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在經歷了一天的殺戮後,大地重新恢復了寧靜。
山崖上升起了篝火。
忙碌了一天,大家都還沒吃飯呢。
雖然以冒險者們現在的體質,十來天不吃飯也沒什麼問題,不過吃飯有時不僅僅是能量供應的需要,同樣也是一種享受——一種心靈與精神上的放鬆。
夜色垂幕,篝火噼啪地作響,張建軍和小護士在饒有興致的一人烤着一隻山雞。螞蟻丘陵雖然危險,但是有個好處,就是這附近少有別的兇獸光顧,不必象剛進入荒野時那樣,隨時擔心可能存在的危險,因此到不虞篝火引來兇獸。至於山雞則是從都市裡帶出來的,在荒野卻是找不着——即便是有,也多半是恐怖兇獸。沒有實力的生物,在這裡是無法生存的。
張建軍以前是特種兵出身,烤山雞的水平相當不錯,反觀小護士烤山雞的本事就差了一截,一不當心就糊了一大塊,她爲此忿忿不平,直接扔給了張建軍,然後把張建軍烤好的那隻搶了過來,看得張建軍搖頭不已。
小護士抱着山雞來到沈奕身邊:“沈奕大哥,這隻給你。”
沈奕很是不捨的把視線從屏幕上轉移過來,對護士笑道:“一條大腿就夠了。”
“多吃點吧,你今天累得夠戧。”護士把整隻山雞塞到沈奕手中,然後靠着他身邊坐下:“都看了一百零一遍了,怎麼還看呢。反反覆覆也就是這些大蟲子爬來爬去的。”
“在觀察它們的行爲動作。”沈奕回答:“兇獸和人的最大不同點,就在於它們有固定的行爲模式,包括地盤,應對方式,攻擊方式。尤其是這種羣體性的存在,只要掌握了它們的攻擊節奏,對我有很大幫助。”
“原來是這樣……聽說你在我們來之前,和張大哥打了一場。你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掌握了他的出手頻率,輕而易舉的卸了他的力,打斷了他的技能。”
“除了輕而易舉這個說法外,其他都對。”沈奕笑道。
不遠處張建軍大喊:“我保證,現在再和他打兩個小時,他也別想輕易的打斷我的技能!”
沈奕揚聲回答:“我也保證,再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還是能再一次打斷你的技能!”
張建軍把烤制的山雞舉起,權代中指,以示藐視。
沈奕繼續埋頭研究有關黑螞蟻攻擊時的節奏,只要他能熟練掌握這些兵蟻的攻擊細節,那麼在下一次突破時,他就有更大的成功把握。
小護士歪着腦袋想了想,突然用肩膀碰了碰沈奕:“喂,你有女朋友沒有?”
沈奕頭也不擡:“怎麼問這個?”
“要是沒有的話,我做你女朋友啊。”
“你還小。”
護士挺起胸脯:“哪裡小了?”
“……”衆人一起無語,園丁更是抱着頭呻吟:“又來了……”
沈奕也笑了起來,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領主看到小護士會如此頭疼了。
典型的青春少女,敢想敢做,無所顧忌,即便是在殺戮之地,也不改肆意本性,性格張揚而跳脫,敢恨敢愛,更敢秀出自己的一切珍貴。
想了想,沈奕說:“你知不知道人的審美觀其實和生活有很大關係?比如說衣服。在以前,布料非常珍貴的資源,能夠用得起布料的人,都是有錢的大戶。因此人們喜歡穿寬衣長袖,因爲這種體裁的服飾,最耗布料,最能體現自身的財富與實力。日子長了,人們就以寬衣爲美。胸也是這樣,在食不裹腹的年代,能夠擁有一雙豐滿乳/房,意味着這個女人來自一個物產豐腴的家庭,不會因爲營養的缺乏而導致下垂,它是一種財富與實力的彰顯,直到後期才漸漸演變成女子美麗的象徵。”
護士一下子沒理解過來:“那又怎麼樣?”
