,身披白色大披風,騎着快馬,衝出南門,往陌生的南方飛奔而去。
離開東湖,她迴轉家裡,臨秋沒有奇蹟般再現——她的失蹤是確確鑿鑿的事實,不必再心懷僥倖,妄想她會自動回來。所以,沐夏懷着渺茫的希望決意南下尋找,儘管父母一再勸阻,也無法阻止。
現在,她出了南門,策馬飛奔,京城逐漸消失在身後,平生第一次,她孤身踏上陌生的路程。
爲方便行走,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男裝,打扮成少年的模樣,一路上倒也無人橫加側目或尋釁,不到半天,很順利地到達了距離京城六十里的烏家村。
烏家村不大,全村約有百來戶人家,官道穿村而過,村口開一家茶店,不管是南來還是北往的客人,總愛在這裡落落腳。
沐夏在茶店停下馬,向店主要了茶,邊喝茶邊照例向店主打聽情形,也照例一無所獲,坐了一會兒,她謝過店主,付了茶錢,整理一下行裝,做好再度上路的準備。
正當沐夏跨上馬背,拍馬準備奔上大路時,迎面奔來五六騎人馬,阻礙住前方。沐夏勒住馬步,讓來人一一通過。來人在她身邊五六步遠的地方聚成一列,不急着下馬,而是翹首回望來路,等着什麼人似的。
沐夏看了看那羣人,這都是些頗有些豪俠之氣的男人,像是武林人士,滿面風塵,顯然走了不短的路途。沐夏不由心一動,心想這羣人由南面方向而來,或許她可以向他們打聽到些什麼也未可知。
“這位大叔,可否請問一二?”沐夏抱拳向其中最靠近她的一位約三四十歲年紀的虯髯大漢施禮。
那虯髯大漢形容粗豪,邊回禮邊回答沐夏,口氣倒是和善,“小兄弟不必多禮,請說!”
“大叔是從南方來的吧?”
“對!”
“請問大叔路上有沒有見過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嘴脣紅紅的,長的很漂亮很可愛,個子到我的耳朵這麼高,哦對了,這小姑娘有時候喜歡穿男孩兒的衣服,也許會打扮成男孩兒的模樣,不知大叔是否見過?”沐夏細細地向虯髯大漢描繪臨秋的樣子。
虯髯大漢聽着沐夏的描述,原本和善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沉吟了一會才沉聲問,“小兄弟打聽的姑娘是你何人?”
“是我妹子。”
“胡說!秋妹妹何時多了個哥哥?你這小白臉到底是什麼人?打聽秋妹妹有何目的?”虯髯大漢沒說話,旁邊另一個二十幾歲模樣的灰衣男子已經出聲冷喝。
“孟剛老弟,人家小兄弟打聽的不一定是秋妹妹,你先別發急呀!”虯髯大漢勸住叫孟剛的人。
“眼睛大大,嘴脣紅紅,漂亮可愛,有時愛扮男孩兒——這不是秋妹妹是誰?喂!小子,你那位妹子叫什麼?不會也叫秋兒吧?”孟剛冷哼。
“我妹子的確叫秋兒。”沐夏淡淡地應,心思流轉,卻在暗忖:這羣人認得臨秋,還一口一個秋妹妹,臨秋在失蹤一兩天內認識這樣一羣足以稱兄道妹的人,有點……難以置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放肆!你這小子竟敢佔秋妹妹的便宜?說!你到底是什麼人?”孟剛顯然是個火爆性子,出口就是呼呼喝喝。
沐夏眼角掃過孟剛,嘴角微勾,“時逢盛夏,容易上火,閣下如果內火太旺,不礙事,茶店裡賣有涼茶,敬請閣下暢飲。”
“囂張小子,敢懲口舌之利,不教訓你一番怎能平我心頭之氣?”孟剛果然火爆十足,絲毫受不得半點挑釁,聽了沐夏的話,怒目圓瞪,氣得哇哇大叫,拍馬就向沐夏衝來。
“孟剛老弟,切莫衝動!”虯髯大漢大叫一聲,卻並不真的勸阻,反而退到一邊,預備觀戰似的。
沐夏斂起淡淡的笑容,冷冷地看着衝上來的孟剛,這——就是江湖上的豪俠之士?
何爲俠?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向!
