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英姿颯爽、意氣風發的將軍,快意馳騁,嘯傲山林的狩獵壯舉……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和風送爽,日頭微溫,好一個晴朗的山居秋日午後時光!
沐夏從繽紛的午夢中醒來,從窗口望出去,見日頭尚高,清爽的山風不時吹動臥榻前雪白的薄紗帳,一切,清幽安靜。
她環視左右,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臥榻上,先前歇在身側的夫婿,不知何時醒轉,不在房裡,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算了!他有他的事情,她總不能時時牽絆着他,他願意撇開一堆朋友在臥房陪她許久,已經夠順着她,夠疼愛她的了,她該知足的……
今天是九月九日重陽節,適宜登高望遠。
昨天,趙雋邀了澹臺拓、秦肅甚至還有季允等數位朋友,帶上家人——比如她這位妻子還有妹妹趙倩,來到位於河漢一帶的晉王采邑遊玩、狩獵。
他們是在昨夜到達封地裡這座景緻絕佳、風物獨特的山間別業的。
這裡,四面環山,幽美、幽靜,完全不同於京城的浮華喧囂。
當初,趙氏先祖在此建築別業,本意是爲子孫們提供一個閒暇時踏青遠遊、吹角狩獵的歇腳行宮,當然,如果有哪一個人在城裡住膩了想要感受歸隱山林的清靜雅趣,也可來此小住幾日,只是,因爲晉王府上人口不算龐大,作用大都體現在前者。
昨夜休息一夜,今日一早,大夥兒就騎着駿馬,牽着獵犬,擎着蒼鷹,進發山林狩獵,而她尹沐夏也化身爲獵手,騎着駿馬,奔馳在遼闊的山野林間,追着——風。
咳!她也只能追着風!原因無它:她完全沒有狩獵經驗,自然,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別的獵手收穫頗豐——例如她的夫婿。他一共獵獲一隻狐狸,兩隻羚羊,三隻麋鹿,四隻獐狍,五隻兔子,若干山雞野雉。飛禽走獸見了他但恐躲避不及,簡直就是個大煞星,相比之下她手持弓箭裝腔作勢的模樣分明像在過家家——唉!真沮喪!
直到近午,她一無所獲。
“夏兒,來——”傍馬行走在她旁邊的夫婿突然伸長手臂抱住她的腰,一提,就抱離她自個兒的馬,放在他高大的驊騮馬背上,與他同騎共乘。
“哎——”她認爲不妥,根本來不及抗議,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她偷眼看他跟隨左右的侍從和散佈附近的朋友那些視若無睹的表情,羞赧之色抑制不住地浮起,然而……也只能無可奈何——唉!誰讓她是個賢良妻子呢!
“我來教你如何狩獵,可好?”他爲自己的孟浪之舉找了個堂皇的可接受度高的理由。
“嗯——”堂堂的晉王世子親愛的夫君大人親自傳道授業,她還能說什麼?
“狩獵要緊的是洞察獵物行跡,注意左前方灌木叢那裡,聽到樹枝被撞斷的聲響了麼?有獵物闖過來了——”他邊說邊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她的弓上,握着她的手拉滿弓,“注視前方,手、眼、箭一線,獵物出現,立即放箭——它出來了!放!”