沈奕淡淡回答:“胸部過大,會導致身前負重較多,在運動時容易導致重心不平衡,在需要劇烈運動和高強度對抗的環境裡,是一種無意義的累贅。如果給血腥都市幾千年的發展時間,或許這裡的女人會以胸小爲美……你大可不必以此爲榮。”
護士聽得目瞪口呆,不遠處園丁幾個已經捂着嘴笑得前仰後合。
好一會,護士終於反應過來,啊的大叫出聲,拼命的拍打沈奕:“沈奕大哥你戲弄我!”
沈奕呵呵笑着躲避:“跟你開個玩笑,不必介意。小姑娘還是不要整天和人比胸比美了。”
護士停止手中動作,她嚼着嘴,有些生氣的看沈奕:“你一定是有相好的了。”
沈奕尚未回答,遠處張建軍插嘴:“其實就算有也沒關係,你可以搶啊。反正在這裡不可能結婚,血腥都市也沒有婚姻登記,又沒有法律保護……就算有登記也沒用,殺人都不犯法呢,更別提重婚了。你拆不散他們,就直接插一腳進去也行。”
護士很生氣,兩手叉腰:“不許你插嘴!”
張建軍攤手:“我是給你出主意。”
沈奕隨口說:“都是餿主意,死生世界裡,還是多考慮生存吧。”
“就因爲是這樣的世界,所以才應該放縱自己,不是嗎?傳統的道德約束,在這裡不那麼適用了吧?”張建軍反問。
沈奕正要回答,一個聲音卻突然響起:“放縱自我,會使生活糜爛,意志頹喪,使人不再堅強,使人恐懼痛苦。但凡能有所成者,必定懂得剋制,擅於自我約束。”
衆人回頭,卻看到是一個穿着黑色長袍的年輕男子從林後走出。
張建軍本能的反應要拔槍,卻被領主按住:“自己人,他叫神父,是我們的隊員。”
原來是卻是M7的最後一名隊員終於趕到指定地點。
張建軍這才鬆了口氣:“神父?怪不得他說話一口神棍味呢。”
神父臉色一正:“神父不是神棍……”
張建軍把手一舉:“別,別跟我說講義。我最討厭教徒,尤其是狂信徒。”
“你可以不信神,但是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神蹟!”神父正色道。
沈奕反問:“你確定這是神蹟?不是某種自然或科學現象?”
神父回答:“當然,這就是神蹟,只有神的力量才能創造出如此偉大的都市!”
沈奕看看領主,又看看護士:“你們呢?也是這麼看的?”
M7的幾個少年互相看看,終於一起點頭。
沈奕微微低下頭,想了一會才說:“血腥都市裡,現在有很多人相信這裡是神蹟,對麼?”
“很多,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這一切。”園丁回答。
工兵也說:“人們不信神,是因爲神靈從未出現過。但是當神靈出現的時候,你再無理由懷疑它。”
神父更是大聲道:“所以,不信神者,必將受到懲罰!神的意志,不可違背。神降臨我們在這個世界,就是要磨礪我們,增強我們,是賜福我們,考驗我們。我們當欣然接受,歡喜面對!”
“錯!”沈奕突然道:“神靈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爲他從未出現過。因爲他從不出現,所以他神秘,他無所不能,他光照萬物!但是當他真正出現時,他就變得不再神秘,也不再值得我們去崇拜。”
他回頭看神父:“也許這裡真的是神蹟,也許這世界真的有神靈。但是他真得不值得敬畏,不值得奉爲圭皋。”
“可是神是最強大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我們應該遵奉他!”
“是麼?”沈奕看看神父,眼角中突然露出笑意。
他突然掏出射月對準神父的腦袋,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然後他說:“如果我想殺你,只需要四秒鐘就夠。我比你強大,那麼是不是我所說的一切,就都是神喻?你告訴我,神無所不能,和我們必須聽他的又有什麼必然聯繫?你再告訴我,強大十倍能殺你,強大一倍也能殺你,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區別?最後你再回答我,如果現在我這個非信徒殺了你這個信徒,神又會如何懲罰我?”
