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 98 章

天才剛亮, 鄭宓和姑姑在皇宮的棲身之所——“梧桐院”裡,早早便有貴賓蒞臨。

“快叫鄭宓那個小賤人出來……咳咳……”安平公主走進“梧桐院”,一路喝叫一路咳嗽, 直直闖入正屋裡。

“八公主, 您找宓兒?”鄭夫人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出來迎客, “您請稍等, 她尚未梳妝……”

“哼……咳咳……貪睡懶起, 行止無儀……咳……還妄想做我父皇的妃子……咳咳……告訴你們,有本公主在一天,你們休想擠進我皇家大門……咳咳……哼!也不瞧瞧自己什麼德行, 敢要……咳咳……敢要父皇責備我母后,本公主……咳咳……不替母后找回公道, 就不叫安平……咳咳……咳咳……”

安平公主指着鄭夫人的鼻子, 一邊罵, 一邊咳,本該聲色俱厲的皇家公主威風, 因爲這咳嗽,變成了聲嘶力竭的撒潑,又可悲,又可憐。

所以,連自認沒有菩薩心腸的鄭夫人都忍不住勸她, “八公主身子尚未大安, 不可妄動怒氣, 氣貫通肺, 八公主要多加靜養, 多進湯藥,兼修心養性, 方能調理好這肺癆……”

“賤人,你說什麼?竟敢胡說本公主患肺……咳咳……”安平公主聞言氣得發抖,病弱的身子顫顫巍巍立在鄭夫人面前,手指點着她的鼻子,“賤人!以爲你是誰……咳……膽敢放肆!來人,替本公主狠狠掌她的烏鴉嘴……咳咳……”

“是!”隨安平公主前來的三四名宮女蜂擁而上,惡狠狠地扭住鄭夫人,果然噼裡啪啦連賞她幾下耳光。

“住手!”一聲輕斥。

宮女們下意識地住手,看過去。

安平公主也看過去,一看,鼻子幾乎氣歪——命令她住手的人,竟是鄭宓。

“繼續打!”安平公主又喝令宮女們。

“是!公主——”宮女領命,又扭手的扭手,掌嘴的掌嘴。

“啊——”鄭夫人慘厲呼痛。

鄭宓皺着眉頭衝過來,拉開打姑姑嘴巴的宮女,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你們不要打我姑姑!我姑姑做錯了什麼,你們要責罰她……”

“本公主行事輪得到你責問麼……咳咳……一起打!打這個小賤人……咳咳……”

“公主……”宮女們卻爲難起來。宮裡小道消息流傳最快,大家都曉得皇上寵愛眼前這位鄭姑娘,得罪了她,被皇上知道,輕者受罰,重者小命堪憂,可……違背公主也一樣不好過!怎麼辦?

“都死在那裡了!還不快動手……咳咳……咳咳……”見宮女們遲疑不決,安平公主怒火中燒,咳嗽得更加厲害。

“是——”不管怎麼說,還是自家主子最大!宮女們不敢不奉令。

“把那老賤人踢開……咳……打那個小賤人……咳咳……”安平公主看到宮女們全都扭着鄭夫人打,鄭宓卻毫髮無損,氣怒地拖着病弱的身體衝過去,扭住鄭宓就是一巴掌。

啪!

一巴掌狠狠拍在頭上——鄭夫人的頭上。

“老賤人,逞什麼英雄……咳咳……拉她走……”安平公主眼看自己拼盡全力甩出的一巴掌就要抽上鄭宓那張白嫩得令人討厭的臉,不提防鄭夫人轉身抱住鄭宓,她那一掌的力氣全然白費,氣死她了!

宮女們七手八腳拉開鄭夫人。

“扯住她……咳咳……”安平公主又指着鄭宓命令。

宮女們面面相覷,不太敢輕舉妄動。

“快點……咳……否則本公主要你們先死……咳咳……”

宮女們趕忙又是一擁而上,扯住鄭宓,有一個無處下手,於是揪着她的領口,弄得鄭宓半邊肩膀幾乎露了出來。

安平公主雙眸收縮,湊上前去,眼睛幾乎貼着鄭宓的肩膀,死死盯住細看。

她的肩膀上,佈滿細細的紅點,不像蚊蟲叮咬,這是——她自小生長宮中,什麼勾當沒有見過,這肯定是——吻痕!

什麼時候,父皇寵幸她了?

難怪,父皇昨夜會乘着醉意到皇祖母那裡鬧,聲明決定納鄭宓爲妃,不日便下旨宣封,母后勸阻不成,還被父皇責罵好妒,氣得傷心大哭,她就是氣不過,一早跑來找鄭宓晦氣……原來,她妾身還未明,竟然就與父皇暗通款曲!

無恥!□□!

“不要臉的賤人!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跳上我父皇的牀……咳咳……”安平公主眼露兇光,扭住鄭宓的衣襟,施盡全力,一巴掌甩向她的右臉。

啪!

