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很複雜的心理,嗯……就像那些想要自殺的人們。”
魔鬼站在石板前,眼中滿是懷念,彷彿它如日記一般,勾起了那些快要被魔鬼遺忘的過往。
“他們確實想要自殺,也確實希望有人能拯救自己,從苦痛的沉淪中脫身。”
魔鬼評價着,“這面石板的誕生也是如此,一方面,我們想徹底抹除過往,一方面,我們又留下它,作爲一種見證,證明我們那段遙遠的過去,並非虛假的,而是真實的。”
他讚歎着,“我以爲把它丟到秘源深處,就不會再有人發現它了。”
“過往發生了些什麼?”
希爾此時已經明白了許多事,對於魔鬼們的起源,也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測。
“我猜,是關於你們如何成爲魔鬼的嗎?”
魔鬼笑了兩聲,聲音刺耳,他沒有解答希爾的問題,而是反問着他,“你從這石板裡,分辨出了什麼?”
希爾走到了石板前,與魔鬼一同欣賞着這面石板的雕琢,在那褪色笨拙的彩色印記裡,他能看出一個個模糊的輪廓,粗糙的就像幼兒的塗鴉。
“一位天外來客。”
希爾說,“在過去遙遠的某一日,一位天外來客降臨於物質界。”
“然後呢?”
“他就像一個信標,帶來以太的同時,也令龐大的以太界注意到了物質界,爲此之後的千百年裡,以太界一直朝着物質界緩緩靠近,也是因此,以太濃度持續上漲。”
“你很聰明,只是我不記得,這石板裡有這麼詳盡的內容。”魔鬼說。
希爾平靜道,“不止是石板的內容,還有我的一些個人推測。”
“很好,繼續。”
“天外來客不止帶來了以太,他還帶來了些其他的東西,那些我曾在以太界內看到的陰影、焦油。”
希爾訴說着自己的分析,“我一直以爲,那焦油與以太是一體共生的,但一段時間的研究後,我發覺,兩者更像是分別獨立的存在。”
“以太界內有的只是純粹的以太,而那焦油正如以太界對於物質界一樣,焦油對於以太界也是一種外來物,它們侵佔並污染了以太界,並試圖將以太界的力量完全吞沒、佔據。”
希爾將目光挪動到魔鬼的身上,他和這頭魔鬼已經是老朋友了,早在很久之前,希爾就發現魔鬼們的身上也攜帶着那種邪惡的焦油。
“那股焦油是一種力量,一種邪惡詭誕的力量,那位天外來客不止帶來了以太,也把焦油一併帶到了物質界。”
“之後呢?”魔鬼問。
“之後的事,就是石板上記載的那樣了。”
希爾打量着石板上模糊不清的圖案,粗糙的痕跡勾勒出了一個沒有具體形態的存在,在希爾的注視下,模糊的圖案動了起來……
就像是一團滴入水中的油墨,沒有規律地擴散、聚集、扭轉,變化的同時,希爾也能感受到從其中傳來的複雜情緒。
希爾能以這石板爲介質,跨越時間與空間,感受到那位天外來客的痛苦與虛弱。
一瞬間,龐大的痛苦捕捉住了希爾,軀體正不受控地發出悲鳴,每一顆細胞、每一根肌肉都在顫抖,像是有股巨大的力量從內部撕扯着希爾的軀殼,直到將他如易碎的紙張般,輕易地扯成碎片。
“哈……哈……”
希爾從那極端的感觸裡脫身,他瞪大了雙眼,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魔鬼在一旁看着笑話,耐心等待着,過了足足有數分鐘的時間,希爾才緩了過來,彎下去的腰板重新挺直。
“天外來客受傷了,他就快死了。”
希爾說着與魔鬼對視了起來,企圖從對方眼神的變化中,獲得些什麼訊息。
“他從很遙遠的地方降臨於物質界,我不清楚他有什麼目的、企圖,總之,他剛剛抵達物質界,就已經快死了。”
希爾是一個極端理性的傢伙,他幾乎不存在所謂的情緒失控,但在這一刻,希爾那堅定的心神還是不由地顫抖了起來。
他無法想象天外來客究竟從何而來,如果是天外來客帶來了以太與焦油,那麼他的力量,完全超越了人類現有的鍊金矩陣技術,其自身的能級也遠超榮光者、受冕者,那是完全處於人類所能認知的力量極限之外……
也就是說,現如今人類的鍊金矩陣技術,魔鬼們的力量之源,世間所有的力量本質,都源自於這位天外來客。
源自於他那腐爛發臭的屍體。
然後,希爾意識到了另一個更加絕望的可能。
是誰殺死了天外來客呢?