“哼!大爺看你一副文弱模樣,不打你,乖乖下馬給大爺磕三個響頭,大爺便饒你無禮之過!”孟剛一人一馬立在沐夏面前,倨傲地喝叫。
“你的話,我還給你。”沐夏微擡下巴,以更加驕傲的神情回視孟剛。
“吳大哥,這小子說的什麼意思?”孟剛轉頭問虯髯大漢,看來沒法理解沐夏的話。
虯髯大漢沒說話,旁邊另一個人出聲解釋:“他意思說,要你乖乖下馬給他磕三個響頭,便饒了你。”
“什麼?”孟剛氣得大叫,“到閻王爺那裡討磕頭去吧!臭小子,別給臉不要臉,看打——”
孟剛長臂一伸,從馬背那邊揚起一隻巨靈掌,狠狠向沐夏臉上扇去。
“孟剛老弟手下留情罷!”虯髯大漢立在一旁,不動,嘴裡卻不忘勸阻。
江湖上的豪俠都這麼奇怪嗎?
沐夏暗裡搖頭,側身避過孟剛的巨掌,覷了個空檔,一掌擊在孟剛腰間的笑穴上,一邊坐直了身悠然說道,“心情好才能延年益壽,閣下多笑笑!”
孟剛一掌擊不中眼前過分白淨文弱看似沒幾分力氣的小子,心內愕然的同時火氣呼呼冒的更猛,蓄勢預備再來一掌時沒想到對方出手如電,快掌直奔他腰部而來,他看在眼裡,卻根本閃避不及,登時笑穴被擊中,又是驚又是怒,喝罵聲未及響起,不受控制的笑聲已經“哈哈哈——”地從他嘴裡不絕如縷地傳出。
虯髯大漢與其他同伴互相對視一眼,心下都不免詫異,料不到眼前斯文俊美的少年竟然身懷武藝,小看不得,但同伴被欺侮,身爲朋友當然不能等閒視之,於是都拍轉馬頭向沐夏圍攏過來。
“怎麼?諸位也有見教嗎?”沐夏微揚眉毛,淡淡地問,“你們是一個個上,還是大夥一起來?”沒想到初出家門,單身走不上百里,便禍端橫生,江湖——果然險惡。
“不敢!兄弟們行走江湖,素來不以多欺少,姓吳的年紀稍長,先向小兄弟討教吧!”虯髯大漢和氣地說,左手拉過孟剛的馬,把他連人帶馬推到身後,右手緩緩按在腰間長劍上,眼看是要亮兵器了。
她出門是爲找妹妹,不是學那些遊俠比武鬥狠的,何況,這些人一口一個秋兒妹妹,到底他們嘴裡的秋兒妹妹是不是臨秋?她還是別意氣用事,先打探清楚情形再說吧。
於是,沐夏雙手抱拳,做了個揖,“大叔,我只是想打聽個人,無意冒犯,不得已得罪那位俠士,請見諒!你們所說的那位姑娘,能否告訴我她的下落?”
“小子!大爺一招不慎中你暗算,我們再來!”虯髯大漢還沒開口,那邊孟剛已經由同伴解開穴道,止住笑聲,笑聲歇了,怒火可是半點未滅,大吼着又拍馬趨向前來。
“我只是打聽個人,不想同你打架,何況你也打不過我!”沐夏視線掃過孟剛,微微有些不耐煩。
孟剛卻因爲她話裡的不屑再度怒火升騰,刷地一聲抽出一柄大刀,一邊大叫,“我秋妹妹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打聽的麼?想打聽人,先問問大爺這把刀答不答應!”話音未落,人已催動馬匹衝向沐夏。
江湖人到底講不講理?還是說,他們的理就在拳腳刀劍上?誰厲害誰就有理,是這樣吧?
沐夏從沒遇見如此莽撞的人,不由有些着惱,也有些好笑,不過眼前的形勢可由不得她笑。她飛快地抽出纏在腰間的烏絲長鞭,刷地一聲抖開,長鞭如同黑色的長蛇,閃電似的往孟剛的大刀竄去,拍地一聲擊在刀背上。
孟剛料不到對方兵器來勢如此迅猛,一驚,大刀幾乎掉落,不由又羞又惱,不顧一切地反手一撩,向長鞭砍去。
沐夏抽回長鞭,施力一抖,長鞭再度如同長蛇似的竄向孟剛,沒有擊中大刀,反而繞上孟剛的手腕。
“混蛋——”孟剛手腕受困,氣得大叫。
沐夏微微一笑,往回扯動長鞭,孟剛的手腕一緊,大刀驀地掉落。“看來,孟大爺的刀已經答應我的請求,孟大爺是否也該告訴我——”
“做夢!”孟剛大吼一聲,另一隻手從靴子裡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往纏在手腕上的長鞭割下。
他竟想毀她的兵器!
