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櫻桃給石虎抓住手腕,奇怪道:“甚麼爲甚麼?”
石虎一字字道:“爲、甚、麼、你、要、下、毒、害、我?”臉色陡地泛起七彩之色,連抓住鄭櫻桃的手也是色彩紛然,而且不停顫抖。
以石虎的武功,便是給人砍上十刀,身體也不會顫上一顫,抖上一抖,如今卻不斷打顫,可見所中之毒極爲厲害,以他深厚的內力,竟也鎮壓不住毒性!
只聽牆外一陣陣大笑聲,嘩啦嘩啦的沙石滾動之聲,整幅牆坍塌下來,九個人昂然直入,爲首者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是江湖人稱“殺人不露形”的直陰。
直陰嘻嘻笑着:“石虎,你氣焰好大,殺了我們許多同伴,今日終於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笑聲尖銳刺耳,極是難聽。
石虎沒有理他,只是目光悲慼,望着鄭櫻桃,低低問道:“爲甚麼,爲甚麼你要下毒害我?”
一名長髯男子道:“石虎,不要亂指他人了。毒是老子下的。除了老子之外,誰能煉製得出這無色無味的百色蜈蚣絕命散?連你這等大行家,也得着了老子的道兒!”
這長髯男子手大腳大、臉如重棘,卻是“蜈蚣毒人”方山。這番狙殺石虎,殺胡十七友居然出動了兩名,可見殺胡世家對於這次狙殺,志在必得!
石虎也沒理方山,只是不住道:“爲甚麼,爲甚麼,爲甚麼?”激動之下,把鄭櫻桃的腕骨握得喀喇作響。
石家軍和殺胡世家對立多年,早知對方有方山這位用毒高手。一直以來,石虎所吃所喝、所用器皿,均由鄭櫻桃小心檢視消毒,方纔供給石虎使用。如果鄭櫻桃不力,石虎早給毒過了一百次。反過來說,如今石虎中毒,必定是鄭櫻桃下的手??其他人根本下不了!
鄭櫻桃坦然道:“你猜得對,是我下的毒,你殺死我吧。”
石虎拔出佩刀,高高舉起,任誰都知道,只需這一刀砍將下來,鄭櫻桃的首級便將與身體一分爲二。
鄭櫻桃坦然不懼,閉目待死。
石虎把刀舉起許久,始終砍不下去,嘆道:“櫻桃,他們許了你甚麼好處,使得連你也要害我?”
鄭櫻桃不耐煩道:“要殺便殺,何必羅哩羅唆的,半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方山插口道:“石虎,待老子來告訴你,使你死得眼閉。百色蜈蚣絕命散是老子的,毒卻是你的姘頭下的,至於他要求的條件,保險你猜上一千年、一萬年,也絕想不到!”
石虎喝道:“說!”
方山眯起雙眼,半帶譏誚道:“這位娃鄭的男子啊,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得緊。我許了他千斤黃金、萬匹綢緞,他也不受,只求死後跟你同葬一穴,便算遂了心願了。”
弓真越聽越發不解,鄭櫻桃是石虎的變童,決無疑問。他幹冒奇險,毒害石虎,既非爲財,便是恨極了對方,只是他怎會要求跟石虎同葬,天下豈有這等道理!
石虎低聲問道:“是爲了崔三小姐?”
鄭櫻桃遲疑一陣,大聲道:“不錯,別以爲我不知,你此來清河,便是爲了攀上崔家這宗親事,以爲你石家攀上高門之階,你瞞得我好苦!”
石虎嘎聲道:“櫻桃,此事實另有原委,我本打算今晚……今晚與你商量……”面容扭曲,說話斷斷續續,顯然毒性已侵入了他的腑臟。
鄭櫻桃截口道:“你和石勒天天想着圖謀以後的鴻圖霸業,妄想自立一個羯胡之國,卻以爲我不知道?石勒叫你迎娶崔三小姐,目的是結納北方高門,以擴張勢力,對也不對?”
