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旗……執掌大旗。”
伯洛戈的目光低垂,喃喃自語,隔了一段時間後,他才緩緩地擡起頭,瑪利亞依舊如那般模樣,端坐在黑暗裡,面帶着和藹的微笑。
“這聽起來可有些不容易。”
伯洛戈長呼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無奈的笑意,“需要承擔的東西太多了。”
“這是你的必經之路,”瑪利亞循循勸導着,“成長的一部分。”
“成長嗎?”
伯洛戈向後坐去,他沒有坐空,有東西接住了他,正如之前那樣。
“我已經快一百歲了,我還以爲我有了足夠的成長,”伯洛戈說着笑了起來,“很少有人能活到我這個歲數。”
成長是一個充滿年輕氣息的詞彙,伯洛戈本以爲自己與這樣的詞彙絕緣了纔對,可當瑪利亞說出這個詞彙,並將它再次賦予給伯洛戈時,伯洛戈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人的成長是複雜的,有肉體年齡的增長,也有心理年齡的增長,很顯然,伯洛戈,你是一個發育有缺陷的人。”
“……”
艾繆越說情緒越低落,整個人直接趴在了吧檯上,像是睡着了般,此時另一隻手搭在艾繆的身上,整個身子靠了過來。
伯洛戈不明白,“提起他做什麼?”
這太諷刺了,理智的血肉機械看清了複雜的人性。
無法自理。
“這個詞彙太宏大了,”伯洛戈搖搖頭,“我不在意這個世界,我甚至不在意我鄰居的死活。”
調酒之餘,瑟雷還不忘嘴碎道,“你們今天集體來我們這團建嗎?”
“是衆者的推算嗎?”
拜莉伸出手,瑟雷又爲拜莉滿上了一杯。
伯洛戈猶猶豫豫道,“眼下的溫暖,只是短暫的光陰,我如果過於貪心,反而難以割捨,變得痛苦至極。”
幾秒後,瑪利亞開口道。
“爲了這有你所愛之人的世界。”
這種感覺很是令人不爽。
“更高尚的理由,比如?”
瑪利亞沉默幾秒,衆者的龐大算力下,伯洛戈的生活對瑪利亞而言完全透明,她能輕易地推算出伯洛戈的日常活動,總結之下,瑪利亞笑了起來。
瑪利亞知道伯洛戈在想些什麼,步步緊逼。
“時間不會等待你,敵人也不會等待你,更不要說那束縛住我們所有人的命運了,就算你再怎麼留戀新生活,它也終將遠去……你知道該怎麼做的,你也明白我、我們爲什麼要這樣做。”
帕爾默等人都知曉伯洛戈晉升儀式的時,卻不知道以太界探索行動,艾繆與拜莉頗有默契地隱瞞起了這部分。
“我嘗試控制我自己,不去渴望任何事,但我又意識到,‘停止渴望’本身也是一種渴望,我再怎麼令內心安寧,終究會有人來擾動這一切,令我重蹈覆轍。”
伯洛戈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弱了下來,一想到這樣的可能,他變得惶恐不安,內心充滿愧疚。
他覺得自己在和心理醫生聊天,一個足以令伯洛戈放下戒備的心理醫生,“我有想過的,熱烈地擁抱這一切,哪怕所有的事物都會消亡,可他們仍會活在我的回憶裡。”
“當然,”瑟雷整理了一下花哨的領口,“你的煩惱都寫在了臉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誰?”
“是啊,我爲什麼會許下這樣的願望呢?因爲我……畏懼死亡嗎?”