鄭宓的雪白的右臉浮起一片紅腫,她沒有叫痛,也沒有流淚,神色淡淡的,看着安平公主。

“哈哈……咳咳……”安平公主眼神如嗜血的野獸,又笑又咳。

哼!不過甩狐狸精一巴掌,出了一口氣,怎麼足夠?安平意猶未盡,再度凝聚力氣,揮起手掌又狠狠甩向鄭宓的左臉……她要毀掉這張狐狸精臉,看這個狐媚子還拿什麼來蠱惑父皇,哼!

鄭宓被安平公主的侍女們扯得死緊,動彈不得,只能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又一次痛擊……

“住手!”一聲威嚴的低喝。

巴掌沒有落到鄭宓的臉上。

“父皇……我的手好痛……咳咳……放開我……”安平公主突然痛呼不止。

“拜見皇上!”扯住鄭宓的宮女們忙不迭跪下行禮。

鄭宓得到自由了。她迅速拉好自己的衣裳,擡起眼,皇帝關切的目光正好轉向她,細細審視她的右臉。

“宓兒,痛不痛?”皇帝的一隻手緊緊攫住安平公主的手,另一隻手伸向鄭宓,想要撫摸她的臉。

“謝皇上關心,我沒事。”鄭宓屈膝行了一個禮,頭一低,皇帝的手恰好掠過她的頭髮。

“父皇,放開我……咳咳……我的手好痛……咳咳……”安平公主在皇帝的手裡流淚哭叫,“父皇,我是您的女兒……咳咳……您爲了這個毫不相干的女人,連病弱的女兒……咳咳……都不疼惜了麼……咳……父皇昨晚才把母后罵哭,今天……咳……又爲這個女人把女兒弄哭……咳……爲了她,父皇已經不把母后和我放在心上了……咳咳……嗚……”

皇帝鬆開緊握安平公主的手,皺着眉,神情略顯不悅和無奈,“安平,你明知自己身子不好,還到處撒野,回去安心養病!宮女,扶安平公主回去!”

“不嘛……咳……父皇,我要您陪我回去……咳咳……”安平公主扯住皇帝的衣袖,撒起嬌來。

“回去!父皇還有事情,待會兒再去看你……”

“什麼事情!”

“長輩的事,小孩子不必過問!”

“我是您的女兒啊……咳咳……”安平公主大叫,“我知道父皇想要做什麼……咳,你想要納這個賤人做妃子,我不答應……咳咳……母后不答應,皇祖母也不答應,父皇一意孤行就不怕衆叛親離……”

“住口!”皇帝氣怒地甩開衣袖,力道之大,竟直直把安平公主甩脫,重重跌倒在地。

嘩啦啦——

外面瓢潑一般,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來。

“父皇……你……你……”安平公主伏在地上,難以置信地看着她的父皇。

“對!朕就是要納宓兒做朕的妃子!朕不日便下旨宣封……”

“我不答應!”安平公主大叫。

“我不答應!”另一個聲音也說,不過被安平公主的音量蓋過了,沒人留意。

“朕的事,不需要你們來多嘴……”

“我不答應!父皇若不打消念頭,我……咳咳……安平就死給父皇看……咳咳……”安平公主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爬起,衝出門,不顧外面的傾盆大雨,冒雨不知奔向何處去。

“還不跟去看看!”皇帝喝令宮女們。

“是——”宮女們應道,紛紛衝進雨裡,也冒雨追安平公主去了。

“宓兒……”皇帝轉向鄭宓。

“皇上先去看看安平公主吧!她畢竟是您的女兒——”鄭宓一邊說,一邊轉身走回房間,把自己緊緊關在裡面。

“宓兒,開開門——”皇帝徒勞地在門外叫。

“皇上,您也知道宓兒的脾氣,她今兒受了委屈,心裡不痛快,自己呆一呆就沒事了,到了明兒,她的臉好了,會高高興興陪皇上的。”鄭夫人笑道。皇上金口玉言,終於肯宣佈下旨封鄭宓爲妃,她的心願即將達成,這一高興,連臉上的痛都忘記了。

“安平這丫頭——傳御醫!”皇帝揚聲吩咐左右,又隔着門道,“宓兒,朕回頭叫安平來賠不是!好罷,朕先回去,你好好養傷,朕過幾日再來看你。”

皇帝坐上侍臣們準備好的步輦,也走了。

傾盆大雨還在下着,彷彿永不停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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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盆大雨下了三天。

天空放晴後第三日,當今皇帝的八公主——安平公主,死了。

死因:肺癆。

誘因:淋雨。

安平公主是當今皇帝第二位皇后亦即當朝國母宋皇后惟一的女兒。宋皇后痛失愛女,幾乎痛不欲生,皇太后素日也頗得安平公主承歡膝下,白髮人送黑髮人,唏噓不已,於是傳懿旨:舉國居喪三個月,悼念公主芳魂。

就是說,在這三個月裡,舉國上下不可以操辦各類喜慶之事,包括婚姻嫁娶納妾等等。

也就是說,就算皇帝老兒自個兒想納妃子,也得等過了這三個月之後再說;至於其他,例如長公主這樣的,想要嫁女兒,當然也得三個月之後纔可以行事。

真是世事變幻、生命無常啊!