石虎默然道:“是,你猜得好準。”
鄭櫻桃嘶聲道:“當日你在洛神祠跟我海誓山盟,說過甚麼着?我寧願跟你同死,也不願見你和崔三小姐在一起!”挺起脖子,叫道:“石虎,你快點動手,殺了我吧!”
石虎大吼一聲,一刀力劈而下,勢如雷霆,發出轟然巨響。
只見石虎的佩刀只剩下刀柄,刀鋒已然破開地上階磚,入地至柄,鄭櫻桃卻不見任何異狀。
石虎道:“我對不住你,我不殺你。你走吧。”咚一聲暈倒在地。
直陰得意道:“石虎啊石虎,你號稱‘羯胡第一勇士’,卻給我略施小計,便已放倒。智如蠢牛,有勇無謀,你們胡人蠢如蟲豹,怎是堂堂漢人的對手?”
方山對鄭櫻桃道:“鄭公子,謝謝你的幫忙。你自刎後,老夫自當依照諾言,把你和這負心人的屍體合葬一起。”
鄭櫻桃只是呆呆望着石虎,連眼角也沒有瞟向方山半眼。他回想前事,只是一片茫然,哺哺道:“大哥,你給我下毒害了,還不忍殺我,我對你卻是不是太狠心了?是你對我不住?還是我對你不住?”事到如今,究竟他毒殺石虎是對是錯,自己也分不清了。
直陰道:“方兄,大患已除,我們必須再在他的心窩補上一刀,確保隱患,再把這氐人小子殺掉,這份大功,便算是由你和我二人立下了。”
他們二人身列殺胡十七友,是江湖有名的高手,自然不屑親手殺掉弓真這無名小卒。不待吩咐,一名手下挺刀立前,負責撲殺弓真。
直陰從殺豹刀秦狗手裡接過長刀,退自走向石虎。
他舉刀便要劈下石虎的胸膛,鄭櫻桃大聲道:“住手!”
直陰愕道:“爲甚麼?”
鄭櫻桃道:“他雖然死掉,我可不容你糟蹋他的屍體!”
直陰心道:“你這變童好不蠢鈍,你拜託我把你們夫夫兩人的屍身合葬,我要糟蹋你們的屍身,還不容易。你此刻卻來阻止我,真是迂腐!”
繼而說道:“鄭兄弟,我只是輕輕朝他心窩刺上一刀,絕不會破壞他的屍身,這個你可以放心。”
鄭櫻桃斷然道:“不成!”
此刻石虎已死,直陰再無用得鄭櫻桃之處,見他斷言拒絕,長刀反而往石虎的脖子砍去,他心想:你跟我反面更好,我便不用對你客氣,乾脆砍下石虎的頭顱向家主領功,豈不妙哉!
一道絹帶飛來,捲住了直陰的長刀,卻是鄭櫻桃。
鄭櫻桃道:“你要動他,先殺了我!”
直陰道:“倒差點忘了你也練過功夫。好,待我先殺你,再砍掉石虎的頭顱!”長刀一抖,絹帶段段碎裂。
鄭櫻桃看似溫柔文弱,出手卻甚是狠毒,正如他談笑晏晏、不動聲色殺掉枕邊人石虎,性格陰毒,武功也是一般陰毒。
他使用的兵器卻是兩條長長的絹帶,以柔制剛,忽然又如毒蛇直釘對手眼睛、咽喉、腰肢、下陰等重要部分。兩條絹帶七彩斑斕,襯上了他的一身大紅衣裳,舞動時美豔悅目,仿如仙子下凡,卻又收到奪目擾敵之效,敵人眼花繚亂之際,卻又怎擋得住他防不勝防的陰毒攻勢?
