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爲了幕府的未來!因爲在下發現一個很危險的情況,整個畿內已經沒有幕府的進取之地,如嘉吉年間的土一揆,文明年間六角高賴之輩,幕府尚且無力討伐,然則如今更不同以往,幕府無力討伐不臣之徒,這就是我幕府最大症結。
雖然幕府的危局暫時解開,但三好家根基未失,來日必將捲土重來,以我幕府之力能抵禦到何時?昔日有細川、大內鏖戰畿內使我幕府勢力大衰,今日有三好、六角爭霸京都屢亂人心,昔日有細川、大內,今日有三好、六角,說不定來日還會有什麼野心家,幕府不強此等野心家就將層出不窮,如此抵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何時才能熬出頭?臣下每每思慮夜不能寐啊!”
吉良義時的臉皮早已磨練出來,別說輕黑六角家這點小事,就是當面說瞎話也沒多大問題,不過當着將軍的面胡說八道還是有點惴惴不安的,好在幕府公方也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足利義輝皺眉思索這話語裡的含義,仔細想來自己還從沒認真思考過這種問題,每日裡不是籌謀打敗三好、就是謀劃恢復祖先的基業,哪有功夫想這麼複雜的事情,但細觀吉良義時的言語之間頗有不祥之兆,遲疑片刻試問道:“那以義時的意思該如何是好?”
“在此之前臣下愁死數載仍不得其法,直到近日臣下遇到長尾彈正殿那一刻才徹悟!究其原因還是我幕府自身不強,遠國守護大名又不予支援,而使如今辛苦拼殺也只能保證幕府孤立於山城國一隅暫保平安,但三好家會放過我幕府嗎?他們早晚還會捲土重來,到那時內無依仗、外無強援,還是隻能依靠我幕府那點根底艱難抵抗,慘勝一場代價高昂得不償失,一旦失敗就是滿盤皆輸基業散盡!
試問我幕府承受的住一敗塗地的打擊嗎?臣下不敢說對陣三好仍能常勝不敗,僥倖一兩次勝利就衝昏頭腦的武士所要面臨的只有滅亡,所以臣下就想到下向越後爲幕府在遠國建立支撐,只是單純的下向越後還不行,沒有武力支撐,臣下不過是個空殼子,但攜大軍下向越後必爲國人所忌,於是就想到與長尾彈正殿之妹聯姻……”
“你說什麼!”足利義輝突然跳起來,把手中的摺扇丟出去差點砸在吉良義時的臉上,滿腔的怒火化作聲音陡然拔高一大截,恨不得一腳踹翻這個激怒他的混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這是要背叛幕府!背叛餘!看上長尾家的女人、基業就捨棄奉公幕府的大義,你這個見利忘義的叛徒!餘到底哪裡對不起你,讓你竟想着棄幕府而去?你給餘說清楚!”
足利義輝的憤怒也不出他的意料,他只能一動不動的迎接着強情公方的憤怒咆哮,臉頰上被飛來的摺扇砸的火辣辣的疼,好在剛纔有個不由自主的後仰,才躲過砸中眼睛的致命一擊。
足利義輝比任何人都清楚幕府能中興所依仗的來源於何處,不是那些幕臣的阿諛奉承也不是那些辭藻華美的書狀,而是吉良家提供的武力保障,是九千精銳的浴血奮戰的殊死拼殺,幕府軍與細川晴元所部在三好家面前不堪一擊,也只有吉良義時的九千大軍卻能連勝三陣殺人盈野。
哪怕身爲幕府公方天然的忌憚權臣,格外希望壓制吉良義時,也不敢就這麼放他離去,因爲吉良家已經成爲幕府的護身符,在幕府自身實力沒有加強之前,他能隨手丟丟掉護身符嗎?
所以足利義輝怎麼能允許這位幕府的肱股之臣離他而去?無論是何等理由都不行!他必須要留在畿內老實安心的甘做幕府護身符,若不是足利家的女兒年紀太小,足利義輝現在就會逼迫他做自己的妹夫,這是不容置疑的!