“我們也曾猜測過,天外來客在降臨物質界之前,其實就已經死掉了,他只是吊着一口氣,在茫茫的虛空中前進,尋找着一絲生機的可能……但他還是失敗了,最後倒在了這個世界之中。”
希爾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些問題,手指向石板的另一幅畫面。
在那不規則、蠕動的未知形態下,數個人類圍繞着他,向他跪拜,像是把他當做了某種神明般祭拜。
到了這種時候,答案已經清晰了起來。
“天外來客降臨物質界後,在死亡前,他與第一批與自己接觸的人類達成了某種協議。”
希爾的聲音低沉了起來,一股暴怒的情緒填滿了他的腦海,爲此他甚至攥緊了拳頭,恨不得現在便一拳砸爛魔鬼那張漂亮的臉。
“他把自己的力量分給了這些人,而這些人也成爲了最初的魔鬼。”
希爾直視着魔鬼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說的對嗎?”
魔鬼只是笑了笑,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決。
“交易是等價的,得到了什麼,必然會失去些什麼,”希爾繼續逼問着魔鬼,“你們獲得了力量,那麼你們又失去了什麼呢?”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希爾的腦海裡醞釀,他不由地問道。
“天外來客真的死了嗎?”
魔鬼依舊沒有回答,他遠離了石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時而把弄着手杖,時而看着希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詭異的靜謐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魔鬼主動打破了平靜。
“說實話,我們對天外來客的瞭解也不多,對於他的來歷,我也有過許多猜測,最終,我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
“什麼?”
“他是一個罪人,至於他犯下了什麼罪,我也不太清楚。”
魔鬼露出可憎的微笑,隨後他繼續說道,“你不覺得我們所處的物質界,就像一個囚籠嗎?一處貧瘠的、不具備任何超凡之力的土地。”
希爾意識到,魔鬼主動承認了以太是外來的能量。
“天外來客就像一個罪人,他被他原本所屬的世界放逐到了這,他身受重傷,快要死在這荒蕪之地。”突然間,希爾明白了許多事,只是這一次,他不再爲搞懂謎團而驚喜,反而因那越發黑暗的未來感到絕望。
希爾已經不是第一次預知到黑暗的未來了,但每一次他都會振作起來,覺得人類仍有勝算所在,曙光依舊。
可這一次,希爾開始懷疑起了自己,他的自信心破碎,不再覺得人類能從浩劫中倖免。
“哈哈,我喜歡你的反應,希爾,看人類陷入絕望,真的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
魔鬼翹起腿,雙手搭在膝蓋上,愜意地像是在享受一個美好的午後。
希爾喃喃道,“你們也是一個個可悲的奴隸,揹負債務的債務人。”
他醒悟了般。
“這就是你們一直掠奪靈魂的理由?”
魔鬼的笑聲變得更加刺耳了起來,像是一千頭亡魂在悲鳴,身影劇烈地蠕動了起來,蒼白的肌膚上佈滿裂隙,下一刻他崩潰在了椅子上,化作一縷縷黑煙消失在了原地。
寂靜的世界下,只剩希爾與那沉重的石板面面相覷。
“我……我該怎麼做呢?”
希爾無力地嘆息着,雙手抓亂了頭髮,幾乎要撬開腦袋,將柔軟的腦組織掏出來。
無數的想法在希爾的腦海裡碰撞,一個個猜想成立後又被推翻,計劃被不斷地優化、矯正,可始終無法得出一個完美的結果。
他筋疲力盡,雙眼佈滿血絲,幾近崩潰之際,希爾快步走到了石板前。
希爾不知道這面石板是誰留下的,但既然它見證了那段罪惡的歷史,那麼記載者一定也是最初與天外來客做出交易的人。
他爲什麼要留下這段記錄,是爲了告訴後來者嗎?
那麼……他是誰,是哪頭魔鬼?
希爾心急如焚,如果能確定他的身份,就說明魔鬼之中,尚有一位魔鬼,可能願意與人類合作。
他仔細觀摩着石板,但始終都找不到什麼線索,直到不經意的一瞥,希爾看到那圍着天外來客下跪的人們……有一位沒有跪下。
像是有人要刻意隱去他的存在般,如果不是希爾仔細研究,任誰都無法辨認這道淺淺的身影。
希爾喃喃道,“會是你嗎?”