方山呵呵笑道:“老直,你管纏住這不男不女的妖人,我管割頭。”從手下手上接過刀,往石虎走去。
鄭櫻桃大急,驀地打了三個空心筋斗,足尖踹向直明頭頂的百會穴。這一着奇幻無比,卻是從伶人雜耍變化出來的武功,他本是優伶出身,一身武功夾雜了舞技、雜耍、幻太等等伶人玩藝,招招千奇百怪,卻是難登大雅之堂。
直陰如何容他擊退自己,搶救愛郎的屍身?拋開長刀,手掌平放在頂門,腳、掌交併,鄭櫻桃全身震了一震,震飛七八丈外。
直陰撫掌笑道:“鄭小變童,我的不露形陰掌滋味如何?”
方山走到石虎身前,忽見一人攔在身前,卻是弓真。
弓真掌中持着一根劍狀的竹條,血正沿着竹條滴答淌在地上。
方山一望,剛纔負責殺弓真的那名手下,竟已咽喉中劍,屍橫倒地,由於大家目光一直注視着直陰和鄭櫻桃的範圍,究竟這位不會武功的弓真如何殺死那名硬手,竟是無人瞧見。
弓真目光按捺不住懼怕的神色,依然挺直胸膛,顫聲道:“別過來,別想毀壞石大將軍的屍體。”
方山嗤嗤笑道:“我過來又怎樣?毀壞石大將軍的屍身又怎樣?甚至殺了你,卻又怎樣?”反而退後了兩步。
他倒不是害怕弓真。眼前這小子手腳無力、步履虛浮,那能有甚麼武功?剛纔殺了那名硬手,就算不是使了詭計,而是手底真有三兩道玩藝,堂堂蜈蚣毒人方山,也絕不會放在眼裡。只是以他的身份,跟這名籍籍無名的少年動手,縱是一招把對方殺掉,也是自降身分,是以退了兩步,讓手下來了結這名小子。
方山道:“南方雲。”
身後躍出一人,身高九尺,宛如一座巨山,應道:“是。”
這南方雲天生神力,臂力足有三百斤之重,曾在晉朝麾下行軍,與胡人交戰,對付弓真,也算是十分看得起他了。
南方雲道:“小子,我拿一把劍給你用,不要說漢人欺侮胡人,我要你死得眼閉!”
弓真沒有答他,只是凝望掌中的竹劍,竹劍的血跡已幹,一斑一斑淡淡的桃紅樑在青絲的竹身上。
南方雲哈哈大笑道:“你便憑這柄玩意來跟我決鬥?”
方山喝聲道:“南方羅唆作甚,還不快快將這小子宰掉!”
南方雲應道:“是。”舉起莆扇似的大手,往弓真頭頂劈下!
他身高八尺有五,臂長足有四尺多,弓真的手臂加上竹劍,也無法沾得着他的身體,這一劈可說是立於不敗之地。
誰知弓真偏能刺中他的身體,一劍刺出,刺進了他的咽喉。
這一劍並非甚快,劍招也不見得精妙,所刺方位更非刁鑽,偏偏南方雲就是躲不過,給一劍刺入喉管,眼睛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喉頭“喀喀”作響,撲地倒下。
弓真又殺了一人,似乎比被殺的人更是害怕,用劍虛指衆人,幾乎哭了出來道:“你們別過來,你們別過未!”
方山和直陰都是武學的大行家,一眼看出弓真出劍無力,的確不懂得武功,只是不知從那裡學來幾招三腳貓的劍法,出其不意,竟然殺掉兩名好手。
直陰眼珠一轉,說道:“柳天樺!”
柳天樺應道:“是。”挺起樺木棍擊向弓真的胸膛,棍勢虛虛實實,難以捉摸。
樺木棍,殺豹刀,是直陰麾下的左右門神,殺害胡人無數,武功自有一定分量。
弓真眼花繚亂,連瞧都瞧不清他的棍招來路,驚叫一聲,竹劍伸出,又是剛纔那一招,但居然也刺中了柳天樺的咽喉。
直陰和方山對望一眼,心下均是奇怪:這一劍有何精妙之處?爲甚麼同樣一招,竟然可以連殺三名硬手?究竟是三人太過託大、太過不濟,還是這內裡另有玄機!
