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由“虞記”門口擡往“悅來客棧”的一乘小轎裡,擠着兩個人——一個是紫蝶姑娘,一個是季允。

季允兩眼閉合,像是已醉得昏睡過去,不省人事,旁邊攙扶他的紫蝶姑娘似乎頗不放心,一路上連連輕喚,“季公子,季公子——”

季允一直沒有應答,看來的確睡沉了。

紫蝶姑娘瞪着季允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咬緊櫻脣,屏住呼吸,悄悄向他懷裡伸出手……

沒有?

紫蝶姑娘不置信地把玉手從季允空空如也的懷裡抽回來,發了一會兒怔,又瞪了季允的胸膛好一會兒,不甘心地再度伸出手,輕輕摸索他的胸口……

還是沒有!

不可能!

她清楚記得,上一次季允醉得人事不知時,自己分明看到他從懷裡掏出那條羅帕——那條繡着一個“夏”字的羅帕——那條與晉王世子手裡的羅帕有着可疑相似度的羅帕……

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季允究竟把它藏哪兒去了?

或許,某些人天生就有種本能的嗅出能夠引發變故的誘因的本領,當她乍見晉王世子手裡那塊似曾相識的羅帕時,某種興奮感燒灼得她幾乎坐立不安——季允與晉王世子夫人之間,會有所牽連嗎?女人的直覺告訴她:有!那天在“四海樓”,坐在她旁邊的季允在看見晉王世子夫人進來時那一剎那的失神與愕然並沒有逃過她的眼角,而季允隨後近乎失常的痛飲也很容易令她生疑——她見過太多情感的糾葛和把戲,清楚其中種種細微或潛藏的變化,季允必定對晉王世子夫人有着異乎尋常的情感,她毫不懷疑。如果,她能夠證實……那麼,這不失爲她的一次機會。

或許,這也是生存於某種境況中的人本能的求生意識,當她經由澹臺拓識得晉王世子後,面對那個高貴俊帥的男人,她止不住心旌搖動的同時心底也強烈升騰起改變自身狀況的渴望——她不甘心做一個名揚京師的花魁,也不甘心做一個略有家產的普通豪俠的侍妾,既然她註定給人作小的命,誰說晉王世子不是最好的選擇?

晉王世子高高在上、傲人一等、心如磐石,這些她都不以爲然,認定自己終能撥開一切雲霧——但是,那天在“四海樓”,看到驟然出現的晉王世子夫人後,她沒有足夠的信心了。那個與生俱來便據有高貴身份的女子,與晉王世子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與她,則完全是雲與泥的區別……她自信自己有不輸與任何女子的美貌與才情,可是,卻有一個或者會令天下所有最高貴的門楣拒絕入內的身份——娼妓。

命比紙薄,心比天高——是悲哀紅顏的真實寫照,但是,她決意改變自己的命運——不管結果是什麼,她至少必須爭取。

晉王世子如山一般難以撼動,所以,她只能牽住他的好友澹臺拓,以若即若離的姿態維繫住連接夢想的脆弱牽扯,可,男人終究不可靠,澹臺拓那個情場浪子竟然打算撇開她了——是他故弄玄虛的手腕還是真的對她厭倦了?她暫時還弄不明白,但是,她非常清楚,失掉澹臺拓就是失掉與晉王世子的最後一絲聯繫,她不能放掉澹臺拓,可放不掉的同時也像持着一把雙刃劍——晉王世子因她與澹臺拓的關係更加不多看她一眼,而她,除此之外根本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本已無計可施,偏偏,晉王世子夫人的出現令她更加難以看到希望——聽說晉王世子與夫人曾經不睦,那天在“四海樓”,她親眼目睹晉王世子難得的溫柔,世子夫人炫耀似的歸屬姿態,一切捕風捉影的猜測全被推翻:晉王世子與夫人感情極好——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那個女人,輕輕鬆鬆就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她無法不妒忌,明知無法搶奪,卻也暗暗奢想能分享——但是,那個女人連一絲分享的機會都不肯賦予其他女人——她牢牢牽着晉王世子的心思、視線,瞎子也能看得出來。

她搶奪不了,分享不了,仍然不甘心,一點也不甘心!她這樣的女子,已經被命運擺佈至此,再不竭力謀求改變,此生就徹徹底底沒有希望了……

“紫蝶姑娘,‘悅來客棧’到了。”小轎外忽地傳來秦肅提醒的聲音。

季允醉倒在“虞記”,秦肅只騎着一匹馬來,攜人尤其是攜帶醉漢並不方便,因此紫蝶姑娘提議用自己的轎子送季允回‘悅來客棧’,秦肅應允感謝之後,把季允攙扶進轎裡,讓他和紫蝶姑娘一同乘坐,他自己則一路騎馬跟隨在小轎邊,一起前往“悅來客棧”。到達“悅來客棧”,小轎落了地,秦肅良久不見紫蝶姑娘掀開轎簾出來,不免疑慮,忍不住出聲叫喚。

紫蝶姑娘如夢初醒,驚覺自己閃了神,幾乎忘記眼前,不想被人看破,忙應聲,“秦將軍,紫蝶正攙扶着季公子,分不出手來,麻煩秦將軍掀一掀簾子,可好?”