唉——三個月!

世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朝廷旨令天下萬民爲公主守喪三個月,這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也是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三個月之後,女兒就滿二十歲了!二十歲,早已是讓爲孃的當上外祖母的年紀!她的女兒——她優秀出衆的女兒,居然還待字閨中!

連日來,長公主長吁短嘆,平生頭一次憂慮起女兒的婚姻大事來。太子是她的親外甥,也是最合意的女婿人選,她一心想把女兒嫁給太子,太子卻以兄妹之情婉拒;求皇帝哥哥,皇帝哥哥目前國事大多仰仗太子,許多事情都由太子自己決定,更別提私事,求他幾次,總是模棱兩可,沒個準話兒;去求親生母親皇太后,太后答應出面,親自找太子談過之後,卻要她自己說服太子,自己撒手不管。

她就不明白了,女兒的姻緣怎會如此難成?多麼出類拔萃的孩子,放眼天下,只怕也無雙,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誤?男人全是瞎了眼怪物!

長公主急,她不知道,她的皇帝哥哥自己也急!

皇帝從來沒有想到,納一個妃子,會如此一波三折:先是後宮聯合反對,然後太后婉言勸阻,現在,又因爲女兒去世不得不暫行中止。偏偏,小美人鄭宓性子冷淡、高傲,脾氣倔強、執拗,無論寵愛、威逼、利誘,始終不肯苟且屈從,沒個名分約束,別說一親芳澤,博美人一笑都難。越得不到越想要,皇帝心急如火,可越心急就越吃不了熱豆腐,只好找涼茶喝。這麼一來,後宮得寵的妃子們很是滋潤了一陣子,更有的以爲皇恩不夠浩蕩,逮着了機會就纏着皇帝不放。結果……皇帝剛靜養好的身子怎經得起如此折騰,又不得不將所有國事偏勞太子,自己則吟吟詩,對對句,聽聽絲竹,修心養性,韜光養晦,頤養天年。

安平公主風華正茂而早夭,認識她的人——不管生疏好惡都感慨萬端,其中,最感慨的自然莫過於柴屏郡主。

安平公主可說是柴郡主在京城惟一的好姐妹。好友去世,甚至……連親都還沒有成……思及此,尤其聯繫自身,柴郡主是悲從中來:自來京城,蹉跎已近兩年,自己的終身大事仍然沒有着落,母親努力許久,太子表哥遲遲不見點頭,世間再覓不到入眼的好對象,難道……真要她小姑獨處?太子表哥爲什麼不想要她?爲了鄭宓?鄭宓是皇上舅舅的女人,他們根本就不會有結果,他難道不知道?鄭宓!皇上舅舅早該納了她的!這樣,她就再也沒有辦法糾纏太子表哥了。子與父妾亂倫,太子表哥再有心,諒他也不敢做!

自從上次在晉王府撞見太子表哥與鄭宓的隱情,柴郡主數番想要透露出去,迴心想想,如此一來,惹得皇上舅舅大動怒,輕者把太子表哥之位廢了,重者命怕難保,最終得不償失的還是她自己。皇室內闈,皇子本就姬妾無數,偶爾與宮妃有染,玩膩丟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已經漸漸認清,皇室婚姻,不必奢求什麼愛情,對於愛情,她早沒有了幻想,正因爲再沒有幻想,她空虛的心靈才需要更多補償,太子妃,甚至皇后,這些都是虛名,可,如果她連這些虛名都得不到的話,人生豈不是更加失敗?她,不能比別人活得悽慘,尤其是——尹沐夏!她一定要活得比尹沐夏強,而太子表哥不論品貌權勢,都不遜色於趙雋,嫁給太子表哥,她才能夠真正在尹沐夏面前揚眉吐氣!就是因爲這樣一些顧慮,她沒有揭穿太子和鄭宓的私情,重陽節過後,她拉安平公主上晉王府探查鄭宓的去向,第二天和母親到晉王府赴宴,酒席上她盤問雨嫣,無非都是暗示皇上舅舅看緊鄭宓,暗示太子表哥和鄭宓不要太囂張。她和母親一步一步謀劃着美好的未來,她堅信,那一天不會遠了!不曾想,晴天霹靂,安平公主突然香消玉殞……阻礙了她通往幸福的道路。

惟一值得慶幸的是,太子在這三個月裡同樣不能談婚論嫁——還好!只要留神不讓其他女人有機會接近太子表哥,三個月之後,母親必定完美地解決一切。

她的心願,必定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