方山試探道:“小子,你用來用去都是這一招,莫非你只會這一下子?”
弓真自亦不會蠢得被他言語套出話來,只道:“你倒來試試看,看我會不會第二招。”
兩位魔頭又對望了一眼,直陰道:“讓我來。”
心中試想一遍弓真使過的劍法,擬好七、八着對付他的招數,自信弓真那一劍還未出到一半,已足可置他死命,信心十足,大步上前,心想:這小子毛手毛腳,劍法也是稀鬆平常,方山門下的南方雲死在他的劍下,武功只怕也高不到那兒去。
嘻,方山毒功雖強,武功卻是稀鬆平話。弱將手下無強兵,他的手下,功夫能高到那兒去?柳天樺近來沉溺酒色,武功大不如前,纔會着了這小子的道兒,看我一招便將這小子宰狗一般的宰掉!
方山一扯他的衣袖,說道:“我們千金之體,何必跟這氐人賤民一般見識,不如……”
直陰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喝道:“大夥兒一起上,把這小子亂刀分屍!”
他們此行共有九人,弓真殺了三個,再除去直陰、方山,其餘四人聽到命令,同時往弓真撲去。
直陰、方山相視而笑,均想:“看你一柄竹劍、一招劍法,如何殺得了四個人!”
殺豹刀秦狗來得最快,眼見弓真那一劍送來,心下一曬:又是這一劍!黔驢技窮,不外如是!刀鋒一抖,分劈弓真肩頭、脅下、右臂,正是弓真劍招的破綻之處。
直陰看得緊握拳頭,這一刀所攻部位,跟他心中所想的完全吻合,暗暗點頭:這三年來,阿狗日夕苦練武功,果然突飛猛進。有這樣的賢助,我直陰何愁不能凌駕於十六友之上,大振聲威?
秦狗的刀快要觸及弓真的身體,心中一喜,猛地全身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此人事不知。
弓真一劍殺敵,然而餘下三般兵刃同時攻來,如何能擋?只覺白刃撲面、寒風襲體,道:“我命休矣!此來清河,還末闖出一番大事業,就此死去,實在不甘心?”
卻聽得三聲短促慘叫,來襲的三名殺胡世家門徒竟被一根絹帶飛來纏住頸項、勒斷喉骨而死。
來人卻是鄭櫻桃,他道:“小兄弟,形勢險惡,我擋住這兩個魔頭一陣,你快逃吧。”
他和直陰硬拼一招,給不露形陰掌震傷內腑,調息了好一會,稍稍回覆行動,見到弓真情勢危急,即時飛出絹帶,殺掉三人,及時解了弓真之厄。
弓真道:“你叫我走,然後你留在這裡送死?”
鄭櫻桃戚然道:“石虎是我害死的,我送還他一條命,也不冤枉。”
雙腿一軟,坐倒在上。
不露形陰掌已經傷了他的五臟六腑,適才他勉強出招,又加重了內傷,陰勁乘勢直衝膝蓋的環跳穴,令他再也站不起來。
兩大魔頭把一切情形瞧在眼裡,均付:鄭櫻桃不足爲懼,反而這小子倒是不可不提防。
直陰自忖陰掌厲害,心想:你的劍法再怪,然而只得一招,又無輕功、身法、內力輔助,我俯低身子,從下盤攻來,難道你還能刺中我的咽喉?
主意打定,正待出戰,忽地面色劇變。
方山已經叫出來:“他,他還未死!”
只見石虎坐起身來,雙腿盤膝,頭頂冒出絲絲白氣,正在運功驅毒。
鄭櫻桃凝凝看着他,不敢打擾,激動萬分,眼角不禁流下淚來。
方山心下駭然,“中了我蜈蚣之毒的人,可從來沒有死不掉的。這石虎究竟是鐵人,還是妖怪?”
直陰道:“趁他未回覆功力,快動手!”
