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山坳，晨鐘驚飛鳥。
北冥宗今日無早課，但全宗自宗主師玄青以下，全比平時起得要早，他們穿上最隆重的禮服，換上最精緻的靴子，戴上最得體的配飾，拿出最昂揚的精氣神……個個收拾得乾淨利落、英氣逼人，然後早早地到山門前佈陣列隊。
宗內諸長老今日也是穿戴一新，此時他們正各司其職，在指揮弟子和執事們做事。
“郭聖人雖然性格隨和，是我北冥宗的小師叔，但如今已成了聖人，那便是整個玄界最頂尖的大人物。聖人降臨，固然是本宗的榮耀，但同時也是一種考驗，不要說對你們，便是對我們幾位長老，甚至對咱們掌門來說，也是一種考驗！”
“故而，此次迎聖大典，須人人盡心在意，禮儀法度、言談舉止一樣都不能出錯，否則聖人怪罪下來，無人能承擔其後果！都聽明白了嗎？”
北冥大殿前的廣場上，六長老神情嚴肅而鄭重，面對一衆弟子執事，再一次強調規矩和紀律。
“明白了！”衆人肅然齊聲應道。
六長老威嚴的目光掃視一遍衆人，然後一擺手，隊伍解散，衆人井然有序按照先前吩咐各做各事。
“師妹……”
待衆弟子執事散去之後，掌門、大長老和二長老三人聯袂走了過來。
“你這邊準備得如何？”大長老問。
六長老點點頭，“都交代了，大家應當知道輕重。”
掌門師玄青猶豫了一下，然後轉頭問大家：“你們說，我們擺出這個迎接場面，會不會略顯鋪張和浮誇？因爲我還是沒辦法把小師弟和高高在上的聖人聯繫在一起。”
“掌門慎言。”六長老語氣認真，“世俗層面上，他的確曾是我們的小師弟，但聖人就是聖人，一念可搬山，一念能倒海，一念能決人生死前程，是真正通曉天地法則的超凡者，與我等已不在一個層面，更何況……他還是引發‘紫氣東來’異象的聖人。”
其他幾位長老也表示贊同，大長老道：“一境兩世界，這是萬古不變的修行規則。”
師玄青心裡莫名悵然，相比於聖人郭大路，她還是喜歡當年那個風趣幽默，偶爾不着調的小師弟啊。
“小天和靈靈已經準備好了嗎？”六長老問。
師玄青點點頭，“咱們也過去吧。”
此時，朝陽升起、雲朗風清，北冥宗護山大陣轟然運轉，方圓三百里成爲禁地，那些常年盤踞於北冥宗四周的邪門歪道早收起好奇心，或退避三舍，或乾脆遠遁他方。
聖人所臨之地，豈有僥倖之理？
今日，整個玄界都在關注北冥宗，但即便是天宗、地宗和杏壇都沒有安排人前去探查，只在本宗靜靜等待消息。
師玄青負手卓立山門前，左右各站着三位長老，個個神情肅穆，衣袍隨風飄揚，尤增出塵氣質。
蕭天一身白衣，站在掌門身後，面色平靜，但眼中神采奕奕，難掩心中激動情緒。
一頭火紅色頭髮的魚靈靈站在他身旁，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不知在想什麼。
哞——
不多會，一聲牛叫響徹北冥上空，衆人齊齊擡頭望去，只見半空中一位白衣少年騎着一頭青牛悠然從虛空中走出，落在一朵白雲上。
這就是破碎虛空。
看着這幅畫面，北冥宗衆人震驚無語。
“掌門師姐！”
六長老忙低聲提醒師玄青，後者呼了一口氣，朗聲道：“北冥宗師玄青攜全宗上下，恭迎聖人駕臨！”
長老們並全宗弟子執事們齊聲道：“恭迎聖人駕臨！”
聲震山谷，直衝雲霄。
郭大路俯首看着雲下場面，不免啞然失笑，忙降落雲頭，來到北冥山門前。
“我說諸位師兄師姐，你們這是做什麼？”郭大路走到師玄青面前，笑着問道。
衆長老神情恭謹，見禮道：“恭迎郭聖人。”
郭大路看着師玄青問道：“你們……是認真的？”
師玄青見到郭大路這樣，心裡着實鬆了口氣，一本正經道：“回郭聖人的話，我們爲了迎接您的歸來，已準備半月有餘，你說我們是不是認真的？”