神父一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奕把槍收了回去:“我對宗教並無反感,但是我非常反感一件事:就是把神的意志作爲神聖意志,將一切違背神的意志的行爲都視做褻瀆。神沒有說過話,哪怕是在這個所謂的神蹟般的世界,神也連屁都沒放過一個。所謂的神的意志,你得請他老人家親自跟我說。就算他說了,我也未必會聽。他固然比我強大,在這血腥都市裡,比我強大的卻比比皆是,他們卻都不是神。神或者無所不能,或者無所不知,或者無比強大,或者洞悉世情,或者可以創世滅世,但有一件事,他永遠做不到,那就是……他不是真理。”
微微停頓了一會,沈奕才繼續道:“這世界可以有神,但他只能殺死我,別想屈服我,別想讓我信奉他。我既褻瀆了他,那他若有本事,現在就打個雷劈死我。他可以用我的命來證實他的強大,卻永遠無法證實它就是真理!即便他是……也不代表我就必須聽從。”
說着,他向着天空展開雙臂,彷彿是在等待那所謂的天罰。
半響,毫無動靜。
沈奕向神父眨了眨眼睛:“抱歉,看起來即使在這個神蹟般的世界裡,你的神也不是那麼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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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沉寂了下來。
有些嚴肅。
不知過了多久,領主走到沈奕身邊。他拍拍護士的肩膀示意她讓開,小丫頭卻倔強的扭頭,就是不讓。
領主苦笑,只能坐在後排,對沈奕低聲說:“剛纔……”
“剛纔的事我道歉。”出乎領主的預料,沈奕突然說。
領主一呆,連忙說:“你沒必要道歉,我只是……”
“不,這個該道歉。神父是你的隊員,你們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也是,我剛纔的說話很不禮貌……這樣很不好。”
“既然這樣,爲什麼你還要……”
沈奕想了想纔回答:“人與人之間,終究還是需要時間相互瞭解的。許多時候,性格不同,未必不能做朋友,但是立場不同,卻極可能出現問題。”
說到這,他回頭看看領主:“你知道越是好的大學,政治討論氣氛往往就越濃厚。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那些大學生,就經常就各種政治環境發表自己的看法。結果往往是兩派,一派支持現在的中國政治制度,一派是反對,希望走徹底的西方民主路線。兩派經常爭吵的不可開交……甚至大打出手。”
領主搖了搖頭,表示無法理解。
沈奕笑了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政治立場不同,直接影響彼此間的交情。哪怕是相交十數年的好友,一旦政治立場不同,也可能會導致感情出現巨大裂痕。宗教信仰其實和政治立場一樣,都是難以接受異見的。無信者看不起信徒,認爲他們發神經,去信仰虛無飄渺的未來。信徒們則同情無信者,認爲他們必將受到神的懲罰……所以說信仰者與信徒間是天生的對立,矛盾不可調和。”
領主驚訝的張大嘴巴,他完全沒想到在沈奕的嘴裡,這種關於信仰的事竟會如此重要。
沈奕已經笑了起來:“我不是在評價誰對誰錯,只是在說,不同的信仰必然會導致巨大的摩擦,這完全是信念上的對立,與感情無關。我很抱歉剛纔對神父的不禮貌,不過我相信他能理解。”
“當然,他完全理解。只不過來到血腥都市後,他的信仰正在爲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基督教正在重新一統天下,無論是哪個區都有大量的教徒存在,所以他遇到這種情況已經少了許多。你不過是重新喚醒了他曾經的經歷罷了。”
“那我得慶幸他是中國人,信徒畢竟還是少數,他們習慣了在黑暗中獨自前行。”
說着沈奕跳出車子走到神父身邊,向他伸出手:“我爲我剛纔的說話向你道歉,希望你不會介意。”
“沒有關係,神會寬恕你的。”神父回握。
沈奕的眉頭挑了挑,終於還是把那句“老子不稀罕他寬恕”憋了回去。他笑着拍拍神父:“即便信仰不同,至少追求相同。以後多談夢想,少聊信仰,OK?”