他話未說完,方山已然撲出,袍抽一張,百數十條蜈蚣從袖裡飛出,蜈蚣七彩飛舞,雖然劇毒無比,散在空中,卻宛如萬千落英,蔚爲奇觀。
直陰大喜:妙着,妙着!妙着!這千百條蜈蚣噬過來,這小子單憑一劍,如何能擋?
方山揮出的蜈蚣,倒有一半是擲向石虎的。在場三人他最忌憚的,不是弓真,而是石虎,他嗤嗤笑道:“乖乖小寶貝,爲父又喂美味的人血給你們喝了,你們感不感謝爸爸?”
猛見弓真又是一劍飛來,連忙扭身閃避,誰知身體無論怎樣挪移騰閃,始終逃不出劍尖所指,眼睜睜的瞧着劍尖刺入咽喉,喉頭一陣冰涼,全身氣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弓真殺了方山,見到滿天尖牙欲噬,萬足揮動的蜈蚣,嚇得心膽俱裂,渾身發軟,竹劍那裡能揮動半分來?
卻見千百雙蜈蚣到了他身前一尺紛紛跌回地面。同時一個轉身,撲向方山的屍身,噬咬着他的血肉,發出吱吱聲響,令人毛骨驚然。
弓真死裡逃生,驚魂甫定,卻始終猜不透爲何蜈蚣居然放過了自己,反而回噬它們的主人。
原來蜈蚣雖毒,畢竟身不能飛,所以能夠飛撲攻擊弓真,全仗方山以腕臂之力擲出。方山力道尚未發盡,已然中劍身亡,那一大羣蜈蚣便只能飛至半途,不得不跌回地上。
蜈蚣天性毒辣,卻絕少無故螫人,方山爲培養其毒性兇性,日夕喂以五毒及人血、人肉,是以這羣百彩毒蜈蚣非但奇毒無比,性情更是兇殘嗜血,見人即噬。方山的咽喉中劍,這羣蜈蚣嗅到了血腥味,兇性大發,遂蜂擁而去吸噬方山的血肉。
方山一生玩弄娛蚣,死後屍身反爲娛蚣所噬,死無全屍,真可謂作法自斃了。
弓真看得作嘔,別過頭去,卻見鄭櫻桃把身子擋在石虎身前,保護着他不受蜈蚣襲擊。
鄭櫻桃道:“咦,蜈蚣呢?”
危急之間,他只來得及以背擋着羣蜈,保護石虎,看不見此間的情景。
迴轉身來,見到羣蜈已把方山的屍身吞下了三分之一,血肉模糊,嚇得尖聲高叫起來。
弓真張目環顧,只見直陰逃得不知所終,方纔鬆了一口氣。
鄭櫻桃也吁了一口氣,細聲道:“這魔頭終於走了。”
一陣氣血翻涌,捂住胸口,一口血始終咯不出來,心下駭然,直陰的不露形陰掌掌力聚在內腑,半點勁力也不外流,確是一門絕毒神功,如果不是生性既謹慎,又怕死,不敢以身試弓兄弟的劍招,硬要一戰上來,以弓兄弟的一招劍法,決計敵不住他的無數陰毒武功。
他深知要內腑復元,唯一途徑便是不停以內力鎮住陰勁,待陰勁一絲一毫自體內排出,腑臟的內傷定會慢慢復元,可是此刻心念石虎的毒勢,自己甚麼也顧不得了,正欲回頭看,突然聽到“咚”的一聲。
坐起身來的石虎,竟然又倒了下來!
鄭櫻桃嚇得魂飛魄散,看石虎的身子,只見他的皮膚七彩紛呈,竟比先前更鮮豔了數分,情知他的內力終於壓制不住百色蜈蚣絕命散的毒性,哭叫道:“大哥,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
這時五、六名石家軍士衝了進來,走到弓真身前,連聲問道:“將軍沒事嗎?”
鄭櫻桃正在慟哭石虎,聽見這些聲音,猛然擡頭一望,指着這批軍士道:“你們冒充石家軍的人!”