不悅油然而生,沐夏下手不再留情,長鞭一抖鬆開孟剛的手腕,在半空中轉了個圈,狠狠朝他持匕首的手掃去,這一掃力道之猛,孟剛的手就算不殘,怕也要好好將息個數十來日。
“住手!”
隨着一聲突如其來的低斥,一柄寒光凜凜的劍帶着幽冷劍氣直劈向長鞭,速度之快連沐夏也未及抽鞭回擋,於是,她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長鞭被攔腰劈爲兩截——
“趙雋大哥,好俊的功夫!”隨着長鞭下半截掉落在地,一個女子嬌柔的讚歎聲也同時響起。
趙——雋?
不過是從一個女子口裡吐出來的嬌嬌柔柔的嗓音,此刻在沐夏耳裡卻與驚雷有同等的效果。她愕然看向劈斷她兵器的人,他就在她馬前三步遠的距離,這麼近,完全可以數清他每一根眉毛,所以,她不可能不懷疑,不,確定,此趙雋即彼趙雋。
可不是麼?這個出手砍斷她的長鞭救了孟剛的騎在一匹高大驊騮背上的大英雄不就是她新婚三天就分別的夫婿——晉王世子趙雋麼?雖然他在她腦海中的印象的確非常非常非常模糊,但還不至於模糊到認不出他來!
呵!沒想到分別近一年,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重逢!
令人比較意外的還不止這個——趙雋的馬旁,貼身立着一匹漂亮的白色小母馬——馬上有個女子,人兒不比馬兒遜色。
“世子,秋兒妹妹,你們終於跟上來!秋兒妹妹,這小子在打聽你,你來瞧瞧,可認得他?”孟剛用力瞪了眼沐夏,才把目光轉向趙雋身邊的女子,氣哼哼地說。
沐夏打量了下那個秋兒妹妹,她大概與她同齡,的確也是眼睛大,嘴脣紅,漂亮可愛,但長相氣質與臨秋完全不同,臨秋是生氣勃勃的,這女子卻帶有一種夾縫裡生存的花兒的脆弱與強韌。原來,這個女子就是這羣人所謂的秋兒妹妹。咳,她還真是愚笨,忘記這世上原本有許多同名之人,一聽到“秋”字就直接往妹妹那邊想。
聽了孟剛的話,那個秋兒妹妹把一直膠着在趙雋身上的目光移開,轉到沐夏身上,也打量起她來。她打量沐夏的時間比沐夏打量她的時間久,而且看着看着,神色還越來越好奇,越來越疑惑的樣子。
“你認識我嗎?”那個秋兒妹妹指着自己問。
“不認識!”沐夏淡淡地說,目光轉到她所謂的夫婿趙雋身上,想知道他對眼前的一切有什麼反應。
此刻的趙雋,也在看她,臉上有表情,但完全不是與久別的妻子重逢時該有的神情,比如喜,或者怒,再不濟也應該厭煩什麼的——可是沒有,她最多隻能看出他在疑惑。他也許——不!肯定不認得她!
哈!他不認得她了!真可笑!真真可笑!
可……真是可笑嗎?大概可氣更多一些吧?新婚三天,他連正眼都沒看過她;出征回來,家門不入就不知跑哪兒去;現在路上相遇,他不但不認識她,還出手攻擊她毀了她心愛的兵器;這些還不算完,天知道緊跟在他身邊的女子算怎麼一回事?
無名火在沐夏心底暗暗燃燒,他不認得她是吧?她才懶得與他相認呢!他不想見她,不想要她,好,她遂他的心,大家永不相見罷!
沐夏冷冷地看了趙雋最後一眼,將手裡的半截鞭子往地上一丟,絕然地轉過頭——曾經心愛的物品一旦被毀最終也變得沒有價值,不再令人留戀,更何況是不曾在她心上佔有份量的人?
沐夏迅速調轉馬頭,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催馬向南方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