郭大路哈哈大笑，道：“早知如此，我應該從聖墟那邊摘幾個橘子過來的。”
“橘子？”
郭大路一笑擺手，左右看了看，大聲道：“大家都辛苦了。”
說罷，右手隨意一揮，一股清風自他袖中生出，翻卷飄飛，無聲無息，很快在北冥宗山門前形成一股小小的捲風，下一刻，有天地靈氣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凡北冥弟子執事皆得靈氣加持，便是師玄青和其他衆長老也覺周身氣機爲之一暢，好似置身於一座上佳的洞天福地。
這就是聖人手段，擡手舉止之間就是莫大機緣。
“多謝郭聖人！”衆人齊聲稱謝。
郭大路也不再多說，目光落在蕭天和魚靈靈身上，衝他們微微點頭，二人既興奮又有些拘謹。
畢竟他們是第一次有這樣一位如此親近的聖人長輩。
“有請郭聖人入山。”師玄青側身請道。
郭大路擺手讓蕭天過來牽牛，自己則隨師玄青入山。
衆弟子看到蕭天牽着青牛，心中難掩豔羨之情，回憶當初種種，只恨自己沒能抓住親近郭大路的機會。
……
“今天這場面不是你的主意吧？”
入山門之後，郭大路帶師玄青來到北冥山山巔，站在萬丈懸崖邊，他微笑問身旁的師玄青。
“幾位長老的提議，我也沒有反對。”師玄青習慣性地負手而立，“畢竟你已入聖，地位不同往日，禮節不能少，萬一你……”
師玄青眼神古怪地看向郭大路，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萬一入聖之後的我脾氣架子都變得大了，你怕北冥宗擔待不起？”郭大路補充道。
師玄青默認。
“哈哈哈……沒想到玄青師姐也有這麼細膩的一面，我還以爲你只有人生看淡，不服就乾的一面。”
“我是隻有那一面，但我……”
師玄青不甘地頓了一下，續道：“打不過你，現在。”
郭大路不以爲然，“沒打過你怎麼知道打不過？這可不是你師玄青的道。”
師玄青猛然轉頭看向郭大路，臉上的表情變得躍躍欲試，周身氣場瘋狂涌動嘯聚，一觸即發。
郭大路熟視無睹，伸手在師玄青肩膀上拍了拍，“打過之後你就知道，你是真的打不過我，喔哈哈哈……”
師玄青蠢蠢欲動的戰意被郭大路三掌拍得一乾二淨，心境祥和柔軟，如沐春風，她抿着嘴、睜大眼睛瞪着郭大路，胸膛起伏不平。
“敢向本聖人釋放戰意，你已經不錯了，再接再厲，再修煉五百年，說不定能有機會出那麼一招半式。”
郭大路隨口說着，轉身望向東南方天宗方向。
師玄青盯着郭大路的雙眸中飽含怒意，試圖再次凝聚戰意，但卻有種竹籃打水的感覺，不管她如何努力，那些道氣、道術再不聽自己使喚，無處蓄力、無處使力。
眼巴巴地看着曾經的小師弟在眼前嘚瑟囂張，北冥宗宗主、十二重樓巔峰大宗師、玄界第一暴力女修一時情急，跺了一下腳，極爲女性化地哼了一聲。
倘若這一場景被玄界其他修行者看到，他們一定會覺得自己眼睛出問題了。
師玄青女性化？不存在的，這輩子不可能。
“玄青，接下來你不要分心，認真觀察感悟，能得多少得多少。”郭大路突然開口說道。
師玄青陡然聽郭大路如此稱呼自己的名字，心裡一動，不及細想，問：“你要幹嘛？”
“我要給天宗摩詰山上的那位大和尚一點顏色瞧瞧。”
郭大路隨口答道，顯得輕鬆隨意。
師玄青聞言，先是震撼不已，她萬沒料到郭大路入聖歸來的第一件事竟是挑戰玄界最老牌的聖人，雖然他理由充分，但新聖直接挑戰老聖也太囂張了一點。
其次她恍然大悟，明白了郭大路只帶她來此地的目的，聖人級別的交手，目前整個北冥宗，只有她一個人有資格旁觀。
只見郭大路雙臂擡起，山崖間雲霧頓時開始瘋狂翻騰。
“大和尚，等候多時了吧？”
郭大路的對着東南方開口說道，聲音倒不大，但師玄青明顯感覺到那聲音帶着某種穿越時空的法則力量。