瑪利亞繼續說道,“瑟雷不懂,所以他肆意妄爲,可以輕易地愛上每個他見到的女人,像個飢餓的流浪漢,來者不拒,企圖在她們的身上找到自己渴望的美好。
“有時候你沒必要緊抓着不放。”
瑪利亞的眼前閃過了耐薩尼爾的身影,衆者早已推算出了耐薩尼爾的種種轉變,這也包括了他知曉秘密戰爭真相時的反應。
伯洛戈搞不懂,也不敢去細想,他反問着。
“作爲士兵的你,無疑是最優秀的,少有人可以與你比擬,但除了士兵這部分之外,我想你自己也清楚吧,你一事無成,甚至無法自理。”
瑪利亞說,“你是個發育不良的人,只有搞懂什麼是愛,我覺得你纔會下定決心,爲了什麼而戰。”
聽着瑪利亞的安慰,伯洛戈一方面感嘆於衆者的偉大,另一方面讚歎瑪利亞。
“她令你從噩夢裡走了出來,擁抱起了新生活。”
瑪利亞繼續說道,“我從不會懷疑你什麼,伯洛戈,我很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至於我們先前聊的這些……我想你也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伯洛戈知道真正的瑪利亞已經死,如今出現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個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幽魂,可就是這頭幽魂……不,披着這層幽魂僞裝的衆者,看清了自己的複雜糾葛的內心。
“你經受了苦難,所以一點點的溫暖,就會令你欣喜若狂,在這一點上,你真的很好滿足。”
“你愛這一切,可越是熱愛,離別越是令你痛苦,你越是貪心,越是無法抽離,你想要控制自己,令自己保持冷靜,可當美好真的降臨時,你意志構築的防線,又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和衆者聊聊的感覺很不錯,它像一面鏡子,倒映出了伯洛戈的模樣,令他釋放壓力的同時,也知曉了自己的問題所在。
“你在想,你爲什麼會獲得不死之身。”
瑟雷自言自語着,更加用力地搖起了酒杯。
“趕盡殺絕。”
艾繆擡起頭,“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我從不懷疑你的勇氣,伯洛戈,我知道,你只是太累了。
伯洛戈周遭的空間開始扭曲,衆者正令他離開顛倒廳堂。
他這舉動就跟搶奪勝利果實一樣,瑪莫試着留下伯洛戈,卻被耐薩尼爾以決策室的命令堵了回去。
瑟雷多打量了幾眼拜莉,他記得這個女人,如今昇華爐芯的部長,很久之前瑟雷就見過拜莉了,和其他人不同,拜莉很少會出現在這,瑟雷都快忘記他了。
不等瑪利亞說些什麼,伯洛戈繼續說道,“我是魔鬼、嫉妒的利維坦的選中者,我身上具備着他的加護·吮魂篡魄。”
伯洛戈閉上了眼,腰板也彎了下去,手肘拄在膝蓋上,頭顱低垂着,像是位受審的犯人。
瑟雷接着說道,“伯洛戈需要點時間,來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麼。”
想到這,伯洛戈忽然拋出了一個問題。
沒錯,伯洛戈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但他沒有被困在童年的往事裡,而是被牢牢地鎖在了瘋囂的焦土之上。
“來嘛!來嘛!說說話啊!死氣沉沉的,讓人很不安啊!”
“一些秘密的事。”
“我是不死者。”
“是的,”瑪利亞直接肯定道,“經過推算,你負擔了太多的壓力,心智處於負荷狀態,而你又是一個不願多言的人,尤其是關於內心的這部分……你需要一些激勵與鼓舞,重振士氣。”
伯洛戈聲音裡帶起了怒意,“那麼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呢?衆者,用你那龐大的算力幫幫我吧!”