“怎麼說不出來嗎?難道近江滋賀、高島兩郡不能滿足你的胃口嗎?山城守護怎麼樣?管領要不要當?副將軍呢?難不成你還想替代餘做徵夷大將軍?”怒火積蓄在足利義輝胸中,顯然已經氣昏頭的將軍一腳踢翻案几,把那些瓶瓶罐罐打的滿地開花。
氣急之下,他又抄起一旁的花瓶朝吉良義時甩過去,只聽“砰”的一聲,吉良義時直挺挺的栽倒在地,破碎的花瓶擦到他的腦袋飛出去,幸好沒被砸的頭破血流,可是腦袋上鼓起一個大大的包還是把侍奉在廳外的小姓給嚇住了。
看到吉良義時被砸成那樣還在勉力坐起來,足利義輝突然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和瘋狂,這一砸說不得要把君臣之情給砸掉大半,沒有恩義之情的兩人還如何建立親密無間的關係?再看吉良義時一臉倔強的眼神,他已經明白自己無力阻撓了。
吉良義時的面部扭曲着,額頭上的劇痛不如心底裡的抽搐來的迅疾,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挨這兩擲,摺扇砸臉、花瓶砸頭,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讓足利義輝這麼對待自己?在這一刻他的心底裡只有一片冰冷。
“這一砸也好!我可以毫無歉疚的離去了吧!”吉良義時強自按捺自己扶住傳來火辣辣痛處傷處,語氣更加堅定着說道:“臣下絕無背叛幕府的意思,臣下爲幕府、爲公方殿下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鑑,可是幕府實在太虛弱了,太需要強援的幫助了!
我吉良義時所能爲幕府做的只有那幾千精銳之師死戰,而時至今日臣下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九千精銳過半壞滅下次能不能打贏三築還是個問題,一旦臣下戰敗屆時幕府中興就此斷絕,不但公方殿下要被迫離開京都避難,臣下也將失去復起的可能,所以臣下要趁着尚有餘力的時候,出外尋求其他力量支持。
長尾彈正殿忠誠於幕府,只要有我吉良義時相助,五、七年內就可以擊敗甲斐武田,再用五、七年擊敗越中、甲賀一向一揆,並與朝倉家一道上洛掃蕩三好爲幕府定鼎萬世不易之基業。”
“所以你要走是嗎?可是你走了幕府該怎麼辦?沒有你的守護餘拿什麼抵禦三築的鐵蹄?”足利義輝冷冷的注視着他,聽着他描繪美好的圖景,但是臉上卻不見絲毫的興奮之色。
既然情分已經沒有了,足利義輝也不打算做更多的安撫,破罐子破摔似的諷刺道:“那幕府呢?你左一個五、七年,右一個五、七年,幕府怎麼熬得過這麼多年?難道再讓三築把餘逼回阪本當個御所將軍?告訴你!餘這次來到京都就絕對不會回去!死也不會回去!”
感覺額頭上的傷處似乎不如剛纔那麼疼,又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請公方殿下放心,臣下絕不是丟下幕府就離開,根據臣下所知,畠山與六角已經秘密結盟,他們這個盟約的主要內容是三好退治、共分畿內,畠山與六角互爲表裡,管領與管領代的基業繼續傳下去!