數千裡之外，摩詰山上，如同炸雷天降一般響起一句話：
“大和尚，等候多時了吧？”
那聲音在山谷、山林間迴盪，呼嘯不止。
吱呀——
雲空中，一扇雲門開啓，一位老僧緩步走出，面向西北。
“阿彌陀佛！”
四個字在北冥山上空滾滾不絕，猶如萬道梵音齊鳴。
“郭施主別來無恙。”
師玄青感受到那種聖人壓力——雖只是順帶，仍舊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
“有勞大和尚掛念，大和尚八條蛟龍有幾條成了真龍？”
隨着這句話的出口，摩詰山上那位老僧的身邊雲霧捲動，八條巨龍在雲霧間蜿蜒穿梭，若隱若現。
“不錯不錯，已有三條真龍，大和尚希望留下哪兩條？”
郭大路邊說邊搖手揮送，天地元氣共生感應，數千裡之外便憑空凝聚出一把巨劍，懸在摩詰山上空。
天僧看了眼那巨劍，面色寧靜，雙手合十，高妙的禪息從四面八方匯聚而至，凝聚出一串金黃色的佛珠，與那把巨劍對峙。
雲霧間那三條真龍也穿雲而來，冷漠地望着那把巨劍，龍息吞吐間，便有云霧聚散。
北冥山上的郭大路輕笑一聲，右手雙指並劍，向前一指，巨劍開始大開殺戒。
……
天宗上空風起雲涌、雷聲陣陣，半點沒有停息的意思，起初衆長老弟子以爲那雷聲是宗主飛昇的仙人劫，不久之後，有人看到那半天虛空中若隱若現地有一把橫空虛劍在和三條巨龍周旋，才覺哪裡不妥。
諸位長老則已從明鏡臺看到二聖交手的場面，得知郭大路剛一回北冥便挑戰了自家宗主，諸位長老又氣又無奈。
如今，郭大路已不再是他們能輕易非議的聖人，不管郭大路要挑戰哪個聖人，那都是不容亂揣測的聖意。
天宗上空的雷聲滾炸了一天，仍是餘勢不衰，那郭大路不知道要幹什麼，竟是要死磕天僧。
大家心裡也不免泛起嘀咕，郭大路是剛剛入聖的新聖，面對天僧這位老牌聖人，他是怎麼堅持到現在的？
……
夜幕降臨，二位聖人仍未罷手。
玄界幾乎所有的聖人都在關注這場大戰，私下也開始有所交流。
郭大路打到興起，伸手從青燈世界取出一瓶瓊漿玉液，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後扔給師玄青。
“劍去！”
郭大路大喝一聲，向前吐出一口清氣，一道精純至極的劍氣破虛空而去，轉瞬來到摩詰山，斬斷了一條真龍龍尾。
吼——
那條真龍痛吟一聲，響徹天地。
天僧驀然擡頭，發現那道劍氣氣勢不衰，似乎永世不衰，斷了龍尾後，直刺自己而來。
劍氣未至，酒氣先到。
天僧眉頭緊皺，不得不向後退了半步，然後身子一側，脫下伏魔袈裟裹住那道恐怖劍氣。
一道暢快的笑意遠遠傳來，北冥宗那邊終於收手。
不管對方用了什麼手段，天僧的的確確退了半步。
“無恥！”
朦朧夜色中，響起一道冰冷的聲音，不知是哪位觀戰的聖人在替天僧抱不平。
“夜魔，我還沒去找你算賬，你倒送上門來了！”
郭大路這道聲音沒有刻意遮掩，傳遍整個玄界。
接着，一道明亮至極的月光從北冥山方向射出，瞬間照亮玄界。
天下大白。
“郭大路——”
黑暗消散前，何處傳出一聲怒吼。
“諸位道友，這夜魔在玄界也盤踞太久、猖狂太久，是時候將它徹底清出場，還大家一個美好夜晚，大家覺得怎麼樣？”
郭大路逼退夜魔之後，順便發出一個號召。
衆聖各自隱匿，無人響應。
那夜魔來頭不小、背景恐怖，能統治玄界夜色至今，顯然也是得了上面默許的，要不要清它出場，郭大路說了不算。
郭大路無奈搖搖頭，先將此事擱在一邊，對青蓮池旁邊的那位白衣少女說道：“娘子，明天爲夫去接你下山。”
白衣少女怔了良久，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余光中《尋李白》