“OK。”神父也笑着回答。
走回去的時候,神父突然問:“你在大學裡時是站在哪一邊的?我是說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宗教立場,那麼你的政治立場呢?”
“我?”沈奕擡頭看天,想了想回答:“政治上有句老話,叫:獨裁更有效率,民主更富活力。曾經的世界,我不想再做評價,但至少在這裡,我是一個堅定的獨裁主義者……”
“我的隊伍,只有我能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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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大部分人已經進入夢鄉,惟有沈奕還在電腦前研究着黑螞蟻們。
“沈奕大哥。”有人輕聲叫他。
回頭看去,原來是參謀。
他正坐在自己的玩偶士兵上。
“嘿,怎麼還沒睡?”
“在想些事情,睡不着,所以想來問問你。”
沈奕抱住參謀,把他放進車裡,隨手打開一瓶啤酒送到他手上:“什麼事?”
“你說……神之所以偉大,是因爲他們神秘,而不是因爲他們無所不能?”
沈奕點點頭:“這只是我的看法。我不是心理學家,無法用科學和專業的說法來描述人類心理活動,但是我知道,偶像之所以是偶像,是因爲你離他很遙遠。孩子不會崇拜父母,是因爲他離他們很近。一切偉大皆產生於距離,惟因爲不瞭解,才因而神聖。神之所以值得人崇拜,就是因爲他比一切偶像都更遙遠,只存在於心中……”
說着,他指指自己的心:“所以對神靈的崇拜,在我看來,也不過就是一種對未知的崇拜罷了。”
參謀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這樣……”
沈奕有些驚訝:“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參謀想了想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血腥都市以前不叫血腥都市嗎?”
沈奕一呆,點點頭:“是的我知道。”
“在西區,有一個傳言。說血腥都市並不是沒有主人的。事實上它有主人,只不過這裡的主人非常神秘,從不出現。”
沈奕心中一驚,不由想到了空間管理者。
參謀繼續道:“我曾經很好奇,如果血腥都市真有主人,那麼他一定就是神。因爲只有神才能創造這樣偉大的世界。可爲什麼神靈從不現身呢?”
他看看沈奕:“您給了我答案。”
沈奕只覺得心頭一股涼意升起:“你的意思是……”
“那是一種控制的手段。就象你說的那樣,因爲神秘而產生敬畏,使我們對其拜服。單純的強大並不能讓我們畏懼,更不能讓我們俯首帖耳。世界歷史上幾千年對抗暴政的戰爭從未停止過,人類從來不缺乏在黑暗中反抗強權的勇氣……”
沈奕點了點頭:“所以單純的壓迫並無意義,創造合適的氛圍才更重要……這裡曾經沒有血腥都市,只有死亡營地。”
參謀也繼續:“後來都市出現了,創造它的人卻從未出現過。”
沈奕接口:“也許不是他不存在。”
參謀續接:“而是因爲他不出現比出現更好。”
“他給予我們一個適合生存的環境……血腥都市。”
“他給予我們一個通往自由的希望……通天聖塔。”
“然後我們象狗一樣聽命,服從……”
“直到成爲慣性……”
“再不知抵抗……”
“即便我們擁有了強大的力量……”
“我們也依然只知順從……”
兩個人同時說道:“因其神秘而偉大,因其偉大而使我們虔誠。”
他們彼此對望,心中同時升起駭然之意。
好一會,參謀低聲說:“那塊史碑的名字,叫作第三紀。如果有時間,請沈奕大哥你一定要過去看看。”
沈奕仰望蒼空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