伯洛戈想到了阿黛爾的仁愛與關照,這種恐懼感迅速蔓延,彷彿有蟲羣爬過伯洛戈後脊,尖銳細小的肢體帶來令人尖叫的酥麻感。
“說不上,但肯定經驗豐富。”
瑪利亞的身前浮現起一張棋盤,黑白的棋子相互對峙,其中白方的騎士上佈滿裂痕,它蛻變成了主教,向前再進一步。
伯洛戈低語道,“就像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衆者一如伯洛戈所想的那樣聰明,它分析出了伯洛戈所有的心理活動,就連這個伯洛戈從未表露出來的秘密也是如此。
不知不覺中,伯洛戈已踏入了魔鬼設下的困境內。
瑪利亞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阿黛爾幫助了你。”
“我頭一次覺得這裡這麼擁擠。”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開始害怕了,”伯洛戈說,“我或許永遠無法得到我想要的,那麼如你所說,我就算得到了所謂的愛意,恐怕它也會很快離我遠去。”
伯洛戈會執掌旗幟的,就像棋盤上的每個士兵終將殺入底線,完成那榮光的升變。
瑟雷眉飛色舞地看着艾繆,接着又看向不死者俱樂部內的其他人。
“對,就是這樣,”伯洛戈點點頭,複述起了他所面對過的原罪們,“暴食者永不飽食,貪婪者絕不滿足,怠惰者不可停歇,歡欲者永恆麻木。”
“答案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伯洛戈。”
伯洛戈沉默不語。
伯洛戈問,“你應該知道加護所帶來的詛咒吧。”
在瑟雷的一陣怪叫聲中,艾繆坐在吧檯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着瑟雷的那副樣子,她知道,瑟雷根本不是在關心自己的煩惱,而是在找樂子。
忽然間,猶如空間挪移般,瑪利亞靠近了伯洛戈。
瑪利亞給予迴應,“嫉妒者渴求卻不可得。”
“……”
在墾室將伯洛戈徹底包裹前,黑暗裡傳來深沉的迴音。
瑪利亞的聲音令伯洛戈警醒了過來,他的神情變得緊張。
“就像一位不畏死亡的戰士,發覺自己其實是個膽小鬼嗎?”
“只是……只是找個地方呆一呆,”艾繆想了想,接着說道,“然後慶祝一下。”
瑪利亞站了起來,這是伯洛戈頭一次見她站了起來,他知道這只是衆者所構建的虛假姿態,可一瞬間,瑪利亞的身姿無比高大,但她的聲音卻不再嚴厲,反而變得柔和。
“你讓我想起來了我從軍時的上級,”聽到這,伯洛戈笑了起來,“每當我們沒有勇氣衝鋒時,他就會說些激勵的話,接着我們就腦子一熱,衝向了死亡,現在回顧起來,還蠻蠢的。”
這些不死者都一個樣子,艾繆很清楚這一點。
當然,也可能是你見過了真正的美好,她的離去令你痛苦萬分。”
伯洛戈沉默。
伯洛戈站了起來,柔軟的眼神再度堅毅起來,他點頭應和道,“一臺無血無淚的機器,確實是一個值得傾訴的對象。”
“你一生都在追求一些美好的東西,伯洛戈,所以美好降臨時,你根本沒有能力去拒絕它,你是如此地渴望着它,任何心理建設只會潰不成軍。”
“仇恨是個不錯的動力,但它會逐漸扭曲我們,你需要些更高尚的理由。”
艾繆將腦袋完全搭在了吧檯上,臉頰和冰冷的檯面緊密接觸。
“廉價?”
“今天還真夠熱鬧啊。”
幾個小時前,伯洛戈的晉升儀式與第一次以太界探索行動圓滿成功了,但幾人剛把昏迷的伯洛戈從儀器上卸下來,耐薩尼爾便突然出現,帶走了伯洛戈。
伯洛戈只是需要點時間,需要點時間令自己那發育不良、甚至有些畸形的心智成長起來。
“如果有一天,你發覺真正的自己,與你本以爲的自己,是截然相反的模樣,你會怎麼辦?”
“比如爲了這個世界。”
伯洛戈低聲道,“那麼嫉妒呢?”