但這已太遲了,爲首軍士伸爪奪過弓真的竹劍,左手暗藏的匕首已然插進了弓真肚腹。
弓真這才瞧清楚這軍士的容貌:他剃了短鬚,軍服內多穿了三件厚衣,顯得身形臃腫,正是直陰!
直陰嗤嗤笑道:“你們胡人就跟蠢牛一樣,能打的儘管不少,說到用智,卻那裡是衣冠之邦的對手?老子略施小計,就把你的小命奪過來了,你心服不心眼?”
弓真咬牙道:“你好卑鄙!”
他竹劍已失,武功已跟平常人無異,小腹給匕首齊託刺入,血流如注,用手掌按住傷口,退後幾步,背靠一片假山石,方能勉強站立。
直明隨手拗斷竹劍,奸笑道:“氐人小子,痛嗎?你慢慢挨一會兒痛吧。待老子先宰了這頭大老虎,方來一塊肉一塊肉的取你的性命??老子跟方蜈蚣朋友一場,可得爲他好好報仇,不會這麼容易讓你死掉哩!”
弓真疼得身子顫抖,連話也說不上來了。
直陰率着五名軍士,朝石虎走去。
鄭櫻桃目光怨毒,指着他道:“這些軍服你們是那裡得來的?”
直陰漫不在乎道:“這還用說,自然是從你們石家軍的身上剝下來的了。”
鄭櫻桃緊盯着直陰:“你殺了他們?”
直陰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是我下的命令,他們動的手。”指一指身後五人,又道:“你應該想得到,否則我們激戰了這麼久,爲甚麼你們的部下居然一個也沒有聞聲出來助拳呢?”
鄭櫻桃認出了五人的來歷,“無惡不作五晉人,原來你們也加入了殺胡世家。”
直陰道:“天下胡人,皆是虎狼之徒,凡是漢人皆得而誅之。他們入殺胡世家,也是大勢所趨。”
鄭櫻桃道:“你殺了我們的軍士,他們可大多是漢人。”
直陰道:“他們身爲漢人,與胡人同流合污,助紂爲虐,更是該死十倍!”
鄭櫻桃道:“既是如此,你爲何跟我這助紂爲虐之人合作?”
直陰道:“你既抱了事後自殺之念,我跟你合作,又有何妨?如今你既不肯死,我只有親自動手了。”
鄭櫻桃道:“狡兔死,走狗烹,你這個吃人不吐骨的傢伙。”
直陰淡淡道:“漢人作風,本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想來你跟胡人舐痔太多,數典忘宗,忘了漢人的習慣了罷?”
鄭櫻桃咬牙笑道:“你真夠狠!”
打出七點寒星,分釘直陰七處大穴,身子飛撲上前,張口一咬。
這一招使得極是陰狠刁鑽,既在笑語盈盈之時發出暗器,那飛身一咬,更是潑辣無賴,叫人意料不及。然而直陰是何等樣人?伸手一招,七點寒星無影無蹤,鄭櫻桃身子同時震飛丈外,半分也沾不着直陰的身體。
直陰道:“我要你親眼看着愛人給我大卸八塊,割下頭顱,方纔殺你!”舉刀便往石虎的身體砍去。
鄭櫻桃奮起餘力,絹帶飛出,捲住長刀,刀鋒一偏,砍進石虎的大腿,鮮血直流。
直陰道:“鄭櫻桃,你是找死!”回刀一展,直往鄭櫻桃身前體砍去。
他並非要鄭櫻桃的命,而是要他的一雙手!
鄭櫻桃那絹帶一卷已使盡了剩下的氣力,那裡避得開這一刀?長聲哀鳴道:“大哥,櫻桃無用,保不住你的身軀了!”
突然一聲大吼:“停刀!”聲若龍吟,連直陰這種大魔頭,聽這記吼聲,刀勢也不禁窒了一窒。鄭櫻桃趁此空隙,扭身一閃,避開了斷手之厄。
直陰也顧不得鄭櫻桃了,他身前赫然站着一名天神般的大漢:石虎!