當然這個盟約是建立在欺騙的基礎上,細川家的實力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畿內領受細川家情分的國人大有人在,而今細川晴元夫婦兩人幽閉普門寺,六角義賢無論如何也要擊敗三好,一是爲了救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二也是爲了領土擴張,重振家門,至於畠山家的那位高屋殿是什麼人,想必公方殿下也有所瞭解的。”
對於他所提議的謀劃,足利義輝只能回以沉默應對,早前半個月,幕府確實收到一份來自畠山高政送來的誓書,內容無非是表示畠山家世代忠誠於幕府,他畠山高政將爲幕府掃除三築,也請足利義輝繼續履行之前的約定,只要掃除三好長慶就封他爲管領。
在此之前他也沒怎麼在意這份誓書,腦袋不正常的傢伙說話能信嗎?上次鬧出那出大烏龍讓幕府感到顏面大失,他堂堂幕府將軍還要陪一個二貨玩,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可聽吉良義時這麼一說,讓他意識到畠山家極有可能已經與六角家勾結在一起,而兩家能動員的最大武裝數目超過五萬,背後支撐的國人領主更是遍佈半個近畿,這已經足以和三好家掰腕子,可是幕府沒有護身符,又怎麼能在兩強相鬥之中保持超然而中立的地位呢?有吉良義時做護身符就全然不同,所以還是不能讓他走。
吉良義時仔細觀察足利義輝反覆變化的表情,就知道他正考慮走與不走的利弊得失,於是決定給這位強情公方一個臺階:“臣下這次下向越後也不是全部離開,畢竟兩郡之地還要守護,所以臣下會留下六千軍勢助手兩郡作爲衛戍,這支軍勢也是聽從幕府號令的,若是京都有難他們會主動承擔守衛京畿的重任。”
這下足利義輝沒有話說,吉良義時已經把細節都給處理乾淨,六千精銳還不用他來掏錢養兵,而且還是吉良家的家臣來統率,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事情,這下他就更後悔自責,早知道就別那麼衝動也不會傷了君臣之間的情義。
硬的不行就只能來軟的,想要挽回損失的情分就得以情縛之,足利義輝就厚着臉皮說道:“這樣一來讓你迎娶長尾家的女兒還是有些虧了呀!不如讓長尾家的女兒做側室,與舍妹定下姻緣如何?”
“不妥!若不是有這層姻親關係,長尾彈正殿不會允許臣下帶着大軍下向越後,因爲長尾彈正殿發誓今生不娶,這世間也只有他的妹妹是最親的人,爲此長尾彈正殿不惜培養她作爲家督繼承人,臣下只有長尾家的女兒才能得到長尾彈正殿的完全信任。”吉良義時對他的提議不以爲然,不娶長尾家的女兒難道娶你那只有五歲的妹妹嗎?
這下足利義輝也沒話說了,吉良義時爲足利家的大業都豁出去,不去娶他足利家的金枝玉葉反而去娶一個鄉下妹子當老婆,他暗想到:“以後我兒子當將軍的時候說什麼也得娶他女兒做正室,這也算對他的補償吧!”
最後足利義輝勉力了一番終於勉強同意他的提議,當然足利義輝提議最好派一些忠實可靠的武士來統領那三千軍勢,吉良義時表示他會把這支軍勢交給中條時秀留下來作爲統率,足利義輝終於滿意的放他離開。
於是吉良義時就帶着將軍的命令返回阪本,先把山本時幸招來說了這件事,山本時幸目光湛然的盯着他,突然咧嘴笑道:“館主大人終於想通了嗎?”
“什麼意思?”
“館主大人還記得在御刃八幡宮中立下的誓言嗎?”
“此離故土,必將光大吉良氏,平定戰國之亂世!”吉良義時只是稍稍一回憶就想起來。
“館主大人已經完成第一段誓言。”
“嗯!”
山本時幸用一隻獨眼看着他,突然說道:“是該爲第二段誓言奮鬥了!”
“第二段誓言嗎?”吉良義時認真的說道:“我會努力的!”
訂立下向越後的事宜,吉良義時又馬不停蹄的召開奉行會議,對兩郡政務分攤安排,十二月初的評定會上當即宣佈下向越後的命令,理所當然的引起一片譁然,許多武士表示不能理解,吉良家在畿內過的挺好,大家都以爲找到一座好靠山正盼着好日子呢,這說走就要走了。
當即就有十幾名武士站出來,言辭懇切的說道:“請館主大人三思!”
“請館主大人三思啊!”