“他找到了,可惜是在她死後。”
這句話是瑪莫說的,接着他就離開了,不知道去做什麼了,只留下歡呼到了一半,面面相覷的幾人。
伯洛戈愣了一下,他自己給出了答案。
伯洛戈強硬地回答,“我就是在爲了滅絕魔鬼而戰。”
“你又不是他。”
瑪利亞清了清嗓子,她語氣莊重道,“那麼換個說法。”
“說不定她已經離去了。”
伯洛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此刻他已經隱隱猜到瑪利亞要說什麼了。
薇兒在酒瓶之間穿行,以往空蕩蕩的吧檯,如今坐滿了客人,在拜莉之後就是帕爾默,還有諸多熟悉的傢伙。
而你,伯洛戈,你也不懂美好的事物究竟是什麼,可和他不同的是,你拒絕所有人,以免她們走入你的內心。
瑪利亞說的對,衆者說的對,憑藉着龐大的數據量,衆者精準地分析出了伯洛戈的種種問題。
“伯洛戈,你的願望真的很……”
你需要點時間緩和,也需要經歷更多的事,來讓你認清楚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甚至說,以此成長。”
“再來一杯。”
“慶祝什麼?”
“我……我有時候在想一些事。”
各種巧合之下,這麼一羣人就團聚於不死者俱樂部內,等待着那個不知何時會抵達的客人。
“與原罪截然相反的詛咒。”
“所以你不能再當一名士兵、一枚棋子了,你要執掌旗幟,掙脫棋盤的束縛。
瑪利亞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提到了別的。
一事無成。
“是的,就是這樣。”
“他不懂愛,爲此抱着那虛假的愛意,投身於任何一人的懷抱裡,試着搞清楚它到底是什麼,你也不懂愛,因而你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耐薩尼爾有些不對勁。”
“瑟雷·維勒利斯。”
伯洛戈頓了頓,“我太理想化了,接納這樣的現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瑪利亞知曉伯洛戈的過往,“你只過了二十餘年普通人的生活,然後就被捲入了無止境的戰火裡,哪怕自黑牢裡歸來,你也是從一個戰場來到了另一個戰場。”
“你留戀這樣的新生活,生怕有人打碎這一切。”
“你可以和我聊聊的,我多少也算是見多識廣。”
艾繆皺起了眉頭,想了想剛剛的話,她很容易就猜到了瑟雷在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情感教父嗎?”
“你看起來有些糟,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瑪利亞的身影消失了,扭曲怪異的龐大身影,也躲藏進了黑暗裡,伯洛戈能聽到無數機械的低鳴,與自己對話的同時,衆者也在計算着自己從以太界內帶回的情報。
陣陣笑聲從瑪利亞的口中響起,她沒有給出答案。
短暫的茫然後,艾繆處理好了現場,便來到了不死者俱樂部,她猜伯洛戈之後一定會來到這,拜莉也像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跟着過來了,然後就是其他人。
……
你只是需要和一個人聊聊,一個足以令你傾聽,並給予你一定建議的人。”
就在艾繆昏昏欲睡之際,瑟雷的一句話忽然喚醒了她。
四周的溫度瞬間提高了些許,伯洛戈看不見,但他知道,是衆者那臃腫不堪的軀體,正因過度的計算而過熱。
“瑟雷最終找到他想要的了嗎?”
伯洛戈本想反駁瑪利亞,可話到嘴邊,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了。
你要變成棋手,你要打破這注定的命運。”
“再見,伯洛戈·拉撒路。”
“因爲瑟雷的經歷與你很像,”瑪利亞微笑,“你們同爲不死者,也一同追逐着美好的東西,更有趣的是,你們同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美好的事物。”
伯洛戈試着放下了戒備,提出了另一個長久困擾他的疑問,“我明明已經見過那頭魔鬼了,可這個問題我始終不敢問出來。”
“但我經歷過和他類似的事。”
瑟雷就像預謀已久了一樣,從吧檯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宛如磚頭的相冊。
“要聽聽我和我妻子們的愛情故事嗎?”
打開相冊,艾繆看着瑟雷和諸多不同女人的結婚照,她的臉上寫滿了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