灌木叢一陣簌簌作響,小樹枝畢剝分開,衝出一隻傻愣愣的狍子,看到有人,呆了呆,回身要走,卻來不及了——利箭直向狍子射去,正中它的腿,狍子嗚咽一聲,撲地倒地。
“射中了!世子,射中了——”她高興地大叫,看着掙扎想要站起來卻被侍從們一擁而上按倒捆綁的狍子,又忍不住憐憫,“只是,怪可憐的……”
“傻孩子,狍子歷來大而無當,我們不打它,老虎豹子也會逮住它吃掉,山林乃是弱肉強食之地,飛禽走獸不夠強大,命運便無法自主。”他對她說。
“別說山林,世間也一樣。”她莫名地感慨。
“怎地多愁善感起來?”他把弓箭遞給侍從,雙手從後面摟住她的腰,由着馬兒任意行走,和她逗笑。
“世事原本如此,自然惹人聯想,算不上多愁善感吧?”她索性靠在夫婿的懷裡,不端莊就不端莊罷,不管了。
“也是!”他承認。
“世子,你喜歡狩獵,是否因爲沒有戰場施展才能,只好向山林裡來表現征服欲?”她俏皮地問。
“夫人一語道破,果然心有靈犀——”他笑。
美的他!她側過身,屈起手指在他臉上羞了羞。
他頭一低,想要趁機放肆。
不行!她無聲地瞪他一眼,急忙展開手掌抵住他的脣,不准他造次。大庭廣衆之下,多少得維護點形象吧——雖說,這形象也快給人破壞怠盡了。
唉!他嘆氣,退而求其次,吻吻她的手心,悻悻作罷。
真乖!她放下手掌,雙臂伸進他的黑色天鵝絨披風裡,摟住他的腰,獎賞給他一個投懷送抱和甜美微笑。
“夏兒,狩獵好玩麼?”他找話問。
“嗯——”她閉着眼睛,感覺馬背上搖籃般的搖晃和夫婿安穩的胸懷以及清爽的男性味道。
“你喜歡,日後爲夫多帶你出來玩,好不好?”他在她耳邊討好。
“嗯……”她漫應,昨日趕了一天的路,今日一早又跟着他進山狩獵,睏倦不僅未消,反倒加深,靠在他寬闊舒適的懷抱裡,尤其令人昏昏欲睡。
“不會吧,這樣也想打瞌睡?”他在她耳邊取笑,卻還是調轉馬頭,撇下其他獵手,帶着她先行迴轉別業,陪她吃了午膳,還陪她一起睡了個香甜的午覺……
唔……
沐夏從回想中抽回思緒,慵懶的倚靠在枕上,覺得無所事事,也就不想起牀——這就是來別業消閒的好處:不用記掛自己是晉王府的少夫人、“蘭薰院”的女主人,少了許多規矩和家務事。
隨心所欲的感覺真好!
沐夏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果然輕鬆呀!輕鬆得要人只想享受——
“大小姐,你醒了?”浣紗聽到聲響,忙輕悄地走進來。
“嗯——替我準備衣物,我要去洗溫泉。”沐夏爬起牀,決定到臥房下面一樓的浴池裡洗浴一番——無所事事嘛,那就享受吧!
溫泉,也算是王府別業裡一個得天獨厚的休閒優勢。每幢屋舍裡都砌有池子,引入活水,供做浴池,方便隨時洗浴。沐夏昨夜到達別業時,第一次洗浴就喜歡上了,現在無聊,當然更要去泡一泡。
溫泉水滑洗凝脂嘛!
他們的居處是一幢兩層小樓,臥房在二樓,樓下原本闢做起居室,因爲平素無人居住,只放置了幾張桌几椅子,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從樓梯穿過一道後門,再進去就是砌有巨大溫泉池的浴室。
沐夏下了樓,走到浴室門口,竟隱約聽到浴室裡傳出女子的對話:
“屏姐姐,這裡就是雋哥哥寢室的浴室——你在這裡脫了衣裳泡溫泉,我出去設法把雋哥哥引來,他只要撞進來,見了你的身子,男女授受不親,即便他無意娶二妻,也非得娶了你不可……”
咦?
哪兒來的陰謀家兼傻大姐?這計也設得太大剌剌了吧?到底是目中無人狂妄得不把她趙雋之妻尹沐夏放在眼裡還是根本就是惟我獨尊爲所欲爲?
搶人家丈夫也不要搶得這麼光明正大無所顧忌好不好?
“屏姐姐,你快行動吧,我這就去把雋哥哥找來……”
一股旋風從浴室裡刮出,沐夏一閃,避到一旁。裡面刮出來的那股旋風腳步未停,甚至眼角瞄都不瞄一下左右,所以也沒有發現沐夏,就那麼匆匆忙忙奔出門去。
沐夏只看清對方穿着橘色衣裳,中等個子——她到底是何人?她們又是幾時來到別業的?並且來得如此囂張不懷好意!