“本家決意以下,諸君不必復言!”吉良義時很乾脆的把解釋安撫的工作丟給山本時幸,他要培養家臣們的服從感,家督的決議不需要徵求所有人的認可,不理解也必須執行,國人共議的風潮不能在吉良家內冒起,一定程度的獨斷專行還是必須的。
不出所料,當這個消息不啻於丟出一顆炸彈,吉良義時這一走對幕府,對於近畿將意味着什麼?所有人都驚愕的消化着驚人消息的時候,其中一些人開始惶恐,沒有吉良義時留在近江還能做什麼?繼續做將軍的避難所還是被人欺壓的擡不起頭?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吉良家即將下向越後的消息沒有特別保密,沒過幾天就以小道消息的形式傳遍畿內,當然許多人是不相信這個謠言的,不過隨着長尾景虎帶着觀光團入駐阪本城,這一切似乎就朝着不太正常的方向發展。
一些大名、國人開始頻繁出現在京都,趁着拜見將軍的時候四處打探消息,有人試探着詢問謠言的問題,但幕府衆毫無例外的選擇裝聾作啞,隨後又聽說吉良義時秘密商談越後下向事宜,這也加重了許多人的猜疑心裡。
觀音寺城天守閣中,六角義賢正在聽着望月吉棟的情報回報,當他聽到吉良家準備下向越後的時候,當即大喜道:“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吉良義時一走,那兩郡就能順理成章的收回來了吧!”
“臣下認爲恐怕很困難!”望月吉棟提醒道:“吉良家留守八千軍實,其中主力四大備隊完好無損,還有吉良水軍的強大支援戰力仍然是近江第一!最重要的還是朝廷與幕府的支持,主公不要忘記武衛公與當今關白、將軍的緣戚情誼。”
“可惡!這麼說來那兩郡還是多不回來了嗎?”六角義賢懊惱的說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這像是在詢問望月吉棟,又像在自言自語,望月吉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過了片刻又彙報道:“河內的高屋殿來信詢問……”
……
芥川山城內,三好長慶正於三好義賢下圍棋,兩人身爲一流的文化人有着非常高的文化素養,就算此刻得知吉良義時即將離開近畿也毫無疑色,直到一盤棋下完之後,三好義賢才笑着說道:“兄長的棋藝還是這麼厲害。”
“是之康分心了吧!弈棋須得心無旁騖,你剛纔分神了。”三好長慶搖搖頭說道:“是爲那吉良義時的事情嗎?”
“是啊!大敵一去,我三好家的日子也能好過的多。”三好義賢笑着說道:“是不是應該慶祝一下?”
“本家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你我都瞭解當今公方的性子,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放棄自己的中流砥柱下向越後?”三好長慶思索道:“一定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緣故。”
“難道是六角家?六角家那位今年可是什麼都沒賺到,如果投入公方門下也不算奇怪。”三好義賢又提醒道:“這裡也有他的那個好妹夫的緣故吧。”
“公方殿下學聰明瞭!丟出一個本家不得不吃的毒餌,細川晴元無論如何都要幽閉,只是這樣以來就必然與六角家發生衝突了。”三好長慶眯着眼冷笑道:“真以爲六角家能做到嗎?吉良義時一走,畿內還有誰是本家的對手?待本家修養三兩年,料理掉丹波的那羣叛徒,再來收拾你們也一樣!”
“呵呵……到那時京都還是我們的,公方若是順從我三好家一切好說,若是不從也不介意讓他去阪本繼續避難。”兄弟倆對視一眼,同時露出燦爛的笑容。
吉良家即將離開的謠言越傳越廣,尤其當吉良家上下都在忙碌着軍役分割的時候,基本已經可以確認此事**不離十了,而在兩郡之內誰留下來誰要帶走成爲新的話題,三河武士雖然對近江的風土戀戀不捨,但還是選擇堅決支持吉良義時的決斷,近江國人的態度就變的很有趣,高島郡的國人大部分都不願意離開,其中高島七頭無一例外的表示願意爲吉良家堅守領地的決議。
滋賀郡的國人大部分不願意走,只有一小部分願意繼續追隨吉良家,因爲留守的武士也仍能保有原有的待遇不變,這樣一來就沒誰願意跟着跑到苦寒的越後去發展了,當然有人不願意走,自然也有願意跟隨的,比如宮部繼潤就十分看好吉良家,明確表示願意追隨。
最後的統計很快出來,近江的武士只有三百多人願意跟隨,這樣一來也讓吉良義時鬆口氣,武士少一點他就可以多抽一些足輕填補,畢竟近江的備隊也是真金白銀訓練出來的,不帶走其中的精銳可就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