弓真大喜道:“大將軍,你醒來便太好了。”適才石虎那一吼內力激盪,音波猶如有形有質,將他的傷口震得鮮血更流,然而他大喜之下,渾然不覺。
只見石虎神威凜凜,站立在直陰身前。直陰瘦小的身軀跟他相比,有似侏儒,顯得十分可笑。
石虎臉上的蜈毒百彩依然未退,顯然毒性未解,然而已嚇得直陰連退數步??毒性未解的石虎,始終還是那位令天下驚怖、殺人如麻的石虎大將軍!
直陰心念急轉:殺他,還是不殺他?今日不殺他,恐怕以後再無機會!可是要跟這個威若天神般的人物動手,他卻說甚麼也不敢,然而,殺胡世家的門徒臨陣脫逃的刑罰,也是死路一條。
石虎聲音嘶啞,問道:“直陰,你想殺死我?”他大腿中了一刀,鮮血染滿了褲管。也是幸虧這一刀,痛楚使他驀然驚醒,及時攔住了直陰。
直陰硬着頭皮、毫不示弱道:“你是胡人,我是殺胡世家的人,當然要殺你。”
石虎道:“很好。我是胡人,你是殺胡世家的人,我也要殺你!”
直陰喝道:“這廝中了毒,不足爲懼。大夥兒一起上,將他亂刀分屍!”
長刀抖起數朵刀花,腳步卻是釘在原地不動。
無惡不作五晉人不知直陰口說進攻,腳下卻在打着“不勝便逃”的退堂鼓,兼之他們性情剽悍,泯不畏死,“取你胡狗性命”聲中,五股兵刃已朝石虎身上劈去。
刀光猶如霹靂,一閃而逝。
叮噹的兵刃墜地之聲,無惡不作五晉人兵刃創斷,五個人分成十截,血狂噴而出。
再看直陰,已然人影不見,地上卻多出了半截削斷了的刀鋒,一條血淋淋的左臂。
石虎只出了一刀,削斷六件兵刃,斃了五名橫行晉北的高手,斷了一個不可一世的大魔頭的手臂!
直陰淒厲的聲音遠遠傳來:“石虎,你中了蜈蚣毒人的百色毒蜈之毒,活不了多久,我這條左臂之仇,閻羅王自會跟你去算,你等着死罷!”
石虎手掣實寶刀,木然而立,臉上色彩更是粲爛十倍,忽地“咚”聲而倒。這一倒,再也站不起來了。那一刀之痛,畢竟不能令他清醒太久。
鄭櫻桃伸指一探石虎鼻息,發覺還有微細氣息,情知石虎內力深厚,自然而然抑住毒性,不令其攻心致命,然而也僅止於此而已。然而百色毒蜈的毒性如此霸道,再挺下去,石虎終究是支持不住,還是不免一死。
他抹乾淚水,大聲道:“崔府的人何在?備馬車!馬車遲到片刻,我把你們崔家上上下下,殺得雞犬不留!”
崔家的人早守在附近瞧熱鬧,只是殺胡世家的人動手殺胡人,他們焉敢阻上一阻,攔上一攔?此刻聽見鄭櫻桃要馬車,自亦有人立刻飛奔前去預備諸物。
弓真心中奇怪:鄭櫻桃要馬車到那兒去?然而眼下肚腹劇痛,痛得坐倒地上,目光也模糊起來,心下雖奇,卻那裡問得出半句話來?
鄭櫻桃走到他的身邊,幽幽道:“小兄弟,我鄭櫻桃做了一生最蠢最錯的事情,多謝你仗義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大哥的毒性,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解,只是這人行蹤飄忽,性情又是極怪,我既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找到他後,他肯不肯出手相救,只有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小兄弟,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留待日後有機會,方纔圖報罷。”
此時崔府家丁備好馬車,鄭櫻桃把石虎拖進車廂,得兒得兒驅馬而去。
弓真受傷太重,支持不住,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