沐夏把目光從消失了的橘色背影收回來,緩緩踱進浴室。
浴室裡,柴郡主正背對着門口靜靜地站在溫泉池邊,低頭看着一池碧波——像在沉思,也像在發呆。
沐夏低低咳嗽一聲。
柴郡主一驚,飛快地轉過身來——大概因爲始料未及,手緊緊捂住胸口,像是嚇得不輕……
“郡主安好!”沐夏不動聲色地問候。
“呃——世子夫人,是你!我——我們今日出來登高,聽說晉王世子在此,才正在奇怪晉王世子怎會獨自來別業狩獵呢?你在,太好了!”柴郡主很快平定臉色,從容迴應。
“郡主是想洗溫泉浴麼?我家別業這溫泉不但能去病解乏,還可助肌理細嫩,最適宜女子洗浴,郡主要不要試試?”沐夏平和地問。
“夫人誤會了!我剛纔與當今聖上的安平公主四處遊逛,見這裡大門洞開,四下無人詢問,便冒昧闖了進來,打擾了夫人,深感不安!請見諒!”柴郡主解釋。
“別業里人手不多,是我們怠慢了郡主,郡主不必客氣。”
原來,剛纔衝出去的那位莽撞女子竟是當今皇帝的女兒——安平公主。連公主都來了,這排場也太大了吧?
“是我們來的太匆忙,也未及向主人家報備。”柴郡主面有歉意。
“郡主一路風霜勞頓,定然疲乏了吧?這溫泉尚可供一洗風塵,郡主真的不想用用麼?”沐夏淡淡一笑,又問。
“——夫人是來洗浴的吧?柴屏不好耽擱時辰,安平公主許是要找我了,稍後我們再來正式拜訪夫人,敘敘話,可好?”柴屏沒有直接回應,有禮地告退。
“郡主再來,隨時歡迎!郡主認得路麼?我叫丫頭送你——”
“多謝夫人雅意!我也就是在附近走走。再見罷!”柴郡主頷首道了別,步出浴室而去,姿態高貴雍容,表情泰然自若,果然不愧於體內流淌的一半皇族血脈。
沐夏直看着柴郡主走出視線,才吩咐浣紗關上大門——她可不想再有誰無緣無故闖進小樓裡來,闖進她的浴室裡來,尤其在她洗浴的時候——不管來的人有多麼高貴。
那兩個高貴的公主郡主竟來到別業?不會……就只有她們倆來吧?不知道那位長公主是否也來了?她們也太擡舉她尹沐夏的夫婿了……
沐夏浸泡在溫泉池中,一邊洗浴,間或冥想,不知不覺,日頭偏西了些,才興盡而起。
“大小姐,外面日頭還好,你洗了頭髮,到外面晾一晾好不好?不然到晚還不定能幹呢?”浣紗一面用毛巾給大小姐擦乾密長青絲上的水珠,一面提議。
“也好!”沐夏也有此意。
“大小姐,穿這件衣裳吧,好不好?”浣紗拿來一件雪白底子印着白色梅花的大衣裳。
“嗯——”
“大小姐穿上這衣裳,比白梅花還要美麗飄逸,難怪世子爲我家小姐如此神魂顛倒,割捨不下……”
“貧嘴!”沐夏輕敲一下丫頭。
“嘻嘻——”浣紗笑,“大小姐不曉得吧,先前世子午睡時,侍從官來報有要事,世子臨走時還叮囑奴婢不許吵醒大小姐呢!嘻嘻,世子好疼愛大小姐呀……”
“還在貧嘴!有閒功夫先把我的頭髮梳順了。”
“是!”浣紗吐吐舌頭,趕忙梳理大小姐披散在腦後的黑長秀髮。
雪白衣裳,烏溜青絲,黑白映襯的如此鮮明,簡直清靈靈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白梅仙子!她家大小姐怎會這麼美?最近更美了,果然是愛情可以令女人變得更美……
“浣紗,你在和我的頭髮嘀咕些什麼?”沐夏聽着丫頭嘴裡含糊的咕噥,不清楚她哪根弦不對了。
“沒有!沒有!呵呵——好了!大小姐!”浣紗最後攏一攏大小姐還沒幹的秀髮,放下象牙梳。
一切停當,主僕兩個步出寢室,踱到外面,看着後院還有日光斜照,於是漫步行去。
這晉王府別業建在小山上,原本到處是樹木、石頭,間雜溪流淙淙,匠師們巧妙地利用山形地勢建築亭臺樓閣,疏導泉水迴旋流淌,構建出渾然天成的園林,實是一所極美的別墅。
沐夏是第一次來,還沒有時間遍遊附近,此時恰好是個機會,於是和浣紗兩個越走越遠,直走到後山一座梅林裡來。