“是我疏忽了。”轎子外的秦肅聞言頓悟,忙道一聲歉,趕緊掀開轎簾,從紫蝶姑娘手裡接過季允,把他攙扶出來,然後回身向仍端坐在轎中的紫蝶姑娘道謝,“有勞紫蝶姑娘,秦某謝過!秦某這就送季公子回客房,紫蝶姑娘留步罷!”

“好——”紫蝶姑娘坐在轎中,對秦肅微微笑道,“秦將軍不必掛心紫蝶,季公子需人照顧,請秦將軍多加用心,快扶他上去吧,紫蝶這就要回去了,改日再見吧!”

秦肅點點頭,也不多說,攙着季允轉身進了“悅來客棧”,把他送回客房,守護到午後,眼看季允睡得香甜,想着軍營中還有些事務,於是招來小二,叮囑一番,留季允在客房裡自睡,自己則回軍營去了。

秦肅前腳才走,店小二後腳也跟着離開了,而兩個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見之後,一條臉蒙輕紗的人影卻輕輕打開季允的房門,輕悄走入房裡……沒多久之後,這條人影又悄悄開門出來,仍舊臉蒙輕紗,匆匆離開,不知道是何人,也不知道找來季允房裡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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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羅帕……大大的“夏”字……小小的“夏”字……

那張絕美的容顏……另一張相得益彰的臉孔……他們纔是天生的一對……而他……只是一個局外人……一個毫不相干的……可悲的……局外人……

夢境如同風暴,在他的腦海來回肆虐,如果思緒也有一張皮,他早已體無完膚。

他是她心靈、情感、生活、世界之外毫無關聯的人,那人,纔是她一切的主宰、寄託、征服者、佔領者、擁有者……或者,是她的臣民、專屬、所有……

情感世界裡所有那些幸福、關懷、體貼、愛護……她都會擁有,都會有人給她……不是由他……他該祝福她,該因她快樂而欣慰……只是,爲何總要心亂如麻、若有所失、疼痛……入骨!如果啊,如果他能夠做到只在雲端裡看着凡間種種,瀟灑地揮揮衣袖,便揮走種種……那麼,該會好些的吧?唉,還是不要罷!其實,此生能夠與她遇見,即便只能隔空想像她的一顰一笑,即便失落永遠不會填補,即便心傷永遠沒有好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曾悔過……

他——並不悔!

季允從幽夢中醒來,已是醉後的第二天早晨。

濃睡消了殘酒,意識再度清醒,季允記不起自己昨日是怎樣離開“虞記”,怎樣回到“悅來客棧”的了,可……他怎樣也忘不掉……那一塊……那兩塊……一模一樣的羅帕。

那人擁有她……的羅帕,擁有得光明正大,而他,形同竊取,行止鬼祟,愛——也愛得不心安理得!

那些關於她的點點滴滴、一絲一毫,從來只屬於那人,從來……與他無關。不必刻意分野,那人名正言順,他名不正言不順;那人理直氣壯,他理屈詞窮;那人可以一往無前,他卻必須畏首畏尾……愛得如此不坦蕩、無理、無禮,是對愛情的褻瀆,對……她的褻瀆,古人言:當憂則憂,遇喜則喜;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大丈夫應當拿得起,放得下,終日困在一份不應該的情感困擾中,是他癡心妄想……自作多情!他應該放下一切,早該放下了!

佛不也說了:放下!

是該放下了!

歷經重重思慮,無盡的自我掙扎與自我說服,季允自覺心境漸漸一片澄明,周身也像跟着輕鬆起來,振作精神,從牀上一躍而起,洗漱了,神清氣爽地打開衣箱找乾淨衣物換洗——

奇怪?爲何衣箱似乎有他人翻動過的痕跡?

季允內心沒來由地泛起一股驚慌,心才動,手已經飛快探到衣箱深處翻找檢查……

沒有?

怎麼會——他明明記得,自從上次大醉,不小心在紫蝶姑娘面前顯露過那件根本不該呈現人前的物品之後,他便將它深藏箱底,再也不隨身攜帶——他明明是放在箱底的呀!

季允不置信地迅速抱起衣箱,抱到牀前,提着箱底,把衣箱裡的物品囫圇倒在牀面,雙手胡亂撥動尋找……

沒有!

是真的沒有!

季允一下子跌坐在牀邊,覺得茫然而驚恐……爲什麼會不見了呢?爲什麼——單單就它不見了呢?

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允低下頭來,看着自己的雙手,微微捏成拳頭,仍是——抵制不住手指的輕顫。

不可能會有人特意拿走這樣一件物品的……是吧?

不可能會有人清楚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的……是吧?

或許,他只是緊張過度,杞人憂天罷了……是吧?

或許,是他沒留神,記不清,不知把它放在哪兒,弄……丟了吧?

季允頭腦一片昏茫,努力找着各種無論如何都安撫不了內心驚惶和壞預感的藉口。

但願,真的只是他不小心把它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