緊接着希爾發現了另一個問題,從魔鬼口中得到足夠的信息後,希爾以現有的知識破譯其上的內容,他發現這個身影是多出來的。
下跪有的七人,他們代表着七頭擾亂塵世的魔鬼,而那個刻意被人隱去的,則是第八個。
不止有七個人與魔鬼進行了交易,還有第八個人。
他是誰?
平靜再次降臨,靜謐抵達極限之際,希爾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用力地張開四肢,像是在雪地裡打滾一樣。
希爾莫名奇妙地笑了起來,他笑的很大聲,彷彿要將自己的內臟都吐出來。
“我知道他是誰了。”
希爾欣喜若狂,驚恐之餘,寧靜又佔據了他內心的全部,他又問道,“你猜出來了嗎?”
“嗯……我也想到了。”
虛無之中,伯洛戈逐漸顯現。
伯洛戈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希爾的記憶,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但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伯洛戈居然跨越了時間與空間,與希爾在一定程度上,產生了聯繫。
“原來是這樣嗎?”
伯洛戈緩緩地擡起手,伴隨着以太的輸出,繁瑣的以太花紋映亮在皮膚之上。
“能量是守恆的,”伯洛戈說,“得到什麼,必然也會失去些什麼。”
“我們通過鍊金矩陣,消耗掉以太,從而獲得歪曲現實的奇蹟之力。”
希爾望着漆黑的穹頂,他感嘆着,“這何嘗不是一種交易呢?”
頓時間,伯洛戈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並不是因爲過度的恐懼,而是發自內心的欣喜。
那是伯洛戈從未感受過的狂喜,以及被宏大敘事所觸動的震撼感。
伯洛戈幽幽道,“鍊金矩陣就是一種血契,所有植入了鍊金矩陣的人類,都是他的債務人,只要消耗以太,便可以向他許願,進而獲得扭曲現實的力量。”
何等偉大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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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宮殿開始崩塌,一道道裂隙佈滿了磚石,縫隙裡溢出了熾白的光焰,正面牆壁轟然坍塌,刺眼的白晝露了出來,伯洛戈扭頭看去,見到了那白晝核心中的、由純粹之光鑄就的人類剪影。
“你就是那第八頭魔鬼。”
伯洛戈對着那光耀的身影輕聲道,“你沒有揹負原罪,而是選擇了美德,爲了全人類而獻身。”
希爾又驚又喜,時間與空間在這一刻似乎真的得到了貫通,他接着伯洛戈的話說道。
“你與全人類做出了交易,令人類獲得了對抗魔鬼的力量,代價則是凝華者死後靈魂歸於秘源……繼續對抗魔鬼。”
希爾站起身,踉蹌地朝着那無窮無盡的光源走去,他興奮地張開雙手,大聲質問着。
“告訴我,崇高者,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
秘源中傳來朦朧模糊的聲響,那是近乎夢囈般的語句,難以辨別。
第八人奉獻了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一座爲全人類服務的超凡服務器,每分每秒他都在處理着來自凝華者們那歪曲現實的“願望”。
無窮無際的信息流如洪水般沖刷而過,千百年的努力下,第八人早已失去了自我意識,只剩下了“獻身的慣性”,維持着秘源的運轉。
沒有人知道第八人經過了何等的努力,纔在這龐大沉重的思緒裡,爭取出了那麼片刻的閒餘,令他從被動地處理信息流,艱難地做出了主動的抉擇。
伯洛戈聽到秘源好像對希爾說了些什麼,隨即強光照亮了萬物,昏暗的庭室徹底崩塌,像是被風暴吞沒般,磚石一節節地消失,只剩下近在咫尺的風暴與無垠的冰原。
恍惚許久後,伯洛戈才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希爾的記憶裡離開了,也是在這時,他發覺自身的鍊金矩陣進行了一輪野蠻的生長,幾乎要完全覆蓋軀體的每一處。
伯洛戈注視着逐漸遠離自己的風暴,他知道,自己獲得了秘源的認可,那永不停息的服務器接受了伯洛戈的晉升申請,並把更多的算力分配給了自己,以幫助自己“實現願望”,獲得對現實更大的歪曲權限。
“守壘者……”
伯洛戈低吟着,重新將劍斧從腰間取出。
轉過頭,陰影隨着風暴的退去再度逼近,吞淵之喉撕開曲徑裂隙,朝着自己發出震天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