此時,梅樹尚無花開——那是必然的。
梅花香自苦寒來,經冬才肯傲放,現在是秋天,當然看不到花開盛景,只能憑空想象罷了。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前人寫梅花如此情致,雖然不能親見,想象起來,卻也好像歷歷在目,滿身落花了。
“大小姐,我們冬天還來不來?下了雪,和着梅花,景色一定美極了。”浣紗那邊已經設想起來。
“山間幽步不勝奇,正是深夜淺暮時。一枝梅花開一朵,惱人偏在最高枝……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忽然,一個陌生的吟哦古詩的男人聲音橫切進來,驚動了沐夏和浣紗。
“誰?”浣紗轉頭四顧,嘴裡下意識地喝道。
“大膽——”一個尖利的聲音隨即響起。
“不得造次!”陌生的男人聲音制止了尖利的聲音。
而在這時,沐夏和浣紗也終於看到說話的人:一個四旬出頭,白麪微須,樣貌和服飾都極盡富貴的男人。他的身邊,跟着兩個隨從打扮的人,一個頗有些娘娘腔,另一個則是雄糾糾的武士。他們,就站在她們的身後。目光耽耽,來意不明。
這些是什麼人?
沐夏收回視線,眼角瞥見那個白麪微須的男人目光仍舊逗留在她身上,上下掃過她披垂的散發,雪白的衣裳,足底的羅襪,嘴角含着笑,彷彿真的在鑑賞一朵梅花似的,不由心底頓感不悅。
走吧!
щшш ●Tтkд n ●¢O
沐夏丟了個眼色給浣紗,不理睬那些貿然出現的男人,回身即走。
“大膽!無禮!回來——”那個尖利的聲音又喝道,彷彿權威被冒犯似的,聲音透着明顯的惱怒。
無禮的是他們好不好?難道她在自家地盤裡不想理睬某些放肆的擅入者還得經他人恩准?沐夏心底不屑地暗道,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下。
“你們是誰?”雖然對方看起來很有身份地位,但,這裡是晉王府別業,他們也要遵守點主客之道吧?所以,浣紗忍不住問回去。
“小小奴婢,有何資格與我家主人說話!叫你家小姐回話!”那聲音尖利的人喝道。
這些人——
沐夏緩緩轉過身來,冷淡地看着那羣人,“大人若是我家客人,請到前廳就坐,自然有人接待陪話——”而她,可沒有接待男賓的義務。尤其,這些還不知是什麼人。
“好一朵白梅——”那個白麪微須的男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盯着沐夏撫須微笑,頷首不已,略帶惋惜,“你家?你是晉王的女兒?”
“不是——”沐夏看着那個男人,緩緩說道,“我是晉王爺的兒媳婦,晉王世子的妻子。”
“趙雋的妻子?”那男人眉毛挑起,聲音驚詫,顯然始料未及。
“對!”
“那麼說,你就是尹丞相家的千金了——”
“大人所言不差!”沐夏淡淡應道,心中忖度:這人,認得她的公公、夫婿與父親,想來可能是朝中某位大臣,或者乾脆就是哪個她不曾聽說面見的親王侯爺?難怪如此囂張,如入自家地界似的!
“尹丞相的女兒……”那男人仍在撫須微笑頷首,眉毛卻微乎其微地一蹙,話兒說了一半,欲言卻止,意思晦澀難辨。
沐夏卻懶得去辨,“大人來此遊覽,想必是我家貴客,外子也正在此地,我這就前去請他,大人請自便,不打擾了……”
“不必了!趙雋纔剛離開,你——”
“此處風光絕好,大人賞玩莫忘記了時辰,還請及早回前廳用茶。今日我家客人不少,我須去做些安排,大人請便罷!”
沐夏說完,微微福了福身,轉身回去。
“……尹丞相竟生得如此女兒……”
遠遠飄來話語,低低的,幾不可聞,沐夏卻清楚地聽到了,不禁眉頭一皺——爲着,那更